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里重读张爱玲的小说集《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遣词造句的功夫的确是超绝的,但老实说,她并非我喜爱的作家,况且每每谈起近代的中国我的心中总升起些烦躁,对旧上海更是缺乏好感,读她的小说便难产生令人愉悦的共鸣,甚至久读则心生不耐。故家中她的书虽买了多少,却无一本完全读完。
大概这篇《年轻的时候》是全书的第一篇,印象极深,而今重读,不免细细咀嚼个中滋味,竟生出几分甜、几分苦。特别是读到最后“汝良从此不再书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淡淡的压抑扑面而来,不忍释卷,遂又重读了几遍。
潘汝良恋上沁西亚绝非偶然,她的侧脸恰恰和他书上涂鸦的人脸——那个被他画的“熟极而流”的侧脸完全吻合。在那一瞬间,汝良以为那个他一直等待的她出现了!
这是一种错觉!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渴望有一场完美的恋爱,于是我们在心中设计、描画着那个“她”的形象,想象“她”应该是一位怎样的人,幻想着自己应该有一段怎样的恋爱。而当有一天,那个人出现在你的面前,或者说那个人身上的某种特质(比如沁西亚的侧脸)正正符合你心中的蓝图,你忽然眼前一亮,认定她便是你在寻找的人。
汝良出生在一个传统而富足的家庭,可他厌恶他的家的一切,他厌恶他那个喝酒喝得很猥琐的父亲、他那“充满爱子之心,可是不能够了解他”的母亲、他那“长得不怎么美而不肯安分”的姊姊、还有那群不懂事的弟妹。他读医,只因喜欢精致的器械,只因那件洁无纤尘的白外套能让他远离那个他厌恶的家。他的心中有一个他的理想国,直到那次休息室中的邂逅,沁西亚闯进了他的世界。她是他的女神,或者说,拥有那张“侧脸”的女人就是他的女神。
接下来的一切便发生的顺理成章了,他教她中文,她教他德文,两人慢慢接近却始终保留了距离,充斥着暧昧。
书中有一段写得颇为有趣:“他在德文字典查到了‘爱’与‘结婚’,他背地里学会了说‘沁西亚,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么?’他没有说出口来,可是这两句话永远在他舌尖上。”看,真是又傻又天真!但他终究是不会说出口的!一来,若她真的答应了,势必会在他的家里引起轩然大波,毕竟在那个过分强调“门当户对”的年代,这是一场何等滑稽的闹剧,哪怕汝良再厌恶他那个家,可他依旧是拥有着自尊。而更重要的是,他爱的其实不是沁西亚,他真正爱的是他书上一直涂鸦着的那个侧脸。他只是为了恋爱而恋爱——他从未体验过恋爱,他要享受一下这种感觉。
沁西亚说到底只是他的一个错觉!
在他们不断的接触之中,汝良渐渐发现了沁西亚身上有很多他不喜欢的地方,然而,“他单拣她身上较诗意的部分去注意,去回味。”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话叫“爱情使人盲目”,而这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一场梦。汝良在现实中郁郁不得志而陷入了自己设计的温柔梦乡之中,他不允许她有瑕疵有缺陷,他固执地想象她的完美,毕竟,她是他追寻已久的女神。“他不愿意懂得她,因为懂得她之后,他的梦就做不成了。”这一句话,一针见血。
沁西亚的婚姻终结了汝良的梦。他参加了她的婚礼,甚至已经准备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他放不下他的梦啊。他的女神依然是美丽的,至少在无精打采的神甫、肮脏的香伙、不耐的新郎、租来或借来的婚纱的包围中,沁西亚是圣洁的、完美的。
全文读罢,“汝良从此不再书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这是一种梦醒,一种在现实中抑郁又被从幻想中强行拉出并且被迎头痛击的无奈。对于这段感情,汝良一定会将之放在心上一个重要的位置吧——毕竟是初恋,不再在书上画小人,仅仅是对心中隐痛的逃避罢了。或许数年后,待汝良觅得他的“真命天女”,她的脸,终究能和他当年书上的画痕,映合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