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的江南总是醉在烟雨中,沾衣不湿的景致最好,碧色如流,红桃绿蕉,所以每年的三月我都会从塞北赶来这里,只是因为着迷于氤氲在湿气里的窄巷青瓦。偶有知情识趣的陌生人,会前来为我指点佳景美食,说起断桥故事,又提及二十四桥波心荡,红药欲滴,冷月无声。
菱歌也在每年的这时候来看我,带了杭州最好的雨前龙井,放下两只青玉瓷盏,烧起茶社,与我围炉相对而坐,听风雨与茶声同沸。
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懂品茶,这样好的东西给我,如对牛弹琴,实在是太浪费了。
但她一直是个固执的人。
这一年春天的雨水倾盆如注。我倚在窗边,想着也许她今年不会来了,毕竟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出门,何况天色已晚。
一念才了,就听见推门声。
菱歌慢斯条理取出坐具、茶具,以白绢拭过,又慢斯条理打燃火石,烧起茶社,往银釜中注满清水,置于火上,并无声响。到一切备好,方才转头来对我笑一笑:“嫣然,过来喝茶。”
我在三年前遇见菱歌。
那时我初到江南,忽然下了雨,停脚在郊外破落的茅舍里。茅舍无人居住,我便简单收拾了住下来。
同样的雨天,我于屋内小憩,木门突然被推开,我惊醒,五指一紧,喝问:“什么人!”
那人转到我的面前,清秀温婉的年轻女子,水蓝衣裙,锦带束腰,我只看了一眼,就松懈下来,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不是江湖中人。
她在距我半步的地方停住,含笑道:“我叫菱歌,敢问姑娘芳名?”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倒是好名字。
这姑娘竟是如此有趣之人,我一笑,“我叫嫣然。”
菱歌退了几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整套茶具,样样色色呈于几上,片刻工夫汤水煮沸,茶香溢满一室,她说:“相识即有缘,请姑娘喝茶。”
我们没有约定,但每逢烟花三月,都会来此地相见,她带来一壶茶,我给她讲塞北的故事。
壶中茶水沸腾,香味溢了整间屋子。雨打芭蕉滴滴答答,风细柳斜,半壕春水,一池城花。
菱歌抿了一口茶,暗暗道,“爹娘已给我许好了人家。”
我放下茶杯,轻笑,“这倒是极好的,姑娘家大了总要落个好去处。”
“嫣然……”她杏目涟涟。
我没有回答,看着屋外阶砌上春雨细如丝,红杏蒂飘落满地。
她也随我的目光看去,“看惯了烟雨江南,倒想去领略塞北风光了。”
“塞北没什么好看的,尽是荒漠长河。”我饮下全部的茶,想到了塞北的大雪纷飞。
“嫣然,我想和你一起去塞北。”
我再倒一杯茶,把话题岔开:“今年的茶味倒比去年淡了,是水不好么?”
菱歌原含了半口茶,闻言扑哧一笑,呛得狠了,半天才缓过来,恨恨只道:“每年给你煮这么多好茶,竟都是白瞎了。”
我摊手:“我早说过我不懂。”
再来江南的时候,恰好烟雨暗千家。
一连数日,都不见菱歌前来。突然想念那个总是提着茶具浅笑兮兮的温婉女子,以及带着苦味的茶水。
离开之日,我去街道上一家茶馆点了一壶雨前龙井,虽不懂茶,但也知道这个味道远远不及菱歌手中的茶香。掌柜和几个伙计唠嗑,说起别人的家长里短,忽又提及,老李家新入门的儿媳妇菱歌在年前寒冬里去了,听说知书达礼,样貌不俗,都十分满意喜欢,就这么没了,实在可惜。
我一时怔在那里,杯中茶水晃出层层波纹,她曾对我说,想和我一起去塞北。不知道她有没有等过我再来江南,只是最终,却是我没有等到她。
我再没有去江南,有时候也会想起菱歌,想起她曾经在很多年前的茅舍里固执地烹茶给我喝,而我也固执地,永远都不懂茶。
塞北看不到如丝烟雨,想想自是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