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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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盈、婉转、悠扬。在双簧管柔和的曲调中,云夕身着天鹅服踮着脚尖轻灵的旋转,脸上是娇羞憧憬,优雅的舞姿美轮美奂。林涛身着黑色天鹅服单足立地旋转,高贵、充满阳光与活力,两只天鹅在如诗如画的湖边缠绵深情表白爱慕之意。

突然,音乐出现变奏,电闪雷鸣,管乐呜咽。 “你真喜欢我么?你真的在乎我么”云夕回眸嫣然一笑,一个华丽的转身,突然胳膊下多出副拐杖,顾盼有神的眼睛射出寒光,露出青面獠牙,长指甲掐向林涛的脖子,“哎呀!”林涛惊叫一声跌落床下,他大汗淋漓坐起。月光如水如雾,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原来是南柯一梦!

“快!快来人啊,有人跳楼了!”一阵惊呼划破了医院凌晨的宁静,只听楼道内响起凌乱仓促的脚步声。林涛一激灵,迅速爬起来拉开值班室的门冲了出去。

五楼的窗户边围着几个人,林涛拨开人向下望去,熹微的晨光中一个白大褂包裹的躯体蜷缩在楼下。看不到脸,可那个轮廓是那么熟悉,他的心狂跳了起来。

第二个,已经有两条生命在这里陨落。

“医生我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么?没什么问题吧?”正在医生办公室书写病历的林涛听到一个甜美的声音,抬头是张清纯的脸,青葱的鼻子,一对细长的桃花眼漾着令人目眩的笑意,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这双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林涛心下一动。

说话的是云夕,省舞蹈团的台柱子,一袭宝蓝色低胸真丝长裙衬得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白瓷,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她上周和舞蹈团去法国巴黎演出《天鹅湖》坐了十几小时飞机回来,就感觉右腿肿胀不适,脚有点凉。

“哦,出来了。腿肿是因为长距离飞行使你的右腿静脉出现了问题,但检查同时还发现你部分动脉血管闭塞”林涛定了定神说“可能需要手术……”

林涛是医院的血管外科医生,棱角分明的轮廓、斜飞的英挺剑眉,宽宽的肩膀。硕士研究生毕业,是医院的重点培养对象。

“这样啊?”笑容瞬间凝结在云夕的脸上, “能不做么?”

“你右小腿部分动脉闭塞可能是脉管炎造成的……”林涛看出了她的怯懦,指着她的血管造影片解释:“如果不做,血管一点点就会堵住,那时你的腿就会青紫,由于供血不足脚会越来越冰凉,脚趾有可能出现溃烂……”

“啊?!真的么?那么严重?”云夕瞪大眼睛,满脸惶惑。

“不用担心。我们采用最新的微创技术,疏通阻塞的血管就好了” 林涛嘴角上扬的弧度给人一种信任感。

“不用开刀啊?那好,明天就做吧”台里还等着她回去排练新的节目,出去参赛。

第二天在全麻下,云夕惶恐的被推入静谧而肃穆的手术室。她用心悸的眼光扫视着这个四十来平米绿色的房间,四周摆放着装有各种器具的大柜子。她躺在房间中央的大型C臂血管造影机下,感觉寂静得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血管中血液流动的声音。

林涛身着绿色的手术衣戴着大口罩显得高大挺拔。在血管造影机下,他镇定自若,娴熟地在她大腿根部穿入导丝,精确地在血管中游走进入右腿血管闭塞处,放入支架。

在钟表的滴答声中,云夕看到他笃定的目光、坚毅的棱角,手臂起落间划出优美的弧度。她惶恐的身心有了一丝放松,紧张的心绪有了些许缓解。

“好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沁出林涛额头,显示屏上血管疏通,血流瞬间通过到达脚部。手术顺利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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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林涛的判断一点都没错,跳楼的是卫离!他的同窗好友兼同事。

