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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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又是她,烟雾缭绕里她的腰肢保持着一个挺拔的姿势转过头来,无所顾忌又略带轻佻的问我:“我美吗?”她问的我有些恍惚。我看到星光从她的发梢洒落。可我只是张着嘴,像一个傻子一样呆在那里。她的眼睛暗下去,轻盈的后退着,我心急如焚,我不想让她走,可我发不出声音,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她一退再退,我始终碰不到她。突然我的喉咙里燃起一团火,它从我的胸腔里喷出来,“阮……”

“软什么软,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你今天不用工作了?”“啊?”我睁开眼睛看见室友略带嫌弃的眼神,原来又是梦,我揉了揉头发,已经梦到她很多次了。

“你说的梦话真奇怪,一直软啊软的,你是不是那什么有问题?”

“滚,老子健康的很。”我懒得扯这种低俗玩笑,在十分钟内,完成了穿衣洗漱的工作后,奔出门外。

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去图书馆查阅与报道内容有关的专业知识和资料是我的日常。电车摇晃了二十分钟后,我到了市里这家古老的图书馆,它被埋在茂盛的爬山虎中,从外面很难发现这样一栋建筑,没人带路的新人要想进入这里可要费一番周章。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闭上眼睛依然还能记得那个女人,她的眼睛,她的服饰,她的腰肢,还有她身上令人沉醉的香水味道。

这走廊我已经记不得走了多少次了,来来回回,周而复始,日子似乎一天天就这样没有尽头。在我走过一扇窗前的时候我站住了,这扇窗把我带回那个遥远的午后,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

二.

那年我二十一岁,刚上大学不久,一心想拯救世界,如王小波《黄金时代》里所说,我也想爱,想吃,也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彩。闲来无事,想去图书馆找一本老师推荐的《浮士德》去看。那天图书馆里人来人往,大家穿梭在走廊,楼梯,书架与书架之间。在我走到那扇窗前的时候,她出现了。她从走廊的尽头走来,迈着走秀式的台步,缓慢的,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她的打扮有些不合时宜,穿着复古式中国风连衣裙,头发收起用簪别着,脚上是素色平底鞋,腰间别着一个老式的调频收音机,里面放着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歌曲,歌声寂寥清雅,“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名字——阮玲玉,我觉得她应该是这样一个名字,我不知道阮玲玉是什么模样,但我想应该就是她这样的。她就那样目光坚定的一步步走来,望着前方,或者说更像是远方。她步履缓慢,路过她的人纷纷侧目,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大概30多岁的年轻女人。可我愣在那里,我不觉得她异样,奇怪,我觉得她真美,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虽然岁月不可避免的在她脸上留下一些痕迹,让她不如年轻女孩那样青春无敌,但依然无法掩饰她那种优雅脱俗的气质,她路过我的时候并没有转头,也没有用余光打量我,她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踱回来,一遍一遍,乐此不疲。我就一直呆在那里,人来人往我都看不到,我只看到她在那里,四周什么都没有。我感觉她很特别。

终于她好像注意到了我,用一种高傲又略带轻挑的眼神打量我,突然她开口问我:“你是在看我吗?”我愣了一下,想开口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话。她一下就轻松的笑起来,大概是笑我的木讷。她又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我急忙说:“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觉得什么……”我低下头说:“觉得你很……很美。”她捂着嘴又笑起来,这时她的眼睛,如同弯月般。她转身准备要走,我也感觉到到我说的话有些不太合适,这时候她背对着我,我听见她说:“我叫阮菱香,很高兴认识你。”“我也是。”我急忙用恐怕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图书馆一楼有个院子,被枝叶所遮蔽,即便夏天的时候也比较清凉。院中的建筑物品都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有的,石凳石椅上落满了植物的种子和碎叶,八角亭的老板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是一位中年大叔,大叔姓周,卖一些学习用品和冰淇淋饮料,我喜欢这里的酸梅汤,味道清爽酸甜,一来二去,与周叔混的熟络。周叔嗜烟如命,烟不离手,每次见他都在被包裹在烟雾中,再加上他一览无余的光头和衣衫褴褛的形象,颇似逸世高人。

我路过八角亭的时候周叔叫住我我:“小牧,你认识阮菱香?”

我有些狐疑,说道:“算是吧。”

大叔若有所思:“你不知道,当年阮菱香……”

“当年她怎么了。”我急切的问到,我非常想知道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

后来我从大叔口中听到她的故事,大叔以前和她在一座城市,后来辗转来到这里谋生,九十年代的时候她正值韶华,是临近城市有名的伶人,星梦剧院的首席舞者,她一颦一笑都让那座小城为她倾倒。她所到之处,路人纷纷侧目为她驻足。每当有她演出的时候,场场爆满,座无虚席。像许多故事中那样,这种美好的生活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后来人们之中传出她和剧院院长有暧昧关系的流言蜚语,这消息像一阵风一样掠过小城,她成了众矢之的,被冠以小三,破鞋,狐狸精等骂名。曾一顾倾人城高高在上的她跌落下来,如同雕纹精致青花瓷的打碎了散落一地,后来为避人耳目来到我们这座城市,拖一些关系在图书馆谋了个图书管理员的职位。至于事情的真实性,我是有些怀疑的,我不愿意相信这个雅致的女人会是这种人。走的时候周叔嘱咐我,“这里也就我认识她,大家都不容易,今天这些话你当我没说,切记。”我点头。

