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特别寒冷,大风刮了好几天了。金老三家媳妇儿肚子疼了一天,迟迟没有生。
“不会是难产吧?生大女儿和二女儿的时候可没那么费劲。”眼看着天擦黑了,老三不安地问接生婆。
“没准是个带把儿的,男孩体大,不好生。”接生的王婆没看出啥难产的迹象。
金老三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在他们村里,如果没个男孩,是挺让人瞧不起的,都笑话老爷们儿无能。听王婆这么一说,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但表面上老三还得说:“男孩女孩无所谓,平平安安就好!”
熬到后半夜,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女娃子。送走了王婆,老三回到家里闷闷不乐。香也烧了,风水也找人看了,都说第三个一定是个儿子,连名字都想好了,怎么不灵验,又生了个女娃?
“老大叫凤英,老二叫凤霞,老三就叫凤琴吧!”孩子爷爷一槌定音,把孩子名字就定下了。
凤琴出生的第三年,金老三媳妇终于生了个儿子,全家上下都特别高兴。因为老金家两代单传了,生怕在他这断了香火。老爷子把宝贝孙子起名叫“金根”,一家人其实都没啥文化,全听老爷子的。
说来也是奇怪,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四个孩子有三个都是大眼睛,只有凤琴眼睛小小的。大姐凤英乖巧懂事,二姐凤霞最好看,弟弟金根长得浓眉大眼,都深受父母喜爱。只有凤琴,长得普通,又不爱说话,老两口不喜欢,姐姐弟弟也不怎么待见。小时候妈妈给凤琴梳头,老是念叨:“你大姐二姐长得多好看,看你长的……头发还难梳,长大了肯定是个丫鬟命。”
在凤琴初中毕业的那年,家里来人相亲,她懵懵懂懂的。听说男方家里挺有钱的,只是孩子身体有点毛病,想娶门亲事去去晦气冲冲喜。人家媒婆多会说呀!一张舌头两片唇,一天到晚忽悠人。还真就把两家父母给说服了,同意了。
凤琴也没啥主意,只是她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好,又不太爱说话,在这个家里感觉也是厌倦了,嫁就嫁吧!
其实凤琴在中学有个男孩子喜欢她,她也喜欢那个男孩子。但是两人不敢跟各自的父母说,尤其是凤琴。
男方给了不少彩礼,把老三两口子乐开了花。凤琴是三个女儿里最普通的,收了四位数的彩礼,那两个要是嫁的话彩礼不得五位数?儿子将来盖房娶媳妇还怕没钱?老三美滋美滋的。
从来没有那么多新衣服,新棉被,新的首饰,凤琴被这突然而至的宠爱弄懵了。在准备出嫁的日子里,爹妈姐弟似乎都变了,有事没事就来看她这堆嫁妆,这些都是人家男方给买的。凤琴也是觉得毕竟自己要嫁走了,得给姐弟们留点念想,偷偷的留点小梳子,小镜子这些小物件送给他们留个纪念。
待嫁这些日子,凤琴独自睡到新翻修的厢房。夜深人静的时候,凤琴想得最多的就是初中的那个相好。说是相好,实际只是从眼神和日常的很有限的交流中擦出了火花,至多也就私下里相互塞封很含蓄的表达点感情的书信,还生怕别人知道。可是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好,更刻骨铭心了!
凤琴的眼前反复过着电影,想象着和他在一起,吃饭,做家务,当然还有两人在床上的样子。每每想到这里,脸就变得潮红发烫,羞得她赶紧合上镜子。
可是,这一切的想像都将在几天后改变,和那个他已经不现实了。除非他像小说里那些勇敢追求真爱的主人公一样,直接过来把她抢走,哪怕是私奔也好!可是,老实巴交的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洞房,窗户上蒙上了红纸,靠近窗户的一个写字台上摆放着两个雕龙画凤的烛台,每个烛台上燃着九支红蜡烛。宽大的床上铺着柔软滑腻的绣着大红花的被褥,床头贴着可爱的胖娃娃,画中都是男娃。从洞房的装饰看,凤琴觉得这家人的日子过得还是比较殷实。
什么“冲冲喜”?明明就是想娶个老婆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还说得那么含蓄,那么好听。凤琴倒是好奇起来,她从没到过县城,也只是远远的对视过今晚即将和她洞房的这个男人。县城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比她们村强上百倍。这个男的会是怎样?一定比她初中那个相好差百倍,从他眼睛里看不到感觉嘞!
