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知道吗,小少爷搬进了花街里的溢香阁!”冬日萧条的院落寂静宁人,却被两个仆人的交谈声打破。
“真的吗??”声音骤然提高,兴许是惊讶,那仆人原本矮着的身子猛地站起,惊落了四周叶脉上的珠翠,星星点点,坠落尘埃。
“那可不,老爷他啊,可气得不轻,这厢正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憋闷呢,以往是住在外面,弹琴奏乐的也无甚不可,可现在,都进了那种地方,实在是不像话啊。”
“你说小少爷也真是的,小时候倒是聪明伶俐,长大,怎么就这样了呢?”
“谁说不是呢,当初县里的几个大家的孩子,就属咱小少爷能干,那一次春宴上,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唉,可惜了。”这是近几年来仆人经常闲聊的话题,可是结尾,总是一致地以一声叹息结束。
“对了,你手里那着什么?”
“这是方才送来的拜帖,送信的人也没说身份,就说将这个交给老爷,他自然就知晓,可是你瞧,这老爷今天……”
“老爷正在气头上,这拜帖我可不敢帮你送,听管家的口气,老爷今日还要亲自去溢香阁抓人!”
“真的啊?”
正在此时,这家的老爷正让管家准备车马,亲自到花街去找他那不成器的儿子。
晨雾初散,一切都即将清醒的时候,花街反而会陷入沉睡,这本来就是夜晚的生意,白天闭门谢客也是正常,可是溢香阁,近日里却好似能用整天整夜来放肆欢愉。
“公子,您能来我们这里授我们琴艺,真是我们姐妹的福分呢。”浓妆的女子挂着笑颜,正用手中锦帕撩拨着坐下的男子。
“在下也只是希望各位姐姐能给我个安身之所罢了。”男子安心挑弄着琴弦,仿佛这琴已是绝世的美人,有它在怀,便不会被美色撼动。
“哎呦,不要姐姐姐姐地叫,都管人家叫老了。”
“你还不老啊,都比公子大了一轮了,公子别理他,我喜欢听你叫姐姐!”
“公子,你瞧瞧,她嫌我老!!”
阁中的女子总是喜欢在嘴皮子上占些便宜,他也习惯了这些小吵小闹,轻笑着摇了摇头。
“来,来客人了,”阁中的仆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前来通报,浓妆女子一改方才娇嗔的语气,肃言道,“溢香阁白天不开张,请他晚上再来。”
“可是,”仆人为难地看了看少爷,懦懦地说道。
“那人是公子他爹。”
这句话一出,众女子都变了脸色,无所事事的模样也都相互整理着发饰衣服,待人到了之后,浓妆女子先迎上前去:“老爷,您这次前来我们溢香阁真是三生有幸……”
“退下!”女子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身后的管家呵斥下去,随后,管家也知趣地离开。
“父亲,”少爷没有起身,仍旧是那个闲散的姿势。
“醉死在花街柳巷,是你想要的吗?”老爷背着手,没有面对他,他正极力地压抑着对这不孝子的怒气。
而少爷,却拨弄了记下琴弦,嬉笑道,“醉死在美人帐下,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他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的手收得更紧了。
上次这样与父亲对峙,是在那个时候吧。
那是小厮被父亲遣走的半年后,他无心念书,终日痴迷琴谱。
书房中。
“父亲,我说过,我是不可能去报考功名的,您老就别费心机了!”
“你,你这混小子,为父以前是怎么教你的?考取功名之后为我李家光宗耀祖。”
“那父亲为何不自己去考,偏要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去考?”
“!!!你,你给我跪下!"
“父亲让儿子跪,儿子就跪,但是,若是父亲逼儿子做不可为之事,儿子也断断不会妥协!”
“你,你这是在报复你爹?!就为了那个小厮?!你连祖宗家业都不顾了?!”
“儿子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
“你还嘴硬,就是那小厮带坏你的,我将他赶出家门有什么不对?!!”
