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遇见夏的时候,我们都13岁。
新学期伊始,批量的新书还没散去油墨味就被我们包上书皮塞进书桌。
“啪”,听得出掉了一本书。
“喏喏喏,给我捡起来!”只感觉后背被人用手指戳了几下。我回过头,毛寸头,一双大眼睛,眼皮薄而松,咧着嘴,嘴里含着不知哪里弄来的纸条。我皱起眉头,心想“你是哪棵葱”,瞥了他一眼,转过脸,没有理会。他没趣的再去找我同桌L去捡。对他的感觉,就是厌恶。
我们都是农村的孩子,几个村的孩子也就凑够一个初中部。
那里的老师也都是当年顶着“臭老九”的名号熬成的长老。薛老师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妈妈的高中同学,所以私下里对我很是照顾,让我叫她薛姨。薛姨很有一套,看面相,观气质,听嗓音,很难猜出她是英语老师,一个听她发音就可以把每个单词标上拼音的英语老师。她的45分钟课堂,前半小时都是唠嗑,大到美国经济政治发展,小的菜市场卖菜老奶奶的一棵葱,她都能带着整个班级的同学去聊,当然,这个带头人,就是夏。胡侃巴拉,薛姨聊到什么,他都能顺畅的接下去,然后咧着嘴的笑,很骄傲的样子。那时候我觉得用薛姨的一句话形容他真的太到位了“羊屎蛋过江,漂(飘)散掰了”。
薛姨还有一个爱好,让我们背诵英语课文,每一篇。今天学习的,次日早晨挨个背诵,她站讲台,两个学生站两侧,一次听俩人背。有时候我就在想,会不会是薛姨的技俩,实际上她谁都没在听。但学生时代的我们怎敢冒险,万一听了呢。
夏就是投机倒把的一员,我坐第一排,每次都能听到他把几句话翻来覆去的背。终于,又到他了。站在薛姨旁边,两手插着口袋,校服敞着怀,头仰着房顶,边背边抖着腿,像个小痞子一样,我不禁笑了下,正赶上他背完转身回座位,看到我那笑,明显感觉到是在笑话他,他指着我,眯了下眼睛,轻轻的却又听得出狠狠的说了句“放学你给我等着”。我当然不怕,因为从第一次他让我捡书时,我就感觉到,他怕我。
我的猜想是正确的,他没敢对我怎样。反而对我态度好了起来,时不时找我问个题,路上见到也打个招呼。
02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是村里的初中,我们也是有迎新演出的,也就是学生自己唱唱歌,表演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三句半,那时都觉得很幸福。当然,我们也很正规,主持人还是有的,一男一女,全班投票,那个女就是我。出乎意料,那个男,竟然是夏。活动结束,他对我说“你可能不知道,我特别紧张,就这简单的报幕,我都练了好久。比这更紧张的,是和你站在一起”。看着一直吊儿郎当的熊孩子突然正正经经的说这些话,我突然觉得他很可爱,是我一直以来的偏见让我认为他不可交。
迎新年活动结束后,我们的关系近了好多,时不时可以开个玩笑,可以说说自己的心情了,当然都是我在吐槽,感觉和谁谁关系不太好了,我妈妈又不理解我了,语文课代表不好当了,自己又做错什么事情了,每次说完,他好像都特别会开导人,提出的应对方法都很适用。
一日中午,我们来的都很早,他和我聊起了他自己。他问我是不是平时张口闭口都是姑姑姑父龙哥园姐,却几乎很少听到爸爸妈妈。我仔细回想了下,我算是细心的人了,的确很少听到。接着,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家不在这里,在房村。
我妈妈个子不高,安静的站着不说话,她像所有的妈妈一样,甚至比同龄孩子的妈妈都要年轻,大大的眼睛,笑起来,还有两个淡淡的酒窝。
当然,我没这么好的命。她精神不正常,智商也就是个孩子的水平。我不求从小她照顾我,她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就算是立大功了。
我爸爸就是个普通的农民工,一米五五左右,老实巴交,在工地上就是个小工,受人欺负惯了,他自己都不懂得什么是反抗了。
我还有个爷爷,七十多了,身体还行,他养了一群羊,每次我回家,他都把我叫到羊圈边,说这些羊都是爷爷给你的,都是你的。边说边笑,好像交给我的不是羊,而是亲手打下的半壁江山。
我和爷爷感情特别好,爷爷说,我是村里人给养大的。妈妈是四川人,我在四川出生,四个月的时候姑姑就把我从四川抱回了家,姑姑也早已成家,不能一直养着,我就一直跟着爷爷。爷爷说我们家庭不好,没有什么好东西喂我,只能吃馒头。爷爷牙口不好,就抱着我坐门口,见着路过的大娘大婶,就让他们嚼口馒头给我吃。呵呵呵,怎么惯怎么来,吃着馒头,我也这么长大了。
到了上学的年纪,姑姑怕我上下学连口热乎的热饭菜都吃不上,就把我带到这里了。我的小学就是在咱们这个学校后面上的,那时候,调皮捣蛋。你知道的,我们这个村混混痞子特别多,以我个性,我当然要当欺负别人的那个,很快和他们混熟了,成了小混混。
