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五十四与五十五,是我很想记录下来的,我的亲人的故事
医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对死亡看的太明白。明白的并不是死亡是永恒是真理是解脱是罪与罚,而是明白自己面对真正死亡,通常都是假装用力。尤其面对家人的临终前序,那个向你交代病情的医生,分明长着一副就和自己看镜子般一模一样的嘴脸。所以当我跟对面医生说我也是医生时,他或她都会如释重负的说一句,那就好办了,你懂的,我就不多说了。是的,不必多说,那些废话我说过太多次了,安慰家属的时间如果都省下来,还能救很多其他人。有句名言讲的好,所谓医生,总是在安慰,常常会帮助,偶尔去治愈。
2016年 2月14号。我奶奶死了。按身份证上记录的,她生于1932年,享年84岁。按中国老理,那是个坎,很多人都绊倒在那,没迈过去。
人活七十古来稀。84岁,我以前经常劝病人家属时说,活到这岁数,已经值了,一身病,病的难受,走了也是解脱。但是我自己遇着这事了,一句管用的安慰话都想不出来。我在奶奶身边长大,自打十八岁成人以后,每个认识我的人都说,你真幸福,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还在。然后几乎每个人都会无限怜悯的加一句,他们走的时候,也是够你受的。我曾经不情愿的幻想了无数次这一天到来时,我到底会有多悲伤多痛苦。然后那一刻就那么到来了。
奶奶去世前一年时间里,身体已经很差了。因为各种疾病,大部分主要器官功能都衰退了,出现不明原因的贫血,就算做了检查,被各种医生怀疑是各种癌症,也都会明确表示没什么可以治疗的。头脑渐渐不清楚,常常嗜睡,不爱吃饭,变成严重的营养不良。靠着隔三差五去医院输红细胞,白蛋白维持着生命。但是每次我回奶奶家看她,问她最近怎么样,总是微笑着说自己很好。看到我女儿,更是会打起精神坐起来看着她,陪她说话。最后的那段时间,奶奶几乎不认识家里人了,常叫错名字,却始终认得我女儿,清楚的叫着她的小名。
本来就这么输血输液维持着,身体也还过得去,只是人瘦了很多。从一四五十斤瘦到只剩八十斤。因为身体衰弱,几乎没有什么活动,就算这样小心翼翼的活着,还是在某天从床沿跌坐到地上了,摔了个大屁墩儿。起初我们都没当回事,她只是说屁股和腿有点疼,以为是抻了筋,哪知道疼的越来越严重,贴了膏药,一周也没见好,期间我都是听我爸讲述,回去看过一次,看她疼的没有那么厉害,检查了一下腿可以活动,心里有种侥幸觉得没有那么严重,就说先观察。加上老人生病总是畏惧上医院,所以每次问她都会往轻了说,总说没事没事。最后等忍不了了,才发现是大事。我毕竟不是骨科大夫没什么经验,更没有坚持科学,某种程度上说是被我耽误了病情,后来她疼的实在受不了,送到医院检查才知道是股骨颈骨折了。我心里非常后悔,如果一开始就让我爸送她尽快去医院也不用受这么多天罪。
骨折必须手术,否则只能一直疼下去,这么大年龄又这么多病,我们都很担心手术风险太大。医生也是不出所料的使劲说着那些我背的滚瓜烂熟的不好的后果。但是大夫也表示手术成功率很高。我们家人,至少我,还是选择了坚定的相信医生,手术也很成功。通常情况,我如果坚定的认为能行,对家人也是一种鼓励和安慰,他们不会像普通老百姓一样,因为没有医学知识会对医生产生无限的耸人听闻的妄想。最后疾病也往往就真的顺利好转了。
本以为又闯过了一关,但是她的身体因为骨折后卧床时间长,变得更差了。这之后越来越虚弱,多次住院。比较严重的一次住进了ICU ,我们还以为那次会是永别了,全家人轮流去I CU探望。监护室管理很严格,不让小孩子进的,我怕再也见不到奶奶了,特意带着女儿去看了她一眼,在门口求了工作人员半天,才得以进去探望。ICU里都是各种重病人,到处弥漫着悲凉的气氛。监护室里病人多数都是要脱光了方便护理,因为插着各种管子,不配合的病人通常都会被绑在床上,防止病人自伤或者影响治疗。我奶奶也不例外,因为自己擅自拔了两次胃管,被护士用布条固定了。这种不得已的举措,我以前给很多病人用过,每次我都很心酸。如今看她被绑在床上,心里难过的很,却还要故作轻松的批评她不乖,看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怜兮兮的哀求着,我偷偷帮她松开一只手,替她按摩按摩。她马上来了精神要求坐起来,一直看着我女儿,和她说着话,问她上学好不好,嘴角溢出开心的笑。因为一共只有十五分钟探视时间,每次最多进两个人,还要分给我爸和姑姑。所以我只得到了短短五分钟的时间,就匆匆告别了,说的多了,都是苍白无力的话语,徒添我心里的哀伤,只是想让她多看看四辈儿,高兴高兴。更主要的任务是与主管医生沟通病情,和医生聊过之后,发现病情虽然严重,检查数值却已经有所好转,加上我对奶奶一般状况的观察,我心里有了底,果然没过多久就转出到普通病房,而后就出院休养了。