遇见她之后的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闭上眼都是她在走廊里优雅踱步的身姿。寂静中我听到屋外有声响,出去查看,原来是一只黑猫,它的眼睛在黑夜中如探照灯般明亮,闪烁着诡异的绿光,它从走廊尽头走过,姿态傲慢,并不在意我的存在,它的步子越来越快,在快到走廊尽头窗户的时候一跃而起,站在窗台上观望了一会,像一个国王在巡视自己的土地,然后迅速消失在夜色里。我打着哈欠,想顺便去一下厕所,突然我看到了一幅我至今都难以忘记的画面,在黑猫越出的窗户下,有一只在笼子中被豢养的兔子,它背对着我,仰着头望着窗外,我顺着它的视线看去,看到的是一轮硕大如圆盘的明亮月亮,月光的清晖落在兔子的毛发上,让它看起来背上像撒着星光,银光闪闪,非同俗物,它的背影在我看来竟有些孤独和落寞,我为此时此景感到诧异,我小心翼翼的走,生怕惊扰它。我认为这只兔子是有灵性的,因为它是一只发着光会望月的兔子。

第二天,我路过那只兔子,看见那只兔子竟然死了,它的主人正在收拾笼子,说是夜里拼命撞笼子,被笼中的铁丝刮得遍体鳞伤,流血而死。我为兔子惋惜,为什么拼了命也要逃出笼子呢,难道它觉得外面纷纷扰扰的世界就比笼子中好吗?还是自由的天性作祟?我无从得知。

后来我在图书馆经常碰见阮菱香,我告诉过她我叫张牧,但她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她也跟周叔一样总是叫我小牧。其实我是不太喜欢她对我的这个称呼的,我不喜欢她拿我当小孩,我已经二十一岁早就是个成年人了,我希望她能注意到我青色的胡茬和炽热的目光,我希望她注意我。她还是总在走廊里旁若无人的迈台步,有时会停下看一看窗外,阳光散落在她的肩上,让她看起来美极了,这让我想起那只望月的兔子。我遇见她的时候她也会跟我闲聊最近看了什么书之类的,我跟她聊过很多,但多数仅限于爱好,关于她以前的事情她很少提及。慢慢了解她一些,她以前确实是舞者,而且一直保持着跳舞的习惯,除了寒冬时节她每天都会早起跳舞,她说如果我愿意的话,清晨六点半来到会在图书馆楼下的院里会看到她舞蹈,那里草木葱茏,很清净,不会被人打扰。

清晨六点,当世界还在安睡的时候我早早的起床埋伏在院中茂密的草中,我是很想看她跳舞的,但又有些不好意思。果然到了六点半,她准时出现在,她穿素色的裙子,红色的舞鞋,四下望了望,像是寻找什么,然后遍摆出一个姿势,左手手自然而轻松抬起,头部高昂,腰肢弯下,左腿屈起来,臀部翘起,右臂低下,指尖快触碰到脚面。接着她便舞动起来,她旋转的时候裙摆飘扬,随微风摆动,似惊鸿似游龙,脚下的碎叶也跟着蹁跹起来,我屏住呼吸,感到整个世界都在转动。

我为此时此景着迷,看得目瞪口呆,突然她停下不动了,微喘着,深吸了一口气,侧着脸说:“我美吗?”我屏住呼吸,还是一动不动。于是她又说:“刚来就看到你了,别藏在那里了。”我感到沮丧至极,原来早就发现了。她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面色潮红,她略带期待的询问我:“怎么样?我的舞蹈。”

“好看……”“没了?”我不知道再说什么,有些慌张局促的看向别处,尽量不去直视她的眼睛。“以前看我跳舞可是要门票的哦,便宜你了。”她笑着跟我开玩笑。我的手急忙往口袋里胡乱摸索,她愣了一下,随即笑的更大声了,“没想到你这么傻。”我有些尴尬,嘴角咧出一个不自然的弧度,讪讪的样子。她收住了笑容,若有所思的样子,转过身去,我听见她自言自语:“要是能回到舞台跳就好了。”

后来我改掉了睡懒觉的习惯,总是在清晨的时候等候在庭院中,期盼着那场华丽的演出,是的,对于我来说,那是属于我的演出。她总是很准时六点半出现,她来得时候对我微微一笑,也并不说话,活动一会就开始舞蹈。清晨阳光和煦,我看到她身上有着绒毛一般的光,在我眼前闪耀。如此这样,春去秋来。

日子就这样无所顾忌的慢慢流淌,我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总是出神,眼前都是她的裙裾飞舞,纤肢摇动,等我回过神来时间已经过了大半,然后是深深的懊恼,哎呀,我都在想些什么,赶忙翻翻书随便看看以弥补我的罪恶感。我坐在图书馆的长椅上,穿过树叶的罅隙透进的阳光十分温柔,磨砂着桌上木质的纹路,我左手托腮,右手漫无目的不停的转着笔,此时此刻我对未来一无所知,窗外的云很白,对面看书的姑娘很美,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那该有多好啊。

三.