直到一天我和别人打架,别人告到了姑姑那里,等放了学,我本以为会狠狠的训斥我一顿,姑姑让我坐下,给我说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她说,你看那些混混,他们的爸妈,有没有出息,咱不说,但人家爸妈都是正常人,以后孩子上不好学,父母给盖个房子娶个媳妇,也是一辈子。你呢,你跟着混,你上不好学,谁给你操办这些,你父母能指望上吗?我把你接来,是为了你,你这样,能对得起谁。
姑姑没上过几天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可这些话,扎进了我的心,我特别感激她,可能是我看着别人欺负我的父母,我痛恨父母无能的同时,我产生的报复心理,我要做个强者,而年少的我,只是幼稚的认为,我对别人的颐指气使,就代表我强大,而这个强大,却伤了姑姑的心。
我感激姑姑点醒了我,感激姑姑对我的教育。她自己有孩子,她孩子有的,我一样不少,甚至更多。每次看着龙哥刚哥喊妈妈,我都羡慕,我也想喊声妈妈,可我知道,那是别人的。
夏停了下来,低头盯着桌子上的练习册。突然抬起头,又咧着嘴笑,“你看,我特别爱哭,没治”。
没事,哭吧。
03
寒来暑往,岁月将新朋熬成了老友。学生时代的我们简单美好,我同桌L,还有夏的同桌蒙,四个人,现在来看“中国好同学”冠冕我们,也未尝不可。
初中即将毕业,大家都在备战中考,突然感觉同桌莉莉和他来往亲密了好多。原来她知道了夏的故事,然后喜欢上了他。她的这种喜欢,慢慢的让我疏远了这两个人。年少的我,总是固执的认为,想对一个人好,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现在不应该这样。
平时那么好的关系,突然尴尬起来了。可中考的压力,让我们都没有时间去重新思考,准确的说,是不知道该思考什么。
04
我和蒙考到同一所高中,他和L同校。
距离真的是个好东西,它淡化了本来尴尬的关系。忙碌的高中学习生活,让我们只记得当年的好。每个月的书信联系,让我知道他和L不了了之了,他竞选上了班长,班级里的人都很服他,他物理得奖了,他要好好学习。
一天,蒙找到我说夏退学了。
继而收到他写的信。
他说他烦,不想再上学了,这样一般般的学校,一般般的自己,自己这样的家庭也等不起他三年。他去跟师傅学电焊。
信封里掉了张他给我寄的大头贴,剃的光溜溜的头皮,天蓝色的工作服,还有那咧着嘴的笑。
伴着他的书信,我慢慢的知道了他去了无锡,跟着师傅干电焊,从最初的八九百,干到七八千。从一个学徒,慢慢成了厂里的顶梁柱。当然,还有,他遇到了一个他爱的姑娘。
我大学考到了苏州。无锡也就成了我经常串门的地方。
记得第一次去他们无锡的小家,去之前他反复的问我,想象中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想回答,家,是不可以形容的。自己觉得抽象,然后简单的说了句干净。
当我真的去的时候,真的和想象不一样。伴着黑黝黝的楼梯到二楼,八九平方的一间出租屋,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大半个房间,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床四周贴着海报,床头摆着一个大背股电视机,一个简易的布衣柜。阳台东南角搭了个简单的灶台。阳台另一边养了几盆芦荟,绿的发黑,倔强的生长。这一切都有规律的摆放着,杂而不乱,伴着干净的地面,房间还是很温馨的。
Q,他女朋友,也是我初中同学。热情的招呼我进去坐,他尴尬的搓着手,问是不是和想象中不一样,我说没有,很温馨。
有爱的姑娘,有一群交心的朋友,有慢慢让家庭变好的能力,还有对生活炙热的向往。这一切都应该是他该拥有的。
老天偏爱捉弄。
Q和夏分了。
那段日子,我记得是我电话最忙碌的时候。
每天晚上,他都要给我打电话说想Q,那个在自己最无能无力,却最想留住的那个人。
我无法给他任何安慰。每天,这些话我几乎都要听好多遍,就听着。他问我为什么不嫌烦。
总要有人给你耐心,给你温暖。
05
终于,在一年的圣诞节,我见到了夏口中的翠。一个92年的四川姑娘,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头发,瘦瘦的。离得好远,就跑过来,给我一个平安果。
看着夏又咧着嘴笑,我知道,这个不是女朋友,是老婆。
第一次去房村,参加他们的婚礼。
第一次见他穿西装,真的很帅。
第一次见到初中时他口中的父母,婚礼中本应该是幸福的焦点,可老实巴交的父亲和精神不正常的妈妈,气氛顿时感觉到了丝丝的蹊跷,人场中,像个玩偶,被簇拥着。
也是第一次切身的理解,当年那么急于成为混混的夏。
