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个笔记

一

1、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

2、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学、心理、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外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3、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4、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

5、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好些。

6、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

7、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也不投机。

8、二十分钟后，阿刘带了衣包在餐室里等法国总管来查过好上岸，舱洞口瞥见方鸿渐在苏小姐后面，手傍着她腰走下扶梯，不禁又诧异，又佩服，又瞧不起，无法表示这种复杂的情绪，便“啐”的一声向痰盂里射出一口浓浓的唾沫。

二

9、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

10、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她比鲍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就风趣减少了。

11、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

12、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自己凭什么享受这些权利呢？享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该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

13、像自己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

14、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

15、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沫也没起一个——不，承那王主任笔下吹嘘，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

16、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父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

17、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

18、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

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标劲，记得那姓张的在美国人洋行里做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来，答应去吃晚饭。

19、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

20、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本书当我是饭碗，我宁可他们瞧不起我，骂我饭桶。“

21、他记得《三国演义》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在心上呢。

三

22、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

23、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的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

24、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25、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

26、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上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

27、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

58、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

29、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

30、“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假正经，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31、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

32、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

33、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

34、他想这事势难两全，只求做得光滑干净，让苏小姐的爱情好好的无疾善终。他叹口气，怜悯苏小姐。自己不爱她，而偏为她弄得心软，这太不公道。

35、女人不傻绝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36、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37、“不用扫兴。送给女人的东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假如送礼的人是个做官的，那礼物更不用说是从旁人身上剥削下来的了。”

38、小姐，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士，随你官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忘了。像曹元朗那种人念念不忘是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39、写好信发出，他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40、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

41、外国哲学家是知识分子里最牢骚不平的人，专门的权威没有科学家那样高，通俗的名气没有文学家那样大，忽然几万里外有人写信恭维，不用说高兴得险的忘掉了哲学。

42、 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43、 那天是旧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何况月亮团圆，鸿渐恨不能去看唐小姐。

44、苏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脸对他微笑，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

45、他不知道女人在恋爱胜利快乐的时候，全想不到那些事的，要有了疑惧，才会要求男人赶快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46、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验，要有一定斤两，才算合格似的。

47、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脆薄，又明亮，汽车夫定在暗笑。

48、 “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

49、有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

50、可是心里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就得迸碎。

四

51、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第一个拦不住的就是周太太。

52、 周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糖”那现成名词，说“酥”顺口带说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

5、3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致失业，真是摔了仰天跤还会跌破鼻子！“没兴一齐来”，来就是了，索性让运气坏得它一个无微不至。

54、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

55、苏小姐当然以为看中自己的人，哪能轻易赏识旁的女人？她不嫁赵辛楣，可是她潜意识底，也许要赵辛楣从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补。

56、那女明星的娇声尖锐里含着浑浊，一大半像鼻子里哼出来的，又腻又粘，又软懒无力，跟鼻子的主产品鼻涕具有同样品性。

57、这不是大教授干政治，这是小政客办教育。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训练干部讲义之类。

五

58、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

59、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

60、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阻这痛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

61、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

62、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

63、她擦的粉不是来路货，似乎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利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

64 、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着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谦虚说：“我知道这种女人路数多，有时用得着她们，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

65、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

66、“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

67、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

68、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

69、可怜他们这天饭都不敢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于饿死了不再饿。

70 、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还觉得饿，仿佛饿宣告独立，具体化了，跟身子分开似的。

71、孙小姐满以为“贵人”指的自己，早低着头，一阵红的消息在脸上透漏，后来听见这话全不相干，这红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气，没成晕就散了。

72、“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

73、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咱们以后恭维人起来，得小心旁边没有其他的人。

74、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六

75、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

76 、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天下，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并且是条坦道大道。对于第一类，大学是张休息的摇椅；对于第二类，它是个培养的摇篮——只要他小心别摇摆得睡熟了。

77、高松年事先并没有这番意见，临时信口胡扯一阵。经朋友们这样一恭维，他渐渐相信这真是至理名言，也对自己倾倒不已。

78 、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79、“咦！怎么没收到？”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

80、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这时候替自己说许下的条件的。

81、叫化子只能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他不着的。

82、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用功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若是天道有知，办事人今世决不遭雷打，来生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