像往常以前,不到六点半我就等在院子里,等候着她的到来,我以为那天和往常并没有分别,但是她那天并没有来。时针转动,六点半,六点五十,七点半,她还是没来,我有些心慌,她每天都来的,为什么偏偏今天不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会不会走了?她走了临走前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我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就算走了为什么要跟我打招呼,我对于她来说又不重要。我开始在图书馆里寻找她,阅览室,走廊里,书架与书架间,院子中,我慌乱而又紧张,如果我见不到她了怎么办?!我想看她跳舞,我想见她,只要能看见她就能让我高兴。

我疯了似的奔跑,盲目的询问着路过的行人,“您知道阮菱香去哪了吗?”行人大都一脸茫然,说谁啊,不认识这个人。过了一天六点半我依然等她,她还是没来。一连几天我都在寻找她,也没见过她的身影,我失望极了,像是失去了什么,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遇见过她。

我猛然想起大叔,慌乱中我竟失了理智,大叔在那里见人来人往,一定见过她的!

我去询问,大叔在躺椅上悠闲的喷云吐雾,见我过来说:“要酸梅汤?今天没了,上午卖的差不多了,冰淇淋要不要。”

“不不,我不要,我有事问您。”我摆手道。“您最近见阮菱香了吗?”

“你小子,阮菱香比你大多少,她都快40你直呼她名字,叫阮阿姨。”我大为所惊,我一直以为她30岁左右!“干嘛,你想她?”

我可以感觉到我涨红了脸,被揭穿了一样,我有些语无伦次:“不是……我……她好久不在这了,我……我觉得奇怪。”

大叔看我的窘态乐了,转而又沉下了脸说:“别提了,那天图书馆下班,晚上灯坏了,她关了门准备走的时候失足从楼梯上摔了,亏我走的晚,是我听到声音才把她送医院的,你要是有心去市医院看看她吧,她在那里。”

我听到这消息又难过又有些高兴,内心纠结起来,难过的是她遭此不测,高兴的是她没有走,她在这,我还能见到她,以后还能看她跳舞!我谢过周叔就火急火燎的买了些水果,坐车赶往医院。

到了医院我咨询了服务台找到她的病房是402号,我在门前忐忑的敲了敲房门,是一个护士的开门,我进去四下张忘,发现她并不在,我又开始慌了。

护士问:“你找谁。”我说:“我来看阮阿姨。”她用手一指窗台。我差点就哭出来,我问“不可能,难道她……她。”护士有些不耐烦,“什么不可能她……她的,你紧张什么,她在楼下的草坪上。”我长输了一口气。

于是我在草坪上遇见了她,我肯定那就是她,她穿着条纹病服,头发不再挽起,长发如瀑,正在逗一个小女孩玩,我叫她:“阮菱……阮阿姨。”她回过头来冲我笑,面色缺少些气色,但依然美丽。

“小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边说边把球扔给小女孩。

“周叔告诉我的,您恢复的还好吧,要不要紧。”

她看起来挺乐观,说“没什么大碍,不严重。”缓了缓她又说“但是可能跳不了舞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分明发现她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发现小女孩的眉眼颇似她的,于是问:“这个小姑娘是……”

“我女儿,6岁了。”她脸上又有了笑容。

“女儿?以前怎么……”我有些不知所措。

后来她就云淡风轻的跟我讲了她的过去。周叔说的有一半是真的,她真的是星月剧院有名的舞女,后来与剧院一名出色的演员相爱,并准备结婚,但剧院院长不时骚扰她,向她表达爱意,都被她回绝了,态度也很强烈,院长恼羞成怒散布谣言说她勾引她,弄得沸沸扬扬,而曾与她相恋的演员也并不相信她,这让感到非常的痛苦,于是选择离开。在来到这座城市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也就是她和那个演员的孩子,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生下来。

我听完唏嘘不已,无言以对。“我从来不后悔我的决定,她这么可爱,像极了我。”

这时我看她女儿蹦蹦跳跳,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插在发间,回过头来问:“妈妈,我好看吗?”阮菱香弯着眼睛说:“好看,好看极了。”眼神里满是宠爱。

四.

后来没多久我就毕业了,毕业后我去往别的城市就没有回过学校了,不知道阮菱香还在不在图书馆,还听不听收音机走不走台步,还能不能再踮起脚尖跳舞。

此刻我在这家图书馆书架上翻阅,想要找到跟报道内容有关的书籍,却在无意中看到了那时候第一次见阮菱香时去图书馆找的那本书《浮士德》,翻开正好看到浮士德双目失明后的那句“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有东西从胸腔涌上来,我突然感觉到眼前有些模糊。

我多想回到那遥远的清晨,看阮菱香的踮起脚尖,一遍又一遍的旋转,裙裾飞舞,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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