“小厮他没有带坏我!!”
“你,你屡次三番为了他跟为父顶嘴,甚至还同他一起离家出走,这些为父都可以不计较,但是,这丝竹之声可是他引你起意的??若非如此,你又怎么会无心念书?!”
“不,不是的,不是他的错。”
“我不管是谁的错,他作为伴读,不能照顾好你,引你进步,却让你堕落至斯,就绝不能留!就算回乡遇到瘟疫那也是他活该!!”
“父亲!”
那一次,是以自己离家结束的,那么这一次呢?少爷耐心地等待着父亲开口。
“跟爹回家。”
厢房中寂静一片。
“如今,那个人也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为父也在找他,可是,没有消息,兴许如今,早就成了一抔黄土,你已为他堕落了三年,也够了吧。”老爷苦口婆心的劝着,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去劝说这个不成器的孩子回头,却没想到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三年了,若是你还执意如此,那么就永远不要回来了,我李家,就当没你这个子孙。”老爷气急,拂袖而去,之后,少爷默默地跪下身子。
“父亲,请恕孩儿不孝,”
若不是您遣他离开,他也不会碰上家中的瘟疫,现在,兴许还能留在人世。
他无法面对这样的父亲,那个毁了他知音的父亲。
片刻后,少爷无事人一般悠然起身,调笑道:“姐姐们,可别被我那老爹吓住,将我赶出去啊。”
是夜,清冷的天色,连星辰都躲避了,只剩下一轮孤月悬挂于天际,那月光正好洒进二楼的厢房,此时的少爷正弹奏着一曲小调——闲月弄鹤,俏皮,轻快,那月色仿佛也能从琴弦里跳跃出来,飞溅到每个人桌前,然后化成甜酒,饮一口,就甜沁人心。
而坐下的客人,真正听琴的寥寥无几,他们沉浸在更愉悦的事情当中,此时,楼下却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与此处的气氛是格格不入。
一位客人的家仆往窗外望去,原来是一个倒霉的乞丐。
“喂,你这叫花子是怎么回事!”
“实在抱歉,小的是觉着这曲子太过悲伤,才忍不住……”
“哈哈哈,一个叫花子懂什么,这首曲子是先生的应景欢愉之作,哪里来的悲伤?!快快滚一边儿去!”那乞丐听到这话,倒也没有其他言语,连声道歉后,就除了巷口,不见人影了。
屋中,少爷的琴声没有断,他脑海中闪现的是他与小仆到乡间玩耍时的情景。
“古人云,鹤乃贤人坐骑,咱们今日能见着,就说明我们俩人里有一个是贤人哦!”少年爬上溪头的一墩石块,立于其上,颇有些睥睨万物的模样,他身侧,本是垂首立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听了他的话后,正悄悄地四处张望,目光却屡屡失望而归,最后实在忍不住问道。
“少爷,这鹤在哪里啊?”被称之为少爷的少年一手挥过,另一位则紧随着望去,那是一条不宽的河流,水流不急,又清澈见底,上头还有几只毛色雪白的鹅在游弋,他继续报以疑惑的眼神,少爷反问道:
“你难道没有看到水中这优美的身姿吗?”少爷利落地跳下石块,似是要为小厮指引,却发现了小厮憋笑的模样。
“哈哈哈,少爷,这些不是鹤,是鹅!大白鹅!哈哈哈哈哈……”
“鹅?!!”少爷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如此美丽的生物竟然是鹅??”
“是鹅,家养的,我们那里多的是呢。”少爷被他这句话说得羞红了脸,方才还在大放厥词,如今竟是自己搞错了,这让他想到了指鹿为马的荒唐典故,也就在这时,突然一计席上心头。
“我说他是鹤,他就是鹤!”他依旧一板正经地说道,这颠倒黑白还如此理直气壮的口气让小厮摸不着头脑。
“可是鹤会飞,鹅不会啊!”