83、害羞脸红和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

84、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恐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旁横溢。

85、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

86、 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着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担保。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

87、鸿渐研究出西洋人丑得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

88、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89、 一件是讲书。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够而硬要做成称身的衣服。自以为预备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课才发现自己讲得收缩不住地快，笔记上已经差不多了，下课铃还有好一会才打。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避。

90、话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话做，是话跟着人变。

七

91 、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竞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儿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也罢。

92、亏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猫从高处掉下来，总能四脚着地，不致太狼狈。

93、真是“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年轻女人的地方，笑多。

94、假使丈夫这样愚昧无知，岂不活活气死人！幸亏离结婚还远，有时间来教导他。

95、以后的谈话，只像用人工呼吸来救淹死的人，挽回不来生气。

96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

97、孙小姐的怒容使鸿渐不敢看她，脸爆炸似的发红，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

98、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99、我不去了。我看你对汪太太有点儿迷，我劝你少去。咱们这批人，关在这山谷里，生活枯燥，没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触即发，要避免刺激它。

100、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属于前一辈，跟现在这些学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他没有他们的兴致。第二，他自信比他们知趣。他只奇怪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们，不感到老一辈的隔膜。

101、至于鸿渐和同事们的关系，只有比上学期坏。韩学愈仿佛脖子扭了筋，点头勉强得很，韩太太瞪着眼远眺鸿渐身后的背影。

102 、爱国情绪是假冒不来的。太太的国籍是真的，先生的学籍还会假吗？

八

103、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

104 、鸿渐知道孙小姐收到聘约，忙仔细打听其他同事，才发现下学年聘约已经普遍发出，连韩学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没尾巴的狐狸。这气得他头脑发烧，身体发冷。

105、办行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么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

106、高松年的工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

107 、他们仿佛全知道自己解聘，但因为这事并未公开，他们的同情也只好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

108、往往平日很疏远的人，忽来拜访。他知道他们来意是探口气，便一字不提，可是他们精神和说话里包含的惋惜，总像圣诞老人放在袜子里的礼物，送了才肯走。

109、他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

110、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少好？

111、他不肯讲，经不起她一再而三的逼，讲了一点。她嫌不够，鸿渐像被强盗拷打招供资产的财主，又陆续吐露些。

112、请他吃的饭未必像扔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

113、他感激地喜欢，才明白贪官下任，还要地方挽留，献万民伞、立德政碑的心理。

114、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

115、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

116、鸿渐深知到那时候自己保不住给她感化得回信道谢，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军热水瓶搡给她

117、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

118、鸿渐道：“给你说得结婚那么可怕，真是众叛亲离了。”辛楣笑道：“不是众叛亲离，是你们自己离亲叛众。

119 、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如辛楣。

120、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

121、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

122、假如再大十几岁，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龄，也许又会爱得如傻如狂了，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

123、柔嘉自从鸿渐去后，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气，等等他不来，这怨气放印子钱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来了算账。

124 、你真是爱我，不用我说，就会知道。唉！这是勉强不来的。要等我说了，你才体贴到，那就算了！

125、鸿渐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给她的眼泪浸透了，忙坐在她头边，拉开她手，替她拭泪，带哄带劝。

126、文纨才对鸿渐点点头，伸手让柔嘉拉一拉，姿态就仿佛伸指头到热水里去试试烫不烫，脸上的神情仿佛跟比柔嘉高出一个头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头上。

127、“只有女人会看透女人。”

128 、不过，受她冷落还在其次，只是这今昔之比使人伤心。两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平等的。现在呢，她高高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简直是云泥之别。就像辛楣罢，承他瞧得起，把自己当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从前那样分庭抗礼了。

129、鸿渐郁勃得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柔嘉见他不开口，忍住也不讲话。

130、好宽宏大量！你的好脾气、大度量，为什么不留点在家里，给我享受享受？见了外面人，低头陪笑；回家对我，一句话不投机，就翻脸吵架。

131 、也许她并没有变，她父亲知道是什么贪官，女儿当然有遗传性的。一向她的本性潜伏在里面，现在她嫁了人，心理发展完全，就本相毕现了。俗没有关系，我觉得她太贱。

132、譬如咱们这次同船的许多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为什么不先不后也乘这条船，以为这次和他们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假使咱们熟悉了他们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们乘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们一样有非乘不可的理由。

