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那只小黑狗都躺在街的拐角边。
它漠视着所有从身边经过的人,有时它洋洋自得地抬起头,环绕四周,有时它又有气无力地略抬一下眼皮,然后什么也不做,继续以一种静默的状态睡去。
还好,当我经过时,也许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搅醒了它,它烦乱地睁开睡意朦胧的眼,似醒非醒地打量一下我,吓得我停下脚步,不敢前行。它也许看到了我的胆怯,只是长长地伸了一下前爪,却没有起来。
其实,我是不怕狗的。小时候家里就养过几次狗,可都没养长久,就出了意外。不是跑丢了,就是被熟人强拉了去,最伤心的是那只最受我和弟弟喜欢的大黑狗竟是吃了死老鼠而毒死的。
那只大黑狗是村中笨狗与附近农场警犬杂交的狗,有着笨狗的憨厚,也有着警犬的机敏。也不知父亲是怎么得到的这只狗,刚来时,小黑球似的,毛茸茸的,天天被我和弟弟玩在掌中,给它喝奶粉,吃蛋黄,全照着隔壁王奶奶养孙子的样子来养“黑子”(我们给狗起的名字),为这,还被王奶奶骂过,说我们“造孽”,把狗惯得像人了。
黑子很经惯,无论吃好吃坏,它都可着劲地长,没多长时间就长成一条活蹦乱跳的大狗。别说我和弟弟对它有多爱,就连父亲也是对它很好,夜里忙碌了一天的父亲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从外面给黑子带的肉食放在食盆中,看着黑子风卷残云的吃相,父亲点上一支烟哈哈地大笑。这时,我和弟弟就凑上前去,一左一右拥着父亲坐在院中的竹椅上给我们讲故事,父亲的故事又多又好听,不光我和弟弟爱听,就连黑子都悄悄地竖起耳朵不再狂吠……这么善解人意的黑子却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走了。那段时间父亲又生病住进了医院,一家人忙着照看父亲,只留黑子在家,也许是它饿了,它才翻过了院墙去了外面,才会遇到了死老鼠。
我和弟弟用竹筐抬着黑子去找兽医,兽医翻翻黑子的眼皮说,快抬走,找个地方埋了。不忍心丢掉奄奄一息的黑子,我们把它放在院中,帮它灌下我发烧时吃的黄药片。那夜,黑子一声都没叫,起来好几次看它,它都是默默地望着我们,眼中亮晶晶的似乎在流泪。第二天一早它就没有气息,可它的头依然抬着望向屋子。
父亲出院后知道黑子死了,父亲默默地转过脸去悄悄地抹着泪,父亲的泪也牵出了我和弟弟的泪,引得我们伤心欲绝,号啕大哭,从那以后,我们家就再也没养过狗,父亲说,养狗伤心。
最近看一报道说,有一只导盲犬老得离世时与懂狗语的爱心人士说,它最放心不下是它的主人,没有它主人怎么办?也许是新闻的渲染,可狗儿真是有灵性的,你与它相遇就再也难忘。
也许是想起了黑子,我对那只拐角处的小黑狗特别留心,我怕它也如黑子一样有什么不测。可一连几天,它都是那样躺着,没有哀号,也没有流泪,就是随地一躺。
路人没有好事者。也没有如我一样有上前逗狗的行动,就连与它几步相隔的那个停车场的保安也对它熟视无睹。
保安看上去上了年纪,他坐在岗楼式的亭子里,露出一头白发和一张圆脸。我在注意小黑狗时,也曾观望过他。他有时用一只手支撑着他那有点大的头,有时他还会歪斜一下头,像是假寐。有次悄悄地靠近他的岗楼向里瞄了一眼,天呀,他在练字,他正在一堆杂七杂八的广告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这让我刮目相看,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那有心去顾念离它几步之遥的一只狗的状态。
小黑狗的后背对着超市。说来也怪,这个超市商品不多,进出的人也不多,有次进去想买点东西,转了一圈也没发现自己想买什么,最后在店员犀利的眼光注视下,随手买了一包红糖,那几日办公室正流行喝红糖水,一早上班,一人一杯,像浓郁的咖啡,却甜得腻歪。
不多日,再路过街拐角时,除了那只小黑狗外,超市门关了,问超市旁的茶庄老板娘,她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耳根子说,超市的老板跑路了。
茶庄的老板娘也会用跑路一词,我忍俊不禁。
老板娘的茶庄生意也不见的好。茶庄的两扇大落地玻璃窗让人尽观全貌。阳光好的天气,她的伙计则会躺在靠窗的沙发上卷曲着身子慵懒地睡着,透过玻璃看到伙计一头黄灿灿的“杀玛特”头发,像一把刚收割的麦穗。
没有了超市,便没有了超市的停车场,以及那个练字的保安,我依旧对那只小黑狗情有独钟。天天会在它的近旁驻足,屏住呼吸去听它,不眨眼地去看,直到听到它微微地酣睡声,看到它一起一伏的肚子,我才会平息一下焦虑的心情,悄悄地从它身边绕了过去。
小黑狗欢快地奔跑是在傍晚雨来的时候,一声雷仿佛震到了它,它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扑棱棱抖擞着身上的毛,撒开爪子就向我躲雨的屋檐下蹿了过来,那气势,一点也不像刚睡醒的样子,黑亮亮的眸子,洪亮的叫声,似乎它的动静要比这雷雨大了许多。
雨夜过后的小街在阳光下泛着夺目的光亮,瓷砖铺就的路面,微微地渗着雨水的痕迹,有的小水涡还闪着波光,就更不用说翠绿的树叶洽似新发出来一样,露珠挂满了花瓣,轻轻的一阵风儿,露珠便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两只哈士奇蹲在街边的一处屋子的门前,像两头守门的狮子。屋中的妇人正在把刚蒸出的包子从笼屉上端了下来。
妇人的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连我这个从她窗前经过的人也染上了她的笑意。一瞬间,她不经意的抬头正与我的笑相遇,便笑盈盈地奔出门来,拉起我的手,给我一手放上一个热腾腾的包子,让我受宠若惊,却不敢再上前推拖,因为此时,她的哈士奇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妇人看出了我的窘态,便向屋中喊了几声,屋里冲出一个十几岁胖嘟嘟的女孩,只见她一手提一条狗链子,拉起狗就像街心花园跑去。
看着撒欢地奔跑跳跃的女孩和狗,让我再次想起了小黑狗,便紧跑两步绕过妇人的屋子,穿过茶庄拐进了街角。
还好,小黑狗依旧在那处街角,它正以半卧的姿势望向对面几只嬉戏的小狗,它眼神很安静,还透着光亮。当我走过时,它忽然起了身追上了几步,还冲着我欢快地叫着。原来它把我裙上的花朵当真了。
这一幕又让我想起逝去的黑子,那年,它追着我的裙角也是这样欢快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