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一个文章说:人死了,他们的灵魂需要把自己过去的脚印都收集起来。然后到阎王爷那里报到,把收集到的所有的脚印全部交出来,它们才能转世投胎。每一个脚印,就是每一个记忆。
阎王爷会把他们过去的脚印,全部放到熔炉里销毁,然后这些人的灵魂就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转世投胎,这些人就把所有的前世的记忆都忘掉了。
如果这个是真的!那么在前世,我的灵魂可能在收脚印的时候做了手脚,忽悠了阎王爷。要不,在今世今生我自己的经历过程中,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似曾相识?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现在——我就是我自己的灵魂。在夜晚里,我会怎么样收集自己过去的脚印呢?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的灵魂收自己的脚印,会从我小时候开始,一直收集到老!
我的灵魂,它会首先回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期,在一个雪夜里来到中国北方的一个小山村。
当时,我家的房子还是用土坯垒起的厚墙,房子的顶部盖着的,还是一层很厚很整齐茅草。茅草上面还落了一层厚厚的,像大面包一样的白雪。
我的灵魂走到我家的窗外,透过一层厚厚窗户纸的空隙,借助里面的柴油灯的微弱火光。我的灵魂看见了我,还安静的睡在我家的温暖的炕上。
当时的我,还像所有的几岁健康的孩子一样,我的面容是光滑而柔润的。还像所有的几岁可爱的孩子一样,我的睡姿是随意而安祥的。还像所有幸福的孩子一样,睡着了的我脸上也挂着快乐的笑意。
我的灵魂还看见了我的母亲在炕上给我缝着棉袄。和所有的年轻的女人一样,母亲那时候也是一头黑亮亮的秀发。和所有的年轻的女人一样,母亲那时候的手也是一双柔软纤细的手。和所有的年轻的妈妈一样,母亲缝衣服的时候会温柔的欣赏着我们睡觉的样子……
看着他们温馨幸福的样子,我的灵魂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灵魂。也忘记了它在那个雪夜里回到人世间,站在窗外是来收集自己过去的脚印的。
也不全是忘记了吧?可能我的灵魂也怕在收集脚印的时候,打扰了那个睡熟了的我。也怕收集脚印的时候,打扰了缝着衣服的母亲。
如果,我的灵魂强行收集起来那些脚印,那个我会不会随着消失?母亲是不是也会随之消失?所以,我的灵魂就这样在我家的窗外站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的灵魂又看见了那个几岁的孩子,他推开家门走了出来。当他见到屋子外面,昨夜下了一地的厚厚的洁白洁白的大雪的时候,他又露出了满脸惊奇和喜悦的表情。那个孩子就是我!
当早晨阳光将要洒到了我的灵魂身上的时候,它就不得不离开这里了。
在那一夜里,我的灵魂没有收到一个脚印,它一无所得的离开了。我的灵魂也知道如果不能收集完了脚印,它就不能转世投胎。那又怎么样呢?我的灵魂更不忍心的还是在收集脚印的时候,让那个孩子和母亲也随之灰飞烟灭啊。
再次来到人世间收集脚印,我的灵魂还会再回到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期。它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夜里来到我家的窗外。那是一个雷和雨交集在一起的黑夜,又是雨打树叶能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的黑夜。
我的灵魂来到一个红砖灰瓦高大的房子跟前,站在窗外透过那两扇宽大明亮的玻璃窗户,它看见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和他的父亲。
它也发现——那个屋子宽阔亮堂,墙壁雪白光滑,地面干净平整,炕面漂亮温暖,灯光明亮耀眼。在那个屋子的炕前那孩子和他的父亲一起做着鱼笼子。
那孩子就是我自己。我的灵魂看见了那时候的自己——他的面容还是那么清秀,他的身材还是那么修长,他的腰板还是那么柔软,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他的手脚还是那么灵活。
我的灵魂也看见了,孩子旁边的父亲,他就是我的父亲!父亲那时候的手,还不是粗糙干裂的手;父亲那时候的脸,还不是爬满了皱纹的脸;父亲那时候的头发,还不是一头花白的头发。
父亲那时候和所有的中年人一样,他的手掌很有力,他的精神很饱满,他的面容焕发,他的头发还是那么黑直,他的腰板还是那么结实。
他们手脚并用的一会儿就做好了十几个鱼笼子。在雨还没有下大的时候,他们就换上了雨衣雨靴,拿着铁锹斧子。他们用尼龙袋装着鱼笼子,斜背在各自的肩头上,走出了家门。
他们去了村子南面山涧的小河,冒着黑夜和小雨,用手电筒照着,在山涧的小河上修了几处小坝。他们在每一个小坝的中间都留了一个放水小口。每修好一个小坝,他们就把一个鱼笼子架在小坝的放水口处。
他们走起路来,竟然都是一路小跑。他们干起活来,也都是在抢干抢拼。当他们在山涧的小河上修好第五个小坝,架好第五个鱼笼子的时候,小雨就变成了暴雨。山涧的河水刚才还是刚刚没过脚脖子的小水溜子,瞬间变成了没过了膝盖的激流。
