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
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
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
一切都活了。
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要怎样,就怎么样。
都是自由的。
——萧红《呼兰河传》
他在香港长大,一直没去过北国,甚至连雪都没见过。他十六岁生日那天,读中文系的邻家姐姐送给他一本书——《呼兰河传》,这是他第一次读到萧红的文字。
文章一开头,就把他吸引住了: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他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但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也被这些文字裂开一个好大的口子。
自此,他存了一个念想:等他独立,从家里独立出来,他一定要去呼兰河呆上一个冬天。
看完那本书,他特意去了浅水湾一趟。
车子驶出市区,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奔,熙熙攘攘逐渐淡出视野。车窗外是南国明丽的阳光,车身的红色也异常的热烈。天空蓝而清透,浮云飘蓬,衬着一树一树的三角梅和凤凰木,浓郁的绿,氤氲的红。但他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冰天雪地,飞驰在旷野上,七匹大马拉着一辆大车,他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他嘴角慢慢浮出一个微笑,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谁吞了我的馒头了。”他正要回答,“哐当”一声,车身一晃,猛地停了下来——原来到站了。
后来他在沙滩上寻寻觅觅,跟人家打听,却找不到萧红的墓葬遗址,她曾葬在这里十几年,当年埋她的荒滩乱石早被海水浸没,没了踪迹。
他有些失落。这大约是她所喜欢的地方。因为她说过:“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她如终年躺在这浅水湾,该有多么安稳,再也不用害怕了。她一生都不随心,死后还是不随心——这个女人真是霉透了。
有一次他和同学在港大附近转悠,在傍晚的山路上说说笑笑,突然有人指着一栋硕大的红砖楼房说,知道么,萧红以前生病时就住在这里,这边数过去第二个窗户、、、、、
迷离夜色里,他隔着铁篱笆盯着那黑洞洞的窗户发了半天呆——这是他离萧红最近的时刻。
后来他再也没碰过萧红的书,学业渐吃紧,而他是苦出身,一切只能靠自己。
他跟后母的关系一直处不好,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小生意人,宁可一天到晚守着自己的小店,也不愿回家面对他。他躲着他,他的父亲居然躲着他,他的青春期非常寂寞。
但到底他还是靠自己打拼出来,有了自己的事业,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机。他可惜没看过《红玫瑰与白玫瑰》,否则一定与佟振保有知己之感,一样有条有理、有始有终。同龄人还在“感觉”“缘分”的扯不清楚,他已看穿婚姻等价交换的本质。笑容再亲切,下唇也总像搁了一柄匕首,冷冷的,沉甸甸的。
那女孩是谁介绍给他的,不记得了,一听条件就知道不合适,见面大概是为了给介绍人面子。果然是个黄毛丫头,来相亲都一蹦三跳,一抬袖子,哗一声,果碟全扫地上了。女孩“哎唷”惊叫,他忙着收拾,她插不上手,半晌不好意思地咬咬手指。
他笑。她不是个贤惠能干的女子,出局。这方面,他比最铁面无情的阿S更立判生死——却止不住心动,仿佛回到读萧红文字的少年时,春日迟迟,他正打算午睡,忽然来了只花羽毛的鸟儿,就停在床边的窗台上,隔窗“啾啾”,又歪头看窗里的他。明明被吵了瞌睡,但能开窗驱逐吗?
喝了茶又吃饭,饭后又坐聊了很久,女孩爱吃爱说也爱笑,嘴就没停过。而他一直苦苦挣扎着,是现在起身,还是再喝一杯茶,抑或、、、、、、豁出去,直接问她电话,又会怎么样?
他始终没问。
夜深了,他送女孩回家,最后一班轮渡过江。江风好大,劈头盖脸像这无情的社会,逼得人非要抱团取暖。女孩一径欢欢喜喜,看到有人卖烧烤,立刻冲过去买两串,兴头头举在手里。他想问她:“手冷不冷?”却张不开口;想像电视中人一样,脱下外套给她披上,也没有。他被大风吹了个透,风干腊肉般僵着。
女孩吃得专心,无意一低头,“呀——”,脚背上,沾了一滴烤串上落下的红油。女孩足尖半立,向他示意要纸巾。江影倒映上来,夜色是沉沉流动的黑,女孩的脚像只雪白的小兔,侧耳聆听,蓄势待发,那红油在她脚背上,像颗朱砂痣,又像兔儿眼,灼灼红。
刹那间,全身血液都涌上他的嘴唇,那里变得滚烫,仿佛一颗小炮弹即将弹射,落上她的脚背,轻触那一枚“朱砂痣”。那将是他的初吻,是新研印章第一次墨酣笔饱地压上去,是窖藏多年的好酒一朝开封,香气四溢、、、、、、
他屏息挣扎了片刻,转过身去。
时隔多年,他如愿娶了公认理想的妻,日子有条不紊,波澜不惊。他有时在暗夜问自己:“如果那一刻,吻下去,会怎么样?”热热的、带着少年稚气的嘴唇,贴近她冰凉的、少女馨香的脚背,一定会像在江边打水漂,激起一连串的水花。
只是,他一辈子不曾冒失过。唯一做过不寻常的事,就是那个夏天,因为一本书,跑去浅水湾探访一个女人的坟墓。
就像他后来有了去呼兰河的自由,却一直无力挥霍这份自由一样,他最终没俯下身去,那个没有盛开就已消散的吻,始终是他不可逾越的高度,唯一的、不可再来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