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被魯迅先生稱為“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的馮至憑藉《十四行集》奠定了自己在中國新詩史上難以取代的地位。這位擅長抒情的詩人,在散文與雜文創作方面也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其中《山水》散文集更是與《十四行集》相互印證,互為呼應,集中展現了馮至先生的創作理念與哲學思想。
在昆明時期,詩人化身為行者,在廣闊的自然中行走、思考。“一人在山徑上,田埂間,總不免要看,要想,看得好像比往日看的格外多,想的也比往日想的格外豐富。”在自然中行走坐臥,通過眼睛和心靈感受自然所帶來的全新的生命體驗。《十四行集》與《山水》這兩本集子中的詩與文章,正是詩人以行者的姿態,記錄與感悟自然的豐盛果實。而這段時間的文學創作,也明顯的將馮至先生的“宇宙全息觀”與“存在主義”思想展露無遺。本篇即從<一棵老樹>中“老樹”這一意象的分析,嘗試探討馮至先生在文章中所表達出來的那種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思想。
首先我們看一下原文中關於老樹的描寫:
1、他好比一棵折斷了的老樹,樹枝樹葉,不知在多少年前被暴風雨折去了,化為泥土,只剩下這根禿樹幹,沒有感覺地蹲在那裏,在繼續受著風雨的折磨;從遠方望去,不知是一堆土, 還是一塊石,絕不會使人想到,它從前也曾生過嫩綠的枝葉。
2、這如同一棵老樹,被移植到另外一個地帶,水土不宜,死了。
以上是<一篇老樹>中全部關於“老樹”這一意象的描寫。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出,在本文中“老樹”並非一個具體存在的實物,而是作者對於某種事物的抽象概括而成的意象,以下將從“個體”與“群體”兩個方面的寓意對於“老樹”這
老人與樹——“個體”的老樹
無名老人給馮至先生的感覺就像一顆老樹,這在文章開頭已經開宗明義的點出。通讀全文之後,我們對於這位老人可以做一個簡單的素描:無名無姓,沉默寡言,和牛成為一個統一的具象,更與整個山林融為一體。像一棵老樹一樣,彷彿完全融於整個自然環境中。老人雖然像老樹一樣充滿歲月的印記,但正是歲月和自然的作用,使作者對老人的每一處描寫都流露出一種內蘊充實的原始生命力。最終老人因牛的死亡而被送回家中,也如同一棵被移植的老樹一樣,最終死於“水土不服”。這樣的老人,無論是其外在,其本質,都與作者所說的老樹十分契合。而老樹又是整個環境的一份子與代表,由此我們可以容易的看出,作者將這個老人以“老樹”的意象做比,除了形象的展示給我們二者的相同相似點,展現老人的蒼老與對自然環境的依賴,更想進一步說明的,是老人和老樹,都是自然環境中的有機構成,由人乃至宇宙,都是一體而不可分割的。老人的生與死,也與自然一樣的乾淨,純粹。“他們的生與死都像一棵樹似的,不會玷污了或是破壞了自然。”這也正是作者對待自然的態度,這種質樸而無功利的崇高,和山水一樣,不附加任何世俗的東西。而這種將人與自然作為整體進行考慮與創作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更是馮至先生文學創作乃至世界觀的重要組成部分。
詩人的感懷——宇宙全息相通
宇宙全息相通,即認為世間萬事萬物都是有機聯合的統一體,共同構成了自然和宇宙這樣蔚為大觀的存在。個體與自然之間是必不可分且相依相存的關係。在<一棵老樹>中,這種理念通過老人、老樹、山林、牛等意象一次次的展現在讀者面前。
老人的寡言,山林的靜默與牛的無聲共同構造了一個寧靜又真實的自然畫面。畫面中的人與物各自履行著自身的生命責任,默默的在各自的生命軌跡中前進。當老牛死去,老人也因無著落被送回家鄉而死於“水土不服”,這種隨牛而去正是人與自然高度契合的象徵。老人、老牛的出生與死去,都如一棵老樹的枯朽那樣,不曾玷污或者榮耀了這自然。生死的循環正是構成宇宙的基本要素。在生與死上,老樹、老人、老牛都用一種承擔、一種責任完成了自身的使命。表達出作者渴望達致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希望有一種淨潔向上的人格,健康而祥和的社會。