我的灵魂看见了我和我的父亲,在这时候又走到山涧小河旁边巨大的石头上。我和父亲并排站在一起,我们手握着手,肩并着肩,脚靠着脚。我拿着铁锹,父亲拿着斧头,我们各自的肩头都斜背着一个尼龙袋子,瓢泼样的雨水顺着我们的雨衣背袋从头一直灌到脚下……
在那雷鸣电闪的暴风雨中,在那黑夜里,在那巨石上,我们的眼神坚定,我们的手心温暖,我们的心情激动,我们有一种超越了父子关系的感情,这个感情更像是一种战友之间的感情。
我们就这样站在那个巨大的石头上挺过了半个多小时。在这期间,暴雨又变成了中雨,中雨又变成了小雨,山涧的河水开始慢慢消退。
用渔网编织成的鱼笼子,刚才还被急流灌注得鼓鼓的,像过年时候窗外挂的大红灯笼一样。现在又干瘪回去了,成了干瘪的,空虚的,松软的网兜。里面虽然兜住了一些被急流冲下来了的杂物,但还像没有盛着东西的麻袋一样,干瘪,松软。
激流退后,我们就开始把鱼笼子从小坝上都收了回来。我们把笼子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囫囵地倒进各自拿的尼龙袋子里。再把腾空了的鱼笼子架在刚才我们修的小坝水口处。
之后我们回到家里。在厨房里我们又从尼龙袋子里把小鱼,蛤蟆,龙虾,枯枝,树叶,杂草等等都清理出来。
我的母亲也起床从里屋出来,帮我们清理着收获。她把小鱼,龙虾分类洗净,放在分别放在坛子里,用咸盐腌制好,并且压上盖子。她又把蛤蟆捉到一个棉布袋子里扎上口,放进水缸里。
在当时,我的灵魂游荡在我家的窗外,不但看见我母亲眼睛里流出一种喜悦的神色,也看见了她眼睛里流出了一种对自己孩子赞许和骄傲的神情。
那一夜我的灵魂,看着我们一家子在劳作,竟然忘记了自己是来收集脚印的灵魂。能是忘记了吗?也可能是怕失去了这样的记忆,再也找不回来了吧?
回到在二十一世纪初期。我的灵魂选择了一个夏季的晴天,再来人世间收集脚印。
那一天,天还没有黑,我的灵魂就转到城市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待着行动。
它看着太阳从白亮亮的耀眼的强光团转成红色的,再从红色的转成丹紫色,转成淡紫色,再后来就慢慢地落下了西山。
连城市上空的天都转了几个色————由深蓝转成淡蓝,再由淡蓝转成灰白,由灰白再转成灰黑,灰黑继续变暗。然后,天上就出现了点点星辰。
我的灵魂来到了我当年生活和工作的小区。在那小区的一街道上,满眼看到的都是灯光。
那些灯光有闪光的,有不闪光的,有带颜色的,有不带颜色的,有明亮的,也有昏暗的。所有这些灯光,把整个一条街映照出一片繁华的景象。
在那条街上,有开商店的,有摆地摊的;有开饭店的,有卖熟食的;有修皮鞋的,有补车带的;有吆喝的,有叫卖的;有撵人的,有拉客的;有做鸡的,有嫖赌的。
在那条街上又到处都是人,他们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有大的,有小的,有老的,有少的。还有奔跑的,慢走的,站立的,蹲下的,坐着的。也有玩耍的,有干活的,有说话的,有沉默的……然而所有这些都与我的灵魂无关,估计他们会有另外的灵魂来收集。
就在那个小区的街道上,我的灵魂找到了我当年工作的诊所。
在那里它看见的是——因为忙,我风风火火的跑着工作;因为忙,我说话干净利索而且口齿清晰;因为忙,我喝水吃饭,豪饮而大嚼;因为忙,我思维集中而清新;因为忙,我手势坚定;因为忙,我骂人多了;因为忙,我吵架多了;因为忙,我激情多了;因为忙,我得罪了很多人;因为忙,我做错了很多事;因为忙,我让很多人的感情很受伤;因为忙,我连局里领导都敢冲撞,因为忙,我受伤都不下火线……
那一夜我的灵魂收集了一袋的脚印,也被那个超忙的我撞得全部撒在地上,而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到了2014年夏天,在一个皓月如盘,几点亮星,百步见人的夜晚。我的灵魂再次来到我家的窗外收集脚印,那时候恰是我失业了的一个夜晚。
在深夜里,我躺在床上看着书,我的怀里搂着我的孩子。床头上的台灯放出柔和的亮光,轻轻的洒在孩子的脸上。
在他那细润光滑的脸上,还略带着一点儿轻微的浅笑。他的嘴微张,鼻翼随着呼吸也微微的颤动。他的眼珠子也躲在眼皮底下慢慢的转动。我看一会书就会看一下孩子连目光都变得轻柔而温暖。
在那一夜,我的灵魂竟然怕吵醒了我的孩子放弃了收脚印-----
在这些年里,我总是觉得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即使是眼前在刚刚发生,却又让我觉得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种感觉就像我在重复着一种记忆的碎片,这种记忆却又显着那么真实,那么清晰。
有时候,连一句刚刚说的话,觉得过去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的。有时候就连一个城市,一个村庄,一条道路,一棵树木;都像我曾经来过,曾经走过,曾经看过的一样。但我今世今生又确实是第一次——站在这个城市,来到这个村庄,走到这条道路,看见这棵树木!
所以我想,我前世的灵魂,可能没像其他的灵魂一样,把自己前世的脚印都收集回去,交给了阎王爷,让阎王爷融化到了炉子里。所以,当今的我,活在世上总是有一些前世的记忆。
2017.9.25丁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