这一天是医师节,可是医院里没有一点节日气氛。

卫离是普外科医生,和他一起研究生毕业。

两个月前,一位70多岁的老人被送入医院,当天检查身体后,家属问当晚是否可以不陪护,卫离看老人精神还不错同意家属离开。但当晚老人突发心梗,抢救无效死亡。

第二天家属到医院大吵大闹,举着老人的照片要求医生下跪。医院安排卫离暂时回避。

病人家属隔三差五来医院闹。卫离连续两个月都没法正常上班。加之与妻子关系紧张,妻子长期埋怨他专注工作不顾家,家里老人病了也顾不上过问,两人隔三差五闹矛盾,甚至闹到了离婚的地步,性格内向谨慎的卫离日渐抑郁。医患矛盾日益激化,这样的医疗大环境也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看不到明天。

作为医生,林涛也有着与卫离一样的压力和困惑:一方面,医院给科室定了很高的任务指标,医生必须想方设法完成这些指标而且必须火眼金睛保证医疗安全不能行差踏错。另一方面,患者抱怨进医院挨三刀:肉体上一刀,经济上一刀,精神上一刀。将对体制的愤怒和不满一股脑宣泄在医院和医生身上,医生承受着来自体制和患者双方的压力。

此时,国内医患纠纷此起彼伏,暴力伤医案不绝于耳。现行的医疗体制似乎进入了一种困局。

医师节这天,本该卫离值班,但现在只能由林涛顶替他。他躺在值班室床上盯着天花板,感觉四周白茫茫一片。夜里,林涛恍恍惚惚,一会儿是云夕的脸,满脸怨气。一会是卫离的脸,满腹惆怅。他夹在中间无所适从。

云夕怎么会突然想不开呢?当天换药云夕莞尔一笑:“我会努力锻炼,积极配合治疗的!”。看到她已经从截肢的打击中走了出来,他放心了。看着她只剩半截的右腿他徒生一种微妙的感情,入院以来他一直特别关注她。可万万没想到,夜深人静时,这个温婉善解人意的姑娘竟然纵身跳下了五楼。他闻讯冲过去时,看到披散的乌发遮住了她的脸,一袭白裙中开出一片殷红的花,她静静的卧在那里像一朵定格的百合花。

云夕的亲戚们得到消息陆续赶到医院,七八个人冲到医生办公室揪着林涛的衣领逼迫他立即封存病历。十几个人吵吵嚷嚷在医院门口摆起花圈,拉起“杀人偿命,还我真相”的横幅,医院门口的人越积越多,被围的水泄不通。云夕的母亲面无血色的坐在喧闹的医生办公室。这时,来医院看病的林涛父亲顺便给值班的儿子送饭。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云夕母亲愣了一分钟,突然站起朝外走去。

一场轩然大波瞬间平息。

文青看到用白色被单盖住的妹妹云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姐姐,好好排练,争取出国比赛”昨天她来病房,云夕摸着自己右腿空空的裤管意味深长的说。台里对她们的节目《天鹅湖》寄于厚望,指望这个节目能拿到大奖。“妹妹快点好起来,等你装上假肢,我们一起去”可这已经成了奢望。

妹妹只是腿肿为什么会截肢?为什么会跳楼?这让文青很费解。从妈妈的话里,文青隐约感到医院可能在治疗上有失误,但也只是简单的猜测。

文青翻出了妹妹的日记,打开,妹妹娟秀的字体映入眼睑。里面多半写得是心情。翻到最后几页是记录入院后的情况:

林医生总是那么认真,亲切温和,真希望每天他能多来两趟病房,可见了他我的心就怦怦乱跳,难道我喜欢上了他?

下一篇:这已经是第三次手术疏通血管了。林医生说,再堵塞只能截肢了。好害怕啊!那天,我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听到林医生和他主任的对话,他们在说支架可能有问题什么的,我的腿是不是由于支架导致的?看见我他们立即转换了话题。他们对我解释可能是由于脉管炎和体质问题导致血管一再堵塞。怀疑我身体还有其他问题,需要进一步检查。

最后一篇:我那么信任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舞蹈就是我的生命,没了腿还怎么跳芭蕾……

看着看着文青迷迷糊糊伏在桌上睡着了:黑暗的舞台上,灯光打在云夕身上,她一条腿跳着芭蕾奋力旋转。突然摔倒在地上,艰难的向前爬着。半截右腿拖出长长的两道血痕,手拼命向前伸着,苦痛的喊着姐姐救我,姐姐救我……文青猛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她隐隐觉得肯定另有隐情,她决心设法查出真相,搞清妹妹被截肢的真正原因。

