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医生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被这女人盯得不好意思了。她就守在门边,脊背弯曲着,像一支蒲苇靠在门框,戴着口罩的脸只露着眼睛,垂下的盛着忧郁的,层叠的皱纹里凹陷的眼睛,硕大的眼袋,不是口罩能遮住的憔悴。她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企盼着医生的注意,她扯扯口罩,又拉紧,窘迫地摸着粗糙的衣物。
办公室里的医生都在忙碌着,应接不暇的病例,从病房到办公室穿梭不停的人群。这熙熙攘攘中,女人兀自守着。小王医生放下手中的病例,左右环顾了下。众人依旧忙着自己的事。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小王医生站起身,走到那女人身边“我马上过来…”,女人瞬间直起了腰,应声点头道:“好的好的,麻烦你了麻烦你了………”说罢,小跑着离开办公室。
小王医生扭扭腰,林医生抬起埋在桌上的头,略带同情的看了他一眼。
像是给自己打气,换药的手套带好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迈入了13-15床病室。
那是一个单人病室,不是没有其他的病人,是因为没有病人愿意住在那一间。谁又能忍受每日浸在粪水堆里的味道呢?那种腐烂的味道从踏入房间的第一秒就开始泛滥,若不是还有那扇门,怕是整层病院都要失陷。隔着口罩,那味道依然在刺激着大脑,激起人的不适。
小王医生熟悉地拿掉病人身体切口上的纱布,那纱布已然混合着黄色的消化液和刚成形的粪渣,人类最私密的排泄物就这样暴露在他人眼下。他轻轻地将病人体内的冲洗管拔出,耐心地清理着。再将冲洗管缓缓的一点一点的塞入体内,冲洗干净的管道顺着病人表皮的切口,再次戳破肌肉的防护,包裹着点点深入,直至进入腹腔。这套操作历时1个小时,
病床上躺着的人早已毫无血色,如同一具可怖的僵尸,身体微曲。皲裂的嘴唇像是出水的鱼无力的呼吸。对这样的疼痛他虽已习惯,但并不能做到坦然接受。而那女人,他的母亲,背对着男人,肩膀抽搐着。
躺在床上的男人名叫魏强,一个普通的名字。却有着不普通的人生。因为酗酒,他患上了急性胰腺炎,并引发了肠瘘。在北京保守治疗8个月后,转回本地医院。
小王医生还记得初次见他,男人躺在病床上,干瘪的身躯深深镶嵌在床上。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褐灰色的肚皮上穿刺留下的千疮百孔,以及泥泞在身上的纵横印迹。据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洗澡了。魏强平躺在病床上,眼睛努力向着来查房的医生示意着他还好,而塌陷的面部已经撑不起任何的表情。但是他仍在努力着用那骷髅般的虚空的唇拼命说着话,即便已经口齿不清,但小王医生知道,无论说什么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想要活下去!他的病床边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的母亲。他的父亲因为魏强高昂的治疗费用,不得已又以60岁的年龄在外打工,家里的房子车子都已经卖了。然而他的妻子,却不详。至于为什么会酗酒,小王也只是隐约听说似乎是为了生意。
这三个月来,小王医生不知道已经为他处理了多少次这伤口。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后期的驾轻就熟,从一开始的惊惧同情到后期的烦闷无奈,王医生的心境在变化,而不变的是魏强那毫无起色的身体以及钻心刻骨的疼痛与屈辱。
每当人们忍受了长时间的痛苦之后,甚至都不敢冀求幸福会到来了
“王医生,是不是又漏了”魏强喃喃道,其实他已经看到了,引流管内的污物。那种污物一次次宣示着疾病的嚣张跋扈,一次次将人狠狠地往深渊里拽着。
“…是的…”小王医生没有去看向他,只小声地应道,他知道病人此时的表情,应该是绝望的吧。他收拾完废弃的纱布,正欲离开。
“王医生…”,小王医生抬起头,病人的双手死死拽住床单,突然狠命地捶打起,他的脸从原来的苍白瞬间涌起愤然的血色。
“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让我死!让我死!我受不了,受不了了……”是绝望而又无力的哭喊,在被压抑着胸腔里喷薄而出,汹涌的泪水从他那空洞的眼里肆虐着。
“你冷静点!”小王医生连忙按住病人,他的母亲也立刻转过身,同样泪痕阑干的模样。
“强子,不要这样”母亲大声的喊道,那声音震颤着哭腔。
“再坚持一下,我们会有办法的”,小王医生也不知该如何宽慰这个可怜的人,只能说着劝慰的话。他的母亲也哭着道“强子,会有办法的!要相信医生,要活着!”
“要活着!”离开病房后,魏强母亲的话一直回荡在他的耳边。让他忘记了腰背部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