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2年5月,淳仁天皇风尘仆仆地从平安京抵达近江保良宫。车马刚刚停歇,淳仁便要求与孝谦上皇密谈。
已经是初夏的天气,暑气在流水池塘上蒸腾氤氲,蝉鸣蛙噪,叫人只想躺倒在唐榻上惬意地休憩。
孝谦退位有年头了,淳仁依然改不掉恭谨的样子,说到底他这个天皇并不能决定什么事情,总是在重复着别人的言语。
“太上天皇可否离此洞天福地,回返京城,以免外间闲言碎语继续流传?”
孝谦摇摇头回答说:“大炊帝长途跋涉,远来辛苦,有什么事情不妨休息两天以后再说不迟。”
淳仁禁不住着急起来:“上皇整日身着出家人的装束,与那道镜出双入对,形影不离。这时间京城里面到处都是对皇家的耻笑啊。”
孝谦也挂不住面皮,沉下脸来:“年轻人,你这种说法实在是耸人听闻,太过无礼。你有什么把柄证据可以拿出来么!”
淳仁拱手低头:“上皇请不要误解我的良苦用心,如何处置全凭上皇自行决断。不过,太师父亲也盼望上皇能够早日返回平城京。”
孝谦冷笑起来:“果然是惠美押胜在鼓动你啊,这个押胜还真是事事操心呢。说来说去,无非是为了道镜。也罢,明天我们就一起从保良宫出发吧。”
孝谦上皇是在前一年761年10月来到近江保良宫休养的,内道场的道镜和尚以治病的名义,日夜服侍上皇,得到了孝谦的专宠。
道镜出家前是河内国若江郡的弓削町人,出身于从属物部氏豪族的弓削连氏贵族家庭。道镜自幼刻苦,出家后追随僧义渊研习法相宗。他精通佛典,知晓医学,连梵文也应答如流,是奈良时代少有的博学之人。道镜曾长住东大寺,752年应孝谦天皇的招揽进入宫中内道场。
孝谦居留保良宫期间,道镜悉心救治,拔除了孝谦身心的旧疾,此后二人便出则同行,夜则同寝,日日夜夜,宛如夫妻。这一番你侬我侬,好比是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45岁的孝谦上皇仿佛好花重开,日月重光,终于感受到了人间生活的极乐。似赵家飞燕在昭阳,宠爱处,应是一身承当。休让,金屋装成,玉楼歌彻,千秋万岁捧霞觞。
恩情美满,原指望地久天长,却不料叫人棒打鸳鸯散。孝谦心中暗恨,晓得淳仁天皇只是个傀儡材,牵线操纵的全是惠美押胜。
6月3日孝谦上皇返回平城京的十天后,召集五位以上的群臣百官,宣布淳仁天皇处理宗教祭祀,凡国家大政和百官赏罚事宜重新由孝谦掌握,借此收回了淳仁天皇与惠美押胜一派的权势。
惠美押胜表面顺服“六三诏令”,竭力向孝谦上皇展示忠心,坚决拥护朝廷决定,坚决维护朝廷权威和集中统一领导,深刻领会朝廷坚定不移惩治腐败的决心和意志,坚决在思想上政治上行动上同以孝谦上皇为核心的朝廷保持高度一致,扎扎实实做好各项工作。
暗地里惠美押胜却调整京城附近三关要害的军事部署,安插亲信,调动职位,偷偷为军事政变做准备。当时虽然京城近卫部队由支持孝谦的藤原北家和道镜之弟弓削净人控制,京城周边近畿各地的军政大权已尽归惠美押胜掌握。
764年正月,孝谦以督造东大寺的名义将左迁九州大宰府的吉备真备调回了平安京。通晓军事的吉备真备成为上皇一方的军事统领。
764年9月2日,惠美押胜宣布就任都督四畿内三关近江、丹波、播磨等国兵事使,以校阅武艺的名义从管内诸国征集兵士,在都督卫集结,企图借淳仁天皇的名号铲除孝谦上皇和妖僧道镜。惠美押胜之乱就此发动。
押胜谋反的计划被孝谦上皇提前知获,孝谦先下手为强,派人去淳仁那里收缴了駅钤和御玺,淳仁本人也同时被捕。
押胜闻讯以后拥立盐烧王为天皇,仓皇自宇治逃出京城,试图前往近江召集部众。然而中途遭到吉备真备布置的官军阻拦。官军烧掉了势多桥,截断了惠美押胜前往近江的路程。押胜无奈转往越前,也被吉备真备派遣的官军堵截。
9月17日,进退失据的叛军与支持孝谦上皇的官军决战于高岛郡三尾埼,惠美押胜兵败被杀,传首京城示众,以儆效尤。因为惠美押胜之乱,藤原南家这一支多人殒命,几乎族灭,背负叛逆之名难以翻身。
