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我们对这首词再熟悉不过,月明皎皎,花灯如昼,杨柳依依,花前月下,而今物是人非,任君“泪湿春衫袖”,却已“不见去年人”——这首脍炙人口的名篇都道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所作,其实出自朱淑真的《断肠词》。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何来如此伤心《断肠词》?一直以来,人们都把她和另一个光耀史册的名字并提,在词最为绚丽多姿的大宋一代,她们都曾以词著称于世,所谓“寒梅性节贯冬宵,情逐江天才气高,词坛双壁千秋女,谁复可把李朱超?”她们的诗词既有许多共同之特点,又各有千秋,堪称宋代词坛中双璧,其中一个号“易安居士”,另一个号“幽栖居士”——她们就是李清照、朱淑真。
提起李清照,无人不识。“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悠悠青史上,能以才情和勇气博得“千古第一才女”的美名、成为婉约一派之宗的,唯有李清照。她出身显赫,是名门之后,受到过良好的家庭教育,词、文、赋皆有成就,和当时的大词人柳永、苏轼、秦观不分伯仲,以一女子之躯巍然屹立于大宋词坛而毫无逊色。
李清照是幸运的,十八岁花样年华风光出嫁,夫婿是太学生赵明诚,门当户对,情投意合,才子佳人,美偶天成。无论在古代还是今天,门当户对容易,才子佳人容易,而要遇到真正心灵相通、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却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而她幸运地遇到了灵魂伴侣。
朱淑真如李清照一般同出名门,据传她还是南宋大理学家朱熹的侄女。她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多才且多艺。然而她却没有那么幸运。
待字闺中的朱淑真,年少不识愁滋味,绣面芙蓉、情窦初开,少女的情思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与寄住在她家里的一位才貌出众、读书应试的少年相恋了。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他们情投意合,也曾山盟海誓,也曾心心相印,而最终却是擦肩而过、有情无缘,这对有情人被父母以不符合“门当户对”为由生生拆散了。
门前春水碧如天,坐上诗人逸似仙。
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旧时女子无权自己选择夫婿,十九岁那年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朱淑真被嫁给了一个俗吏汪刚,过上了官家少奶奶的生活,“拨闷喜陪尊有酒,供厨不虑食无钱” 。可惜没有李赵二人的赌书泼茶,辞赋唱和,更没有携手春游,“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但婚姻既已成事实,自己只能顺受。
起初朱淑真对丈夫还是充满幻想的,婚后她随丈夫宦游于吴越荆楚之间,也曾遥寄相思,兰笺传情。据传,她曾作一“圈儿词”寄夫。信上无字,尽是圈圈点点。夫不解其意,于书脊夹缝才得见蝇头小楷《相思词》: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朱淑真太天真了。汪刚不擅诗词,不能和她同赏共吟,他在吴越荆楚间辗转做官,满口官腔,浑身都是铜臭味,他一心钻营,搜括钱财,喜爱美色,公事之余就泡在妓院中鬼混,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嫁非所爱,这份哀苦已然足够令一个多情痴心的女子幽怨一生了,而丈夫不但不思进取,又恶习累累,还对她拳脚相加,和这样粗鄙浅陋恶俗之人生活在一起,朱淑真痛苦不堪!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丈夫和她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找不到爱的交集,这对于才华横溢多愁善感的诗人朱淑真来说,实在是巨大的灾难。 在那个时代,婚姻的不幸将注定女人一生的悲凉。
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
已无鸿雁传家信,更被杜鹃追客愁。
不自由,泪长流!她多么想“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啊,可这小小的心愿已难实现,她不得不把满腹情怀寄予诗词,幽居深阁,独自叹息。懂她的人,知她是肝肠寸断,伤心欲绝;不懂她的人,却说她淫词艳曲,满纸荒唐。
清高而倔强的朱淑真终究没有放弃自尊去讨好逢迎她的丈夫,她提出要回杭州养病、探望双亲;丈夫早就嫌她碍手碍脚了,更何况她也没有生个一男半女,于是便依她回娘家暂居。
看来史书上说她“所遇非偶”并没有错,一代才女就这样断送了一辈子的幸福,然而婚姻可以扼杀她的青春,却无法降伏她的灵魂。从少女时代的真情流露到悲情岁月的决然离开,她不肯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绝望是最后的姿势,宁可毁灭也不肯苟活。在《黄花》中, 她表明心迹: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
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这首诗是朱淑真整个生命艺术的写真。她以黄花自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个“不随”显示了她对人格独立与自由的无上向往,也显示了她与不幸婚姻对抗到底的无畏与决绝。往日的期待全然不见,幸福已是明日黄花。她向往美好生活,她对抗世俗礼教,她像一株傲岸的黄花,临崖而独自开: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
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昨宵结得梦夤缘。
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
辗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她苦苦地挣扎,想要勇敢地寻求内心那份真实的感情,可是她越抗争,就越悲苦。一路抗争,却是一路悲歌。回到娘家时的朱淑真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她回忆着与初恋两情相悦的时光,大胆写出心中的渴望,然后走向毁灭。
火树银花触目红,极天歌吹暖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入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长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功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这与本文开篇那首《元夕·生查子》词风相同,可见确为朱淑真手笔。她在词中大胆描述了对情人的刻骨怀念,所以人皆云“词则佳矣,岂良人家妇所宜邪!”还有人借此攻击她失节,给她蒙上不贞之名。在那个男权时代,这是最被世人所唾弃的。父母不理解,各种流言秽语扑面而来,朱淑真心境愈发凄凉,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朱淑真缓缓却又是镇定从容地走向了溪水的纵深处,那一年她大约四十五岁。
她死后,父母认为女儿丢掉了家庭的脸面,把她珍视的诗词一把火烧掉。幸有人在钱塘的市井之间,搜集到她的断简残篇,集录成集,名曰《断肠词》。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剔尽寒灯梦不成啊!此情谁见?无人见,无人知,无人慰藉,无可解脱!自写苦情,情长词短,是朱淑真太过天真,不随黄叶舞秋风;还是整个封建礼教太吃人,怎能轻易允许一个女子的大胆反抗?
词如人生,人生如词,“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的一代才女朱淑真香魂已逝,飘零于大宋的山山水水,飘零于历史的悠远时空。
世人皆识李清照,由来谁解断肠人?拟作一首《鹧鸪天·咏李朱》,献与这位与李清照齐名却一生悲凄的断肠人:
千古风流不自欺,梧桐雨落才情溢。
世间本自多坎坷,岂止易安与幽栖?
漱玉词,断肠集,寒灯剔尽楚云凄。
诗情画意谁与共,犹是声声诉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