医生休息室,刚下手术的林涛顺手打开电视,一名央视主持人正评论当下日益激化的医患矛盾:医生这个行当介于上帝、佛与普通职业之间。大家到医生这儿来,往往是带着苦痛,带着绝望。归根到底,与其说是到医生那儿来看病,不如说是到医生那儿来寻找希望。

是啊,云夕来找他也是寻找希望的,可是她的希望陨落了。

按理来说,云夕的第一次手术是成功的,可为什么两个月后血管又堵塞了?只好进行了第二次手术,第三次手术,最后因为血管坏死不得不截肢。他百思不得其解。林涛靠在沙发上,手术的一个个镜头在他脑海里回放,他仔细检索着。

“医生,这是我们公司的新产品,新研发的导管和支架……”林涛看到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纤巧的嘴角透着善意的神情;身着绿白相间的碎花格子的短外套和一条刚好过膝的淡绿色的褶群。

支架?突然,他的眼睛亮了。难道是支架的问题?!那次按照主任的要求,他使用了一种新的支架!

说话的是文青,为了调查妹妹被截肢的真相她不顾团里领导的阻止辞了职,应聘到一家大医疗器械公司培训了两个月成为医药代表。要想进入医院靠近林涛只有这个办法,他必须搞清楚妹妹的治疗流程,是不是因为医生吃了高额回扣而使用了不合格的支架导致的。

清晨。寂静的陵园。几株大树荫蔽下站着两位白发的老人。晨光斜斜地照在他们面前冰凉的墓碑上,大理石上面刻着“云夕之墓”,前面放着一束鲜花。凄凉的风伴随着远处传来的琴声寂寞地低语。

“这些年,你好么?”林涛父亲问。

“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云夕母亲答。

“约你来,就是想告诉你,这是你的女儿……”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林涛父亲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紧紧抓住云夕母亲的双肩。

25年前,他深爱着她,但遭到知识分子父母的反对。她只是农民的女儿。他很痛苦。她也舍不得,那是他的初恋。他回城前一晚,她跟了他。

回城后,他就按父母的意愿与一个教授的女儿结了婚,婚后生了一个儿子。而她意外怀孕。与一个没法回城的下放知识青年结了婚,知识青年带着一个1岁多的女儿,他老婆因病去世。

“难道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这对于林涛父亲来说真是晴天霹雳。

自己居然有个女儿,竟然素未谋面!

云夕母亲将这个秘密在心底埋藏了25年!

文青接到电话急忙赶到医院送手术用的导管和支架,她推销的医疗器械已经成功进入林涛所在的医院。半小时候后急诊手术顺利结束。

“去旁边酒吧喝一杯,放松下?”文青向林涛建议。一年多的相处,她和林涛已经非常熟稔了,她甚至喜欢上了这位温和挺拔的医生。而林涛也注意到,她和云夕一样有着好看的漾着笑意的眼睛。

酒吧昏暗,霓虹灯光犹如飘忽不定的魅影,吸引着夜晚落寞而又需要安慰的心灵。玲琅满目的吧台后,调酒师极其优雅地调配着五彩的鸡尾酒。

“你好像一直有什么心事”点了杯白兰地和杯红玫瑰,坐在幽暗的灯光下,文青看着林涛说。

“没什么,连续三台手术有些累了”林涛斜依在沙发上去掉眼镜揉了揉睛明穴。从眼前的女孩身上总能看到云夕的影子,云夕竟然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像一张网困住了他。

此时的林涛像卫离一样苦闷。外人只知道医生光鲜,可又有谁知道他们承受的巨大压力。与其说这是他俩的苦痛,不如说是在当前体制下所有医生的痛苦。他也常常失眠,有无力感、无助感。他想到过辞职,但他是科里的骨干,是父母的骄傲,怎么可以辞职?!