外面好像安静下来了,来吃酒席的客人都散了。窗外忽然有人念念有词:“一撒栗子二撒枣,三撒娃娃满床跑……”
忽然“呲”的一声,窗户上的红纸被捅开,有人从窗户往屋里撒花生,栗子,红枣,凤琴吓了一跳。
洞房的门“嘎吱”地开了,新郎插好房门,来到床边,轻轻地挑开盖头,眼睛直直的盯着凤琴看。
凤琴长这么大,从没被人这么仔细盯着脸看过,在爸妈姐弟的眼里,自己长得这张脸是不堪的。难道这个新郎是惊讶于自己的长相,怕是要后悔吗?凤琴心里有点忐忑起来,不自信的低下了眼帘,本就不大的眼睛看起来像是闭上了。
“你真好看!”新郎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一下子就把凤琴扑倒在床上。
尽管凤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下,还是受用了“你真好看”这句话。长那么大,从没有人说自己好看,哪怕是违心的。即便是那个初中的相好,也只是在给自己的纸条里说过她“不算太丑”,那时候“不算太丑”已经很让凤琴受用了。这句“你真好看”显然比“不算太丑”更受用些。
出嫁前,妈妈叮嘱过凤琴:“结婚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大事,洞房夜更是关系到婚姻幸福的头等大事,即便是男人怎样欺负,不可反抗,不可恼怒,不可出声哭泣,否则便可能招来晦气!”
凤琴记住了这些话,任凭那粗壮的胳膊和厚重的身体把自己撕得生疼,任凭那肮脏的口水留到她的嘴里,任凭他在自己身上像一面墙压下来,让她只能出气不能吸气,就像是魂魄也被压榨出去了。最最难以忍受的是那一瞬刺痛,惊得她差点尖叫出来,但她成功的控制了声带,只闷闷的“嗯”了一下,把气息关在了喉咙里,终究没有出来。
他突然全身抽搐振动起来,口水流了她一脸。像是在她身体里契了根棍子,把她涨得生疼。可是短短几分钟后,他便不动了,真像一堵墙,硬硬的压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凤琴喘不上来气,想用手推开他,刚触摸他的身体便触电般缩回来,她还从没有用自己的手触碰过男人的身体,有点窘迫。
又等了几分钟,她好像听不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好像是刚才突然便停止了,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不会是死了吧?看着烛光下分明已经变成紫色的男人的脸,她慌忙间蠕动着从这堵“墙”下面爬出来,慌乱地穿上衣服,顾不得穿着形象,变了调的呼着“救命”拉开房门逃到院里。
果真是死了。凤琴新婚之夜,新郎死在了自己身上。奇怪的是新郎家人没有责怪她,反而安慰她,说些愧疚的话。原来他家人说的身体不好,实际是这个男人心脏不好,但传宗接代的迫切愿望让他家里人冲昏了头脑。
婆家趁着天没亮,便给了点钱让凤琴赶早班车回去了。
凤琴回家,惊到了家里人。金老三迎面就是一个大耳光,把凤琴打得眼前发黑。一晚没睡,加上过度惊吓和回家这一巴掌的委屈,让凤琴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金老三觉得,新婚次日就衣衫不整回来,是没尽妇道,丢人!
在十里八乡,凤琴因此成了名人,最后的传言版本是这孩子“克夫”,决不能娶,是个寡妇命。
凤琴下了决心,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越远越好。她打听到有同学在北京打工,便寻着来了。在一家饭馆里,凤琴当起了服务员,这里的人很有礼貌,让她感觉生活总是有了些尊严。
可是无论生活多么改变,凤琴晚上终究是不能好好睡觉。一躺到床上,眼前便过起了电影,一段是她跟初中时那个相好的在了一起,吃饭,做家务,过着幸福的生活;而另一段则是那个死鬼憋着紫色的脸僵硬地趴在自己的身上……
如今,凤琴每个月要去看一次心里医生,对着医生说出自己脑子里每天都过的那两段“电影”,昏沉的睡一小会。
自从有了手机,妈妈的电话每周一次,除了要钱就是唠唠叨叨让她赶紧嫁人,她越发沉默不语。每次电话里,妈妈唠叨完事,都是在凤琴的沉默中挂了电话。
在四十岁生日这天,凤琴在自己租住的地下室里吃光了昨天医生刚开的所有安眠药,郁郁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是她一直不确定,眼前常过电影的那两个男人,她终究会去找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