尽管经历了重重挫折,他们还是有了自己的宝宝。宝宝很漂亮,很少看得到这么漂亮的小宝。夏很自豪,本来就喜欢小孩的他,对自己宝宝更是视为掌中明珠。夏经常说宝宝乖的让自己心疼,她不像其他宝宝要抱抱,闹闹,自己坐在床上,玩着玩具,玩累了就自己睡了。而自己大部分时间早出晚归,走时她还没醒,回来时,她已经睡着了,感觉对宝宝很亏欠。以后要好好补偿她。每次听她聊着闺女,那甜蜜,都可以通过言语渗透进听者心里。
夏还经常说,自己好好努力挣钱,给宝宝一个好环境,给翠一个真正的家,不论是在无锡,还是在老家。
我们约着春节一起带着宝宝出来聚聚,晒晒宝宝,拼拼幸福。
我们还约着以后住对门,随时准备蹭饭。
··············
06
总以为来日方长,一不小心,就后会无期了。
接到翠电话已经是下午六点多,夏在殡仪馆???继而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终于明白,夏是真的出事了。
28岁,戛然而止。
赶到无锡,已经夜里两点了。
不敢下车,不想去看房间里的一切。
暗黄的灯光映着小小的出租屋,亲戚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地上铺了一层烟头。
朋友说了句,你终于来了。
是的,我终于来了。
如果非要以这种方式见面,我宁愿以后再也不要来无锡。
2003-2017年,整整14年,占据了生命的一半时间。
是的,老友。
看着翠和小宝,我怎么也睡不着,搬着凳子,坐到了他小姑的身边。听着小姑口中的夏。
姑姑把他养大,看姑姑辛苦,暑假自己跟着别人去拾棉花挣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总是自己安排好自己的一切,没有童年。
只是听他说去了无锡,我却不知道他只带着400块去的无锡,交了房租,吃饭都成问题;我不知道干电焊在大夏天要戴着厚厚的手套,穿着沉重的劳保鞋;我竟然不知道,他和我一样,只有16岁。他总爱说,为什么别人轻而易举的事,到我这里就要这么难呢,所有的事都要突破万难才能达到别人口中的简单,这可能就是命。每次听到这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因为在我看来,真的是生活有意难为了他。
我相信人还是有第六感的,9月1日那天一早醒来,莫名其妙的一个念头,有他这个朋友真的挺知足。想给他打个电话,但又推到中午,中午想打,又推到晚上。这个电话,终究没有打出去,现在也打不出去了。
9月2日,在殡仪馆见到了他。我告诉自己,那肯定是搞错了。夏爱干净,又爱美,从初中每次剪过头发,都恨不得把理发店的啫喱水都喷到自己头上;每次去他无锡的小家,他都恨不得把地刮掉一层皮,扫的一尘不染。直到现在,每次剪个头发都要在我们几个人的群里晒晒是不是又帅了,现在他怎么会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的出现在我们面前?直到看到一具棺材,一面遗像出现在我面前,夏是真的没了。
从无锡回来,到棺材下地,一直下着雨。园姐说:老天都跟着哭三天。是怜惜?我看不是。28年,老天爷你可看到他交了多少朋友,你可看到他吃了多少苦?你可看到他可爱的女儿才刚刚会走?你可看到90岁的爷爷和年迈的姑姑?你肯定都看不到,为什么要带走他,要让他脆弱的家庭瞬间塌了天?
总在想,会不会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一个小孩,如十来岁的你,在捉弄着别人,自己偷偷的乐着。。。。。赶快去投胎吧。去做个少爷,有爸妈宠着,可以不用这么早懂事,有任性而快乐的童年,有积极而上进的青年,有温暖而美好的以后每一天。在美好的日子里,哼着你爱的歌,在世界很坏时,也能被温柔以待,所有的努力都不被岁月辜负。
听说夏上了天堂。
愿你在天堂里不再有烦恼,好好保佑你的小宝快乐平安的长大,保佑你的翠不再有任何苦难。
以前有点小情绪,有不开心,闹心的事都会给他打个电话,有时候我的亲人都忍受不了我说话的冲劲。他总是乐呵呵的说,我是你情绪的垃圾桶,你就可劲的说吧;他还爱说明天的明天就是期待的未来;他还说要在老家开个饭店,让不爱吃鱼的都吃吃翠做的鱼,保证爱上吃鱼;他还说我是他兄弟、、
现在,都没了。
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
07
亮哥问我,会不会有一天,你忘了他。
我觉得会,生活的琐碎,记忆的刷新,不断有新的事新的人来填充我的心,真的可能某一天,模糊了他的五官,继而模糊了所有的记忆。
我怕忘。
仅以此文,记录零星点滴,祭奠老友,在有限的脑容量里,给你划区。
不可清空,不得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