猶如中國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這裡的樹、人、牛的生死,看似平常不過的事件,卻又是生命真理的顯現。正所謂“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莊子》)。馮至以詩人的
敏銳觸覺,對自然的熱愛,將周身化於天地之間。以一種看似平淡的筆觸,實則充盈著對自然的崇敬與熱愛,用筆下的文字向我們展示了他胸壑中的天地萬物。在山水中,更把自己安排在一個與自然聲息相通的處所,體會物我為一的情懷和生生不已的永恆之美。
眾生與樹——“群體”的老樹
既然作者是以宇宙全息相通來看待整個世界,那麼我們將老樹的意象也做一個全息化的處理,聯繫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我們發現,作者筆下這棵折斷了的無根老樹,和那位雖在家鄉卻因為“水土不服”而死去的老人,正是當時整個西南聯大甚至整個中國人民的一種寫照。
西南聯大的成立,與當時的抗戰背景是密不可分的。西南聯大的教授們隨身在後方,卻仍舊關心著整個華夏大地所遭受著的苦難。身為其中一員的馮至自然也不能例外。此時此地西南聯大的教授與學生們,不正如一棵棵折斷了根的老樹一樣,在萬里神州漂泊;此時此地中華大地上的百姓們,也正和老樹一樣,歷盡滄桑而不知前事如何。藉由對老人死亡的描寫,馮至表達了對四處避禍的國人的一種擔憂,擔憂人們會不會像無根的老樹和無名老人一樣,在異鄉因“水土不服”而死去。老樹的意象至此,又成為了抗日時期千千萬萬的同胞的象徵。
無根的樹和一個無根並受盡欺凌的民族,會有如何的未來。由此而引發出讀者對於這一時期國人遭遇的同情與關於家國的深層思考。
行者的慈悲——存在主義的世界
此時的馮至作為一個行者,一個在天地間汲取養分的詩人,並沒有在文章中吟唱同情及悲憫之感。只是用一種超然物外的筆觸靜靜的描繪著平凡山林裡一個平凡老者的生與死。這種生死的描寫顯得真、平靜。而這種消彌了一切界限的真實而和諧的世界正是里爾克眼中的世界。
馮至在文學創作上深受里爾克的影響,並且有著極明顯的存在主義傾向。本篇<一顆老樹>也正是馮至存在主義思想的體現。存在主義旨在平等客觀的評價一切個體,尤其是人類不因主觀意願而來到世界上,應當怎樣存在並展示生命的意義。猶如本書中的無名老人,在農場中勞作一世,最終死去也並未創造出什麼輝煌,也未留下什麼污點。在平凡的勞作與堅韌中,體現出個體對於生命的擔當與責任。
馮至以行者的目光,審視老人與他所處的壞境,用一種近乎慈悲的心,旁觀老者的生死轉化。用平淡的語調,隱隱的表達了他對這種生命的敬意與悲憫。引申而知,這是馮至基於存在主義的思想,表達其對被放逐、流亡命運的一種關切。文章中的老人,猶如被流放一樣,在農場度過了將近一生的時光,漂泊無根使他幾乎喪失了語言的功能,與路邊的石塊毫無區別。這種景象是否在預示著,如果中華民族變成一個被放逐的流亡民族,那麼我們的民族和人民,是不是也會像無名老人那樣,逐漸的蒼老,不再擁有活力與生命,最終死於一種文化與地緣的雙重“水土不服”。作者雖然並未名言,但通過其老樹及老人的象徵意義,讀者應當能夠較明顯的體會到這層含義。這樣的關懷與體驗,是站在極高端的悲天憫人,是作者對於家國的深深思考與悲憫。
結語
馮至是一個詩人,擁有敏銳的觸覺和充滿張力的表達;他又是一個行走在自然間的行者,有著對自然及生命的崇敬。當他將兩中特質合二為一的時候,一個詩行者的馮至就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他以詩人特有的筆法代入散文寫作,在<一棵老樹>中以種種意象與象徵表達自己對自然的熱愛;用行者悲憫的靈魂感悟每一個生命的情感,通過濃縮與提煉,表達他對生命的虔誠。
他用泛泛的靜觀和客觀質樸的筆調,道出他所觀察和感受到的一切,把素材濃縮到最低限度,使之像客觀事物本身一樣呈現出來。讓我們通過一幅山水畫似的景象,在恬淡中體會自然的博大,更體驗生命的尊嚴與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