“他有翅膀怎么不能飞?!”
少爷扑腾跳进河里,河水很浅,只到腿弯,可他这动作倒是吓坏了小厮:“少爷你这是干什么?他是鹅,你跳下水去也不会变成鹤的啊。”
少爷完全不理身后的劝说,只专心又小心地接近着白鹅,趁它不注意,突然将其从水底掀翻,也就在这时,白鹅感觉到了危机,顺势呼动着翅膀,飞了一小段距离, “哈哈哈哈,我说罢,它会飞,他就是鹤!”少爷像是完成了他的巨制一般,尽管全身已湿了近半,却还是大笑起来,而河边的小厮看着他家少爷略显狼狈的样子, 也随着笑了起来。
那天两人遇到的究竟是不是鹤已经没人关心,两个半大的孩子,在水中倒是玩了个尽兴。
想到这里,曲调突变,那是水滴落入琴弦后的声音,少爷也意识到了这变化,弹奏琴曲的手也停了下来。
“公子怎么了?”浓妆女子来到帐后问道,少爷摇摇头,也是一脸的惊愕,像是他也不知道这琴曲的骤然错乱原因在哪?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手中的锦帕这次不再是虚晃而过,而是紧贴在少爷的面颊,轻轻地擦拭着。
少爷看着女子锦帕上的泪痕才惊觉自己落泪,这是一段少时的趣事,被自己铺成了曲子,为何,自己会流下泪水??
“公子是想起什么伤心事?或者是开心的事?”女子细语询问着,这声音并不是在客人面前的假意讨好,褪去了伪装,虽然少了一份甜腻,却多了三份柔和。
“开心的事?为什么会流泪?”
“因为已经没有办法重来了。”少爷这才恍悟,原来美丽的回忆本就是毒药,因为那是已经逝去的,因为那是无法重来的,所以,越美好,越伤痛,泪水便越发无法止住。
“方才有个乞丐在窗外哭泣,可能是听出了公子的苦痛,可叹我们几个朝夕相处的人却是无法听得懂公子的琴音。”女子声音略带沙哑,像是想用这个荒唐的事件来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却没想到,少爷听完那件事之后,连琴都不管就离开厢房。
花街的巷道并不宽大,且交错纵横,少爷此时正一道一道地找过去,这绝对是个浩大的工程,他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谁,他只知道,那个乞丐,他需要见他一面,他想要问问他,究竟为什么会听了自己的琴声而哭泣?
深夜,花街灯火通明,嬉笑环生,而街心,有一个失落的身影,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十年前。
冬日,寒风凛冽,驿道两旁的树枝,摇晃着,无声的叹息,似是在怀念着它们枝头的繁茂,马蹄声缓缓,车轮碾压着地面,发出恼人的声响,那是牙齿不停咬合的怒气,仿佛是在宣告着对这片土地的恨意,几近吞噬,遗憾的是,声音所到处,只留下两道浅浅车辙。
就在马车背后,两父子相携而立。
“爹,叔叔要去哪里??”
“叔叔去外县当大官。”
“当大官?叔叔好厉害呢,那样就可以捉坏人了!”孩子天真地笑颜明晃了父亲的眼,“爹,您怎了哭了?”
“没什么,只是遗憾人生知己难留而已。”
“知己,是什么?”
“知己,就是能听懂你琴音的人。”
“琴音?”
“那是个故事,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父亲破涕为笑,在孩子面前流泪到底是矫情了,他低下身子,将孩子抱起,那个故事他很熟悉,是那个人讲给他听的,每每深夜,总是回想起那人将他当作孩子一般的口吻,绵长得讲述着这个悲戚却也令人艳羡的故事。
孩子歪着脑袋听完了整个故事,他这个年纪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是他知道了,知己很重要,对父亲来说,对故事里的俞伯牙来说,甚至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竭力追求的,于是,小小的心里在此刻就埋下了一棵寻觅知音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