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有一个崛起的新名词——万元户。那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头衔,类似今天的“土豪”,但又更多了几分明亮和骄傲。
那个时代的一万元相当于现在多少钱呢?有人计算过——255万。这个数目,足够你在今天大多数二三线城市里拥有一套房,一辆价值30万的车,还会剩余一些存款。
在我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我们那有好几个养羊大户已经无限荣耀地拥有“万元户”的头衔了。
他们赶着羊去河边饮水,或者归圈,不断地有路人大声说:哎呀,老李、老张……不得了啊,你可是万元户了!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那一群羊看。哪里是羊,分明是一座移动的金山。
有一天,我妈扒拉着算盘,把我家的羊和一切她能想到的值钱的东西都换算成钱币,欣喜若狂地宣布:我们家也要成万元户了!
如果她老人家知道她曾为我们家创造过255万的价值时,大概都要晕过去了。那样的话,她一定再不会指责我爸:一辈子除了养羊,没做过一件对的事。
而我可怜的老爸,也不会晃着花白的脑袋,在一脸暮色里幽怨地叹息:人一辈子能做一件对的事儿还容易吗?
话说那时候我家养了几十只绵羊,放羊,喂羊,给羊接生,剪羊毛,虽然也发了点“羊财”,可是也辛苦着呢。
我妈为了让羊吃得饱饱的,总会把它们赶到很远的草地,每天起早贪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羊们从来不肯放个假给她。
除了绵羊,家里还养了两只山羊。和那些肥胖愚笨的绵羊相比,这两只山羊可以说是形态俊美,身姿矫健。它们也不屑与绵羊为伍,总显得特立独行。
比如晚上回家,绵羊都乖乖地进圈了,只有它俩,蹿到羊圈的墙头上,来回跑几趟撒欢。四只小蹄子又精巧又稳当。
比如它们也不愿和绵羊一块抢草吃,站在角落里,看绵羊们为了争食打架抵角,眼里都是鄙夷的神色。
它们常常半下午就溜回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想找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打牙祭。
有一次,我就看到黑山羊跳到鸡圈上,伸头够铁丝上晒的萝卜干吃。它的唇齿迅速蠕动着,斜着眼警觉地看着周围。
还有一次,黑山羊竟然站在我们那排房子的屋顶上。它悠然地踱步,如履平地。还把脖子弯一下,然后优雅地甩头,实在是高傲得很。
我妈站在院子里,气得大骂,拿土坷垃砸它。
春天的时候,黑山羊当妈妈了。可是它不会照顾小羊羔,有一天晚上,小羊竟然被众多的绵羊踩死了。
黑山羊特别伤心,不停地叫唤。白天放出去也会早早回来,围着羊圈咩咩的叫,着实凄凉。
过了一段时间,我妈说:黑山羊也不叫唤了,晚上也不吃草喝水了。是不是忧伤过度啊?
我妈想了想又说:这不对劲儿。
傍晚,我妈去羊圈,挤着黑山羊,仔细看看哪出毛病了。这一看不打紧,我妈气不打一处来。
黑山羊的嘴被人缠了好几圈铁丝!
我妈说铁丝细,都勒肉里了。解下来以后,山羊的嘴都臭了。他奶奶滴,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
有个周末,我去海燕家玩。
我们两家关系特别好,经常互相请吃饭。并且大家都说我和海燕长得特别像,不注意的话还会认错呢。
我不记得那天下午我俩都玩了什么,只记得有只山羊嗖的一下跳在她家的墙头上。
然后她就跑到里屋说:妈,妈,那只山羊又来了。
她妈妈正在踏缝纫机,听到就站起来,走到厨房拿了一把绿叶子蔬菜。
然后她走出去,晃着手里的菜叶,对着羊喊:咩咩咩咩,过来,咩咩咩咩,过来。
那羊像中了魔咒,就真的过去了。
海燕她妈一边唤着羊,一边往后退,终于把羊引到屋子里来。
忽然,她一把抓住山羊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腿夹住羊脖子。
快,拿铁丝!
她接过海燕递过来的细铁丝,母女俩齐动手,几下就缠在羊嘴上。
然后她妈妈松开羊,微笑着看那羊仓皇逃走了。
我站在旁边,都看傻了!
我家的山羊,或者还有其它的山羊……
天哪,真可怕!
我失神落魄地回到家,坐在椅子上发呆。
眼前浮现着海燕妈妈的笑容,她总会说:华子,你妈放羊中午不回家,你跟海燕一块回来吃饭。我做糖醋排骨给你们。
可是那笑容一会儿又模糊起来,透着阴冷。
等妈妈回来,我迫不及待地报告了这一切。我妈愣了片刻,喃喃地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然后就没了下文,他们大人之间还是说说笑笑的。
有一天,海燕妈妈来我家串门,我挤不出一点笑容。我妈白我一眼:这丫头,越大越不懂规矩,也不喊阿姨。然后热情地把炒瓜子拿出来,两个人闲扯。
我眼瞅着书,却一心留意着她们的对话:
海燕妈,我家那个黑山羊差点死掉。
咋,生病了?
我看它不吃食,逮到一看,嘴被铁丝缠了好几圈,也不知道谁干的?
是么,咋有这么狠心的人!
唉,也是羊调皮点,讨人厌了。
哎呦,那可值一百多块呢。
不得不服气,我妈实在是太高明了。所以在她眼里,我爸的那一件对的事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的整个人生,当然,一个墨点,也同样足够洇染一个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