《世界尽头》的前十分钟,画面如旧照片一般暗淡,温和的剪辑如风掠书页,娓娓讲述一段20年前的青春,五个好朋友为了学生时代未完成的疯狂重新聚首,回到故乡小镇完成连喝12家酒吧的壮举,这种重走青春路的基调算得上熟悉。但很快他们发现小镇上很多人变成了类似机器的空壳人,并逐渐牵扯出一个巨大的阴谋,导演狡猾的面目已半露狰狞,这似乎是一部悬疑和无厘头混搭的科幻片。接着外星总boss出现,揭露高等生命改造地球、帮助后进的计划,资深观影者开始拍案叫绝:这是一个探讨现代社会和人性解放的辩证话题!然而导演埃德加就是这么个出人意料的主,最后外星生命被不可救药的主角一伙气跑了,他们建立的现代文明也毁灭了,最后的最后,主角带着四个被外星人留下的空壳人出现在末日后的酒吧,又是一场大战,原来这还是一部讲述青春的片子。
奴隶!奴隶!这是主角最早对几个伙伴喊的,最初他们称空壳人为机器人,并追溯出机器人最早的含义就是奴隶,主角说他生活美满的伙伴都是生活的奴隶,只有他是自己的主人,影片最早出现这个语境时,他是个受重点护理的精神病人,自然不值一哂,曲终人定时,结论却叫人啼笑皆非——其他人几乎都真的成了与“奴隶”同义的机器人,而他,依然是个精神病人。
不妨看看最终结局:世界的真正支配者是试图改造地球的外星高等生命,他们替代部分人类,输出强大的科技水平,潜移默化地改变地球人的思维模式和思想方法,他们照着宇宙更高等文明的样子在地球搞试点改革,把社会拧成一股巨大的绳索,拉着所有或情愿或不情愿或无所谓的人们向上爬升,向更高等级的文明进化,最后把最桀骜不驯的叛逆分子替换成蓝血空壳人,把尚可一救的人们同化成守规矩的人,于是整个地球都和谐了,所有人都彬彬有礼,所有人都遵规守纪,所有齿轮和零件都打磨干净,于是这台文明的大机器就可以完美地运转下去了,于是回到主角的话,所有人都成了社会的奴隶。所有人,那些事业有成、有家有业的人,那些问心无愧、谦谦君子的人,还有那些任劳任怨、努力工作的人,他们都成了僵硬统一的空壳人,还试图把最后一些不一样的人同化,而拯救世界的却是一个酗酒、嗑药、不务正业的精神病患者,哦,不,他是毁灭了世界。屈原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主角Garry是众人皆醒我独醉。
外星人揭秘——近二三十年来的科技爆炸全是他们的功劳,成熟而日趋完美的现代社会也是他们的棋局,这些剧情全部可以翻译成一种对后现代思潮的反思语言:科技让人们迷失了,完整的秩序与规则让人们僵化了,人们都成了固化的齿轮,被敲进一个个恰如其分的齿槽里,飞速的科技发展让人膨胀得得意忘形,社会成了一个大蜂箱,到处都淌着的蜜糖,把每个人都喂得志得意满又浑浑噩噩。这个题材其实并不独一无二,事实上几乎所有反映现代都市的电影都是借或文艺或黑暗或深沉的调子来浇自己诘问社会的块垒。但大多数导演都很少有像本片这么彻底颠覆的,把各种叙事套路的疯狂混搭调和成一出大杂烩,顽强地不服输地把叛逆、黑暗、颓废、非主流演到世界尽头,当外星人向主角发出最后通牒的时候,得到的只有无理性、无逻辑的反击,我就是要为所欲为,管你什么高等社会!无话可说的高等生命体沉默,然后扔下了一句“fuck it”走掉了,这虽然是一句脏话,但明显带着“朽木不可雕也”的悲愤和无奈。
观影至此,影片的主题已经很是明确了,只不过他比同类电影更加大胆更加彻底罢了,我以为自己思考的很多了,没想到还是被埃德加导演摆了一道,外星高等生命放弃改造地球后,带走了一切高新科技,文明世界崩溃了,主角和20年一样坐在镇外的小山上看一片火海中的世界尽头,说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原来这才是Garry啊,导演让观众误以为电影中他执意要喝完12家酒吧会有什么特殊意义,最后却发现他根本不关心社会与人,根本不关心自由和文明,也不关心世界末日,他只是个活在热血漫画里的青春偶像。最后其他伙伴都在劫后平静的生活下来了,而他带着四个空壳人走进残余人类的酒吧,这次没有被同化的幸存人类变成排斥异己的主流了,而主角Garry还是始终如一的样子,露出疯狂热情的表情、心满意足的笑容和世界为敌,他不是尼奥,不是墨菲斯,他是个精神病院患者,他是停留在青春某个极点躲了起来混蛋,他导致了现代世界的毁灭,Fuck it。
现代社会对于人个体的束缚总是能有引发很多呐喊的,可是呐喊过后,剩下的时间总是留给主流话语权说教的,彻底颠覆只能是电影的宣泄,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靠宿醉过活。以前看到过一个教授批评张国荣,认为港台输出的仅仅是这样一些脆弱、同性恋、敏感、富于自杀倾向的文化偶像。无处所料的,恶评如潮,反对者尤以年轻人居多,而他们的论点也多是抨击教授自以为是和缺乏多元意识,却不敢也无法将偶像的雕像拿到主流价值的聚光灯下打粉吊饰。
我甚至常常怀疑张国荣的自杀是不是注定好的,毕竟烟花都是绚烂后就凋落的,而将凋落的事实包含在内,这个形象才完整,才能在展示完倾颓和致命的美丽后不至于留下尴尬的无法终了的后果,就好像哥哥留在独一无二的烟火里,海子留在春暖花开的传说里,就给这些不合群的人们铸成了纪念碑,于是掌握主流话语权的有力者也能适时地送上虽败犹荣的花圈,以表彰他们的让步和折衷,以抚慰那些天生反抗者们的自尊和虚荣。我也会想,如果哥哥和海子没有自杀,那今天的他们会不会剪去长发,整理好胡茬,走到聚光灯下的舞台前,戏谑地跟大家消费自己的年少轻狂?不不,那简直和世界尽头一样糟糕,或者是他们依然靠在香樟树旁,看百花齐放,听海浪歌唱,唱远离城市的诗歌:
老天作证,牛顿结婚了
上帝死了,尼采也死了
卫道士们哭着带笑,叛逆者都永垂不朽。
是啊,叛逆者都永垂不朽,可是活着的人,都是现现实实兢兢业业的普通人啊。我会对这部片有奇异的感触,大部分还是想起了自己,高一看《黑客帝国》的时候,我不假思索的认为机器人给人类创造的缸中之脑的世界是虚假的,反抗军是正义的,叛徒是无法饶恕的,但七年后的自己再看《世界尽头》时,却忍不住要揪着那个混蛋的脖子质问他难道自我的世界就比社会秩序下的世界真实吗?我以为自己不再愤青了,其实却变得越来越僵硬吗?我以为自己成熟了,其实却变得越来越犬儒吗?我像水滴一样融进社会,是不是也就剩下被抽走灵魂的空客人了?fuck it。我能确定的只是我会是一个活着的人,既活在社会体系里,也活在自我世界里,埃德加导演喜欢用最极端偏执的形式展示他的呐喊和担忧,但不是让人来学样的,1984和美丽新世界分道扬镳,最后都是通向毁灭。
我也曾通宵过后等着看东方天空的光芒,而我绝不想看世界末日,也许总有很多人活得自己很爽,但还有好多人不是只为自己而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