133、远别虽非等于暂死，至少变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东西回锅，要煮一会才会熟。

134、睡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见。

九

135、方遯翁看完信，叫得像母鸡下了蛋，一分钟内全家知道这消息。

136、咱们尽了做父母的责任了，替他攀过周家的女儿。这次他自己作主，好呢再好没有，坏呢将来不会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们？

137、但他是一家之主，觉得家里任何人丢脸，就是自己丢脸，家丑不但不能外扬，而且不能内扬，要替大儿子大媳妇在他们兄弟妯娌之间遮隐。

138 、儿女真是孽债，一辈子要为他们操心。娘，你何必生气？他们还知道要结婚，这就是了。

139 、一向和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现在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来兄弟妯娌甚至父子间的真情实相，自己有如蒙在鼓里。

140、方老太太因为儿子媳妇没对自己叩头，首饰也没给他们，送他们出了门，回房向遯翁叽咕。

141、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还交换过鄙视，谁也不满意谁。方家恨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

142、鸿渐柔嘉两人左右为难，受足了气，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气。鸿渐为太太而受气，同时也发现受了气而有个太太的方便。从前受了气，只好闷在心里，不能随意发泄，谁都不是自己的出气筒。现在可不同了；对任何人发脾气，都不能够像对太太那样痛快。

143、父母兄弟不用说，朋友要绝交，佣人要罢工，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

144、姑太太认为侄女儿配错了人，对鸿渐的能力和资格坦白地瞧不起。鸿渐也每见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

145、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146 、“约翰牛”（John Bull）一味吹牛；“山姆大叔”（Uncle Sam）原来只是冰山（Uncle Sham），不是泰山；至于“法兰西雄鸡”（Gallic cock）呢，它确有雄鸡的本能——迎着东方引吭长啼，只可惜把太阳旗误认为真的太阳。

147、 物价像吹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

148、发国难财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各不相犯：因为穷人只在大街闹市行乞，不会到财主的幽静住宅区去；只会跟着步行的人要钱，财主坐的流线型汽车是跟不上的。

149、那孩子做了两年的传达，老于世故，明白来客分两类：低声下气请求“对不住，请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声大气命令“小孩儿，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

150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

151、你这人太糊涂，撒了谎当然也应该跟我打个招呼。从结婚那一回事起，你总喜欢自作聪明，结果无不弄巧成拙。

152、自己嫁了鸿渐，心理上还是孙家的人；鸿渐娶了自己，跟方家渐渐隔离了。可见还是女孩子好，只有自己的父亲糊涂，袒护着兄弟。

153、“是不是到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许你，你还不是一样去！问我干吗？下半天去不好么？”柔嘉道：“来去我有自由，给你面子问你一声，倒惹你拿糖作醋。

154、 只有你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记得我了。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郑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谈恋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

155、你结婚以前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我的真相。

156、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157、“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你，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钱比我多。你现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我是靠亲戚，你呢？没有亲戚可靠，靠你的朋友，咱们俩还不是彼此彼此？并且我从来没说我比你能干，是你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内地呢，我也到过。别忘了三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的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

158、明天晚上，鸿渐回来，她烧了橘子酪等他。鸿渐怄气不肯吃，熬不住嘴馋，一壁吃，一壁骂自己不争气。

159、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坐，怄气辞职只是辞职的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会肚子饿，椅子立着不会腿酸的。

160、“哦！原来她来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饭吃掉了，我自己倒没得吃。承她情来看我，我没请她来呀！我不上她的门，她为什么上我的门？姑母要留住吃饭，丈夫是应该挨饿的。好，称了你的心罢，我就饿一天，不要李妈去买东西。”

161“” 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地，内地事丢了，靠赵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内地投奔赵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走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气节了。小心别讨了你那位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时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么脸见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162“”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

163、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

164、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尽灯火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镊不破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165、 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她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一 钱钟书写《围城》

166、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

167、看小说何需注释呢？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趣，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有的干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高明的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离不开他个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