但是始终还是百病缠身,反复的住院出院,也让我老爸身心俱疲。而且像这样的病人,大医院都不爱收,因为几乎没有什么治疗方法,就是拖着等死,对医院的病床周转,死亡率的控制都是个问题,对于写病历的管床医生也是个负担,对值班大夫更像个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辗转多处,最后要感谢东方医院的肿瘤科主任接下最后的一棒,让我奶奶在他的病房里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16年的除夕,我带着孩子回了婆婆家,我爸妈在医院陪爷爷奶奶过节,感谢时代的发展,可以用微信视频连线,远在外地,也能从手机屏幕看到奶奶瘦削苍白的脸,鼻子上插着的管子,和依然可爱的笑容。以往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围坐守岁,看着春节晚会等零点钟声时刻吃饺子放鞭炮,围着爷爷奶奶要红包,多么欢喜有趣。巨大的反差让我心里格外难过,这一年,过得尴尬又冷清。破五回娘家吃饺子,看看爸妈已经老去的面容,对人生有了许多新感悟。
初六,2月13号,奶奶昏迷了。医生开始轮番交代病情,一遍遍的描述着最后时刻就要到来的场景。家里人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但毕竟有些难以接受马上到来的现实,尤其在年还没过完的喜庆日子里。我爸他们都一再的问我,医生说的预言是不是确实要来了。我看着那些滴答作响的仪器,跳动闪烁的数字,和奶奶不匀称的呼吸,一切都那么熟悉,是我看了很多次的临终场景。我用医生的语调平静的告诉他们,是的,最后的时刻快要到来了。但我的悲伤,一直在轻轻的抖,如同装满了咖啡的杯子被举着太久没有办法放下,终于迫不得已一口气喝光,酸苦涩从唇边舌尖迅猛划过,直击内脏。
初七,奶奶依然在昏迷,呼吸时浅时深,开始出现下颌呼吸,血压也时高时低。奶奶的大二子从外地赶来,医生又反复的交待病情,他们也是尽责,也是深怕我们和个别人一样会趁死打劫,大捞一笔。所以他们对每个临终的病人都格外尽心,对每一拨家属都格外注意。我也是他们同类,所以我总是用“我也是医生”直接打断他们,让他们省点口舌和宝贵时间。而且我还替他们反复的给我爸和大爷交待病情,从我这听到的,比医生来的更容易接受些,我也尽量说的轻描淡写。从医数年,甭管内心多么波澜壮阔跌宕起伏,脸上都能掩盖的严严实实。中午,让老爸他们出去吃个饭,我独自留下看守着奶奶,拉着她的手和她说说话,告诉她我女儿挺好,过年很开心。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
哦,我忘记说了,奶奶住的房间里有两张病床,隔壁住的老头,33年生人,属鸡的,喉癌晚期,在我奶奶住进来之前已经在这住了不短的日子了,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每个人都知道,是在这里等死的。这个身高1米八,从180斤瘦到110斤的老头,是我爷爷。
房间里只剩我、昏迷的奶奶、和嗓子哑了说话费力的爷爷。爷爷问我,她是不是不行了?我点点头,话到嘴边说不出口,随眼泪咽下去了。我强挤微笑,想想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就起身把奶奶的床推到离爷爷近一点的位置,让他们再牵一次手。爷爷侧着身,用左手握着奶奶的左手,轻声的喊着奶奶的名字两次,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只握着,静静的看着她。后来又嘴里呢喃细语,我听不清,许是在和奶奶说着悄悄话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八个字,变成一个真实的温暖场景,在那一天,永久的印在我的记忆里。
老爸吃完午饭回来,决定和大爷陪奶奶,让我回家休息去,有事再通知我。奶奶依旧昏迷着,这样子,可能很快也可能数天,各种病人时间长短不一而同,我都遇见过。以前常慨叹医生不是阎罗王,没有叫你三更死,哪敢留你到五更的法力。心想着也许还会有奇迹也不一定,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便回家去了,开车路上,心思有些恍惚,脑子胡思乱想,听听广播打打精神,内容都是情人节恩爱虐单身狗的桥段,到家就疲累的睡着了。
三点半突然电话铃声急急急,把我从梦中惊醒!
老爸声音微微颤抖着说,你奶奶死了。
我没有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