三杯酒下去,林涛竟然醉了。

文青送他回家,将他扶到床上,给他脱掉皮鞋。“云夕,别走……对不起……我有好多话对你说……”林涛一把将文青拉入怀中,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他紧紧的拥着她像是要把她嵌入生命里,然后用温润的唇压住了她的唇。文青想挣脱,但挨着他宽厚的肩、闻到他身上特有的气息,她竟然有些迷恋。

迟疑间,林涛的手滑入她的衣衫,迷乱的摸着她,她的心像小鹿一样狂跳了起来,晕晕乎乎中她感觉他撩起了她的裙子。

激情过后,他睡了。

电脑上右下角闪动的QQ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小心翼翼起身披上衣服,打开空间点开一篇日志:我不该听从主任的话、屈从于科室的压力,因为高额回扣而使用没有使用过的支架,可是这个原因不会致使云夕腿部血管一再栓塞。新研制的支架在投放市场使用前都是经过国家相关部门检测合格的。

原因可能只有一个——是因为自己经验欠缺放置支架的位置长度不够血管出现再次堵塞!如果我能在治疗上更稳妥些,她或许就不会选择轻身,失去年轻的生命。想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心就疼……真的很内疚……有时真的很无望,真想逃脱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

这难道就是姐姐日记里说的在医生办公室林医生和主任谈话中隐藏的内容?!

文青一心想着为妹妹报仇,亲手把让妹妹失去生活勇气的医生送上法庭。可现在有了证据,她却犹豫了。因为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与想象的根本不一样,妹妹并不是由于支架问题导致的截肢!

“我的失误竟然将姐姐逼上了绝路!”林涛如雷轰顶,痛不欲生。父亲临终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秘密!

从墓园回来后,林涛父亲觉得这一切都是老天对他的报应,本来身体不好的他一病不起。

父亲临终前告诉林涛真相,是希望他能照顾云夕的母亲。云夕母亲太可怜了,这辈子,他对不起她。难怪云夕跳楼那天医院的轩然大波会突然化解!

“在想什么呢,那么专注?”突然听到文青的声音林涛有些愧疚“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好” 林涛有些不敢面对文青。文青也羞红了脸。

文青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爱上眼前的“仇人”。做了医药代表才知道,作为医生的他很辛苦,常常半夜急诊,到外地去会诊,有时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文青对医生由强烈的反感渐渐变得理解:毕竟医生也是人,医学是经验科学,怎么能因为一次失误而判他死刑呢?

令文青困惑的是,医生收回扣是有瑕疵,可医生的价值又体现在哪里?

如果做一个手术才得一百多块钱,但一个支架利润可能几千块钱,你会作何感想?要是在自己医院做一个手术只有一百多块钱,走穴去另外一个医院,可能拿到一万多块,我们有什么资格要求人性在这样扭曲的制度里必须高尚?

坦白地说,目前社会上出现的相当多的医患矛盾,是在替医疗改革行进速度太慢背着黑锅。如果医疗改革不能快速地破局,这个黑锅还要背很久。

夜幕降临,瓢泼大雨笼罩着城市,路面的积水流成了河,雨点肆无忌惮的砸出一个个水泡。

文青和林涛并肩走出医院到路对面打车。文青低头默不作声往前走,额前的刘海遮住了视线。

突然,雨幕中极速驶出一辆车呼啸而至,林涛下意识一把推开文青。随着刺耳的刹车声林涛飞起,感觉世界倾斜着翻滚着一排排黑魆魆向他砸下来。混沌中,天地间突然裂开一道光,他看见云夕披散着乌发轻盈的跑着,回眸时桃花眼漾着笑意。缠绕在他内心令他窒息的困兽瞬间释放了出来。

秋分萧瑟。墓园里很寂寥。并排两个墓是云夕和林涛。文青给他们一人献了束鲜花。

“妹妹,我考上了医科大学,我要像林涛一样做一名医生帮助更多的人……”

文青的腹部明显凸起,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酒吧那一晚,她有了林涛的孩子。

她拉起了行礼箱,打车去了火车站。车载电视上正播放最近发生的一起暴力伤医事件,央视主持人评论:中国医疗困局的突破,需要整个系统的改变。我们全部的情绪都寄托在每一位医生不拿回扣、温和地对待患者上,这其实做不到,我们依然没有进入良性循环。新医改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实行分级诊疗,调整诊疗费,提高医生的收入和待遇,更多的体现医生的价值……

五个月后,一名男婴出生,取名“翼新”。新的生命,新的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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