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这辆大型敞篷车附近的时候,只差一种感觉就可以让我窒息。我说不出来,只是呼吸极为艰难,画在汽车一侧的瞳孔,透明,清晰,美,尤其是带着一种忧郁的蓝色。这是我这一生以来第一次正面遭遇这样的眼睛,一个女孩子的眼睛,即使我转换角度,她都在凝视着我,等我离开整个地方的时候,站在街对面,她依然在看着我……
这个地方一直是一个非常平坦的公园,森林圆圈一样的守候着,入了夜,星子会悬挂在树梢,有一次我路过这里,一些零散的灯火,点燃了失眠的森林,诗意的游弋的情绪仿佛一层薄雾。后来这地方一个季度便有了一次大型活动,靠近马路边挂着一面旗子,简单到令人可以忽略。是的,他们是我们早已习惯称呼的吉普赛人。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宁愿被称为罗姆人。对于他们来说,如何称呼就等于如何面对和接受他们的存在。没有比获得存在感更加真实和忠诚于灵魂的事情了。他们是二十世纪最后一批来到新西兰的吉普赛人,有好几辆汽车的后面挂着盆栽的雏菊,一扇窗子边是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成熟得鲜红的草莓,草莓上面便是风铃。窗子里面是应该有一个孩子的,我站在那里的时候,总觉得有一个顽皮的孩子,不时的在偷看我的到来。
距离汽车不远处,已经有一个三人乐队在演唱了。他们是在拖车的箱子里的,那是他们的舞台,鼓,吉他,还有其他乐器都在那里面,你却一点都感觉不到零乱。歌声是三个男人轮流着唱的,有时候也会合唱,或者伴唱,令主唱的男人有了一种引人注目的形象。草地上有一个投币的盒子,坐在草地上听音乐的人,总会走过去投币。歌声带着一种旷野一样的自然和起伏,我总觉得那是一条河流的声音,遇到春天会波涛汹涌,到了冬天会沉静而浑厚。如果只是用“流浪”两个字来靠近他们的灵魂之声,那么,对于全部人类生命来说,最恰切的比喻除开“流浪”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词语了。三毛是流浪的灵魂,那个骑在大象背上环游整个印度支那地区的英国人,也是流浪的灵魂,很久很久之前,无数族群的先祖们从一个地方飘零到另外一个地方,仿佛一片树叶,命运会带着一份偶然,也会带着一份必然,最后才在一个地方安营扎寨。然而,骨子里,却是流浪的灵魂,就像《俄罗斯鸣响雪松》里唯一的主人翁 ,流浪不是无家可归,而是自由地寻找属于命运的神性因素。没有比一直寻找灵魂的声音更加辽阔和充满着自由之美的了。失去局限和没有任何框架的生存形态,对于已经熟透的文明来说,无疑是一种边缘化的存在。
显然,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们,尤其是诗人,是比吉普赛人更愿意“流浪”的灵魂。灵魂是自由的飞鸟,总要飞跃于身体之外。也许他们会发现一些新的东西,也许什么都没有获得。他们和我们严格意义的不同是,他们从来不会安分于所有既定的程序,照章安排的细节,流水线一样的生活,机械般的人生情趣。正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寻找属于灵魂的声音:那些声音实在超乎我们所有的想象,磅礴如宇宙,深邃如海洋,缥缈得仿佛一朵白云,或者说,丛林晨曦里的鸟鸣就足以带着神性的要素令我们惊诧不已。所以,他们所有的寻找,流浪,都拥有了一种明媚温暖的光芒,让我们不断走进自己的内在,让我们洞察候鸟一样的人类生命如何保守迁徙过程里的欲望,热烈的情绪,豪放自然的真诚,勇敢的胸怀,来覆盖我们当代文明总是骄傲的赋予他们的轻视,比如小偷,比如肮脏,比如边缘化的漠视。如果生命真的处于边缘化的地方,我相信那里就是我们一直眺望的遥远的地平线,太阳从那里升起,上帝的马车从那里驶出,神的仆人会穿戴着漂亮的衣服从那里歌唱每一天的到来。
没有了地平线,我们失去了眺望的瞳孔。没有了音乐,我们失去了访问这个族群的钥匙。没有了追求灵魂之声的诗人,我们的生活将会死水一坛。
后来,我遇见了这个几乎所有皮肤都带着阳光和旷野的色彩的男人。他应该是丛林的孩子。他的生意,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我实在想不出来第二个词,用谋生两个字,会浅薄了他的生命,用赚钱两个字,又似乎离奇而古怪,是削着木棍子,做好了,拿来做行走的拐杖,或者专门做给喜欢徒步的人。棍子做好了,干净而光滑,就放在不远处,一根棍子大约二十元,形状比较特殊的,就需要五十元。他总是一脸的微笑,工具就只有两把小刀,等我过去和他聊天的时候,他竟然发现了我小腿肚子上的肌肉,于是我们谈起了徒步。
我们只是谈徒步,谈那种哪怕只有一个人在深山行走的愉快。那是一种罕见的孤独的愉快,我们不是一直厌倦于属于某种集体的愉悦吗?因为愉悦不应该是一种程序,一种形式,愉悦和自己相关,愉悦是耶稣一样独自到达山顶的修复与治愈,甚至你会走着走着,和那个一生都在跑的阿甘一样,我们真的不需要一个终点,懂得灵魂的人,何尝需要终点。星光有终点吗?月色有终点吗?一片秋天的树叶晃动于金色的阳光里,有终点吗?
他们会在这里生活几天,然后又去别的地方。他们的祷告一直在路上,身体和灵魂不曾分裂,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安排身体该做的事情,安排灵魂该做的事情。星月神话一样的夜晚,他们会做爱,像诗人描述的文字一样,马群会在寂寥的河边做爱,第二天,晨曦一来,他们会从地平线那里开始,搭建起拖箱里的舞台,一切就绪,他们就会开始歌唱,那个削着木棍子的男人,则会安静地守着自己手里的棍子,每一根都是他的作品,都是他行走的灵魂在路上的支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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