平乱之后,淳仁天皇的帝位遭到废黜,流放淡路岛,终老于斯,史称淡路废帝。孝谦上皇重祚登基,再次登上天皇之位,是为第48代称德女皇。
称德女皇崇信佛教,称自己是出家的天皇在治理天下,必须佐之以出家的大臣,于是任命道镜为太政大臣,诏令文武百官都要向道镜拜贺。大臣一职,自古只有皇族才能担当,并非皇族而当上大臣的只有惠美押胜和道镜二人。非其人而处其位,其祸必速也。
766年10月,称德女皇下诏授予太政大臣道镜禅师以法王之位,一众党羽莫不是鸡犬升天。天下群臣百姓闻听以后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然而在道镜及其同党的支配下,举国八荒,万马齐喑,无人能够放胆直言。朝野之间,众籁俱寂,唯有道路以目。
769年5月,九州丰前国宇佐八幡神宫的神官中臣习宜阿曾麻吕假托八幡大神的神谕,宣扬说:“令道镜即位,天下太平。”消息传到京城,道镜一党自然是气焰嚣张,以天皇继承人自居。而皇族百官却是一片哗然,坚决反对。这就是著名的“八幡神托事件”。
八幡神托未必出自道镜本人的授意,更有可能是他弟弟弓削净人的自作主张。神官中臣习宜阿曾麻吕便是弓削净人的亲信部下。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部下揣摩上意,投其所好,做出来的事情每每变本加厉,反正捅了篓子也能推脱说是忠心驱使,反倒无罪有功了。
朝野分歧太大,称德女皇也拿不定主意了。犹豫再三,她将身边服侍多年的亲信人,原名和气广虫的法均尼找来问话。法均尼问明称德有意将皇位禅让给道镜,推辞说平安京距离九州丰前山远水远,自己一介女流,多有不便,推荐由自己的弟弟和气清麻吕代走一趟。
称德女皇同意了法均尼的请求。临行之前,女皇和法王对和气清麻吕威逼利诱,封官许愿,期盼他能领回神谕,成就道镜称帝就位的愿望。为此目的,女皇甚至赐封和气清麻吕以八色姓氏中地位最高的“真人”之姓,全称为“辅治能真人”。
和气清麻吕长途跋涉走了一遭,返回平安京以后在朝堂上当众宣称八幡神托实属伪信,“无道之辈轻易窥伺神器,乃神灵所不容”。此言出口,道镜觊觎皇位的黄粱美梦就此破灭。恼羞成怒下,道镜命令收回“真人”的赐姓,将和气清麻吕改名为别部秽麻吕,流放到九州大隅。他还强令法均尼还俗,改名别部狭虫,流放备后。
法均尼和气广虫原本是称德女皇最为信赖的身边人,性情敦厚慈悲,如今因为弟弟直言的缘故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女皇私心颇感歉意。抑郁寡欢之余,称德女皇心病成疾,不久便重病不起。
道镜一党眼见女皇病重,密谋武装政变,夺取皇位。消息被坂上苅田麻吕知道以后,经由吉备真备的女儿吉备由利上报女皇。称德女皇在病榻上发出敕令,将平城京禁军事务交给左大臣藤原永手和右大臣吉备真备,削除了道镜一党的兵权。
770年8月,称德天皇崩殂。在藤原永手和吉备真备的主持下,天智天皇之孙,年已花甲的白壁王继任皇位,是为49代光仁天皇。道镜法王和他的弟弟弓削净人失掉了朝中的倚靠,权势土崩瓦解,不久便死于贬所,用庶人的礼节埋葬掉了。
弓削道镜,以卑微低下的出身,短短五年就登临日本佛门法王的尊位,而后野心勃勃几乎登基天皇宝座,承继万世一系的皇族血统,这样的经历可说是前无古人,然而却绝非后无来者。道镜之后,跟他一样觊觎天皇皇位的野心家络绎不绝,恰似逐火的飞蛾,没有穷尽。
(第五节 完)
彼岸花开:东瀛日本的上下三千年(6) 平安时代的开创者,桓武、嵯峨二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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