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叶手账

三叶手账  

这是我今年第十二次读《女生徒》。每个月,我都会择一吉日,找个僻静的地方,花上半个下午,好好读它。看这部小说像是点燃一支蜡烛,注视着那道火光跳跃、延展、晃动,最后挣扎着熄灭,于黑暗中飘起一缕白烟。

虽然太宰治写的是女学生的视角,而我是个男学生;但共鸣是确实的:那些情感的细微颤动,被彷徨塞满的生活,一闪而过的死亡念头,它们与我的内心紧密地相连,仿佛是一个接合牢固的卯榫。他是个很可怕的作家,如果他不是魔鬼,为什么能钻进我阴暗的心,把思想的狼藉全盘托出呢?

已经十二月了啊,我慨叹着放下书,怅望远方,只见寒云纷乱,觉肃气逼人。临近年末,我的十九岁生日要到了。想来,我居然活到了十九岁,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壮举!一次热烈的亲吻顶多持续几分钟;即便是爱好的事,时间久了也会疲倦;可是,活着这件最最辛苦的事,我却坚持了十九年,难道不值得为之骄傲吗?

当我于这样的节点回首时,感到我的人生就像一团彩绳缠成的结。人之所以能回顾过往,都是由于记忆的能力。如果没有记忆,人们就不明白“过去”的意义,就只知道当下;这样一来时间观念也被消解了,世界不再是一条连续的线,而是一个个不断跳跃的点......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好多时候,人无法前进,不都是因为那沉重的过往拖着他的双腿吗?此刻我感到,我正站在光和影的分界线上,前面是捉摸不透的诱人光圈,身后是一片汹涌的虚无......


第一叶手账

 Farewell

今年春天,她告诉我,她学校里有人投湖自杀了,尸体被捞出来时,是一男一女,赤身裸体。我说,好浪漫啊,如果我死的时候,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愿意陪我,那也值了。

“死”在我这里,起初是一个禁区;在我们中学的时候,她经常空洞地看着楼房上端露出的黑夜,淡然地说:“人活到三十五岁就可以死了。”我说,怎么可以这样。可是,仅仅过了几年,我也开始想着死的问题,甚至嫌三十五岁都太长。她比我年长两岁,也许当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死这回事儿就会出现在思绪中挥之不去。也许,它被镌刻在生命之中,是我的一部分。

所以,人都是会变化的吧!时间带来一切,也会带走一切,每天人们都许下成千上百的诺言,可是能守住的又有多少呢?就像那时,我对她承诺,今后我肯定不会吸烟,若非必要,也绝不饮酒;可是如今,我总是靠酒精和烟草来自我麻痹,那种畅快之感散尽后,又像从一场美梦中清醒,起身于无灯的黑屋中四顾,忽然想要嚎啕大哭......不知何时起,我很害怕谈及“以后”,那种感觉就像看着悬崖对面阴翳的森林,心中油然生出恐惧;以至于过着当下,都好像正走在摇摇晃晃的独木桥上。于是我用“过往”把自己包裹成一个茧,渐渐地沦为了囚徒。

有一回,她来找我。我跟她在学校外面的酒吧里对坐。我问她,抽烟吗。她说,不了吧,我们健康点儿。我说,行。于是,我们各点了一杯鸡尾酒,颜色很好看,喝起来却无甚味道,余味还有些酸涩,就像青春的时光。谈论的不过是一些往事,也都大抵看开了;复述着那些昔日的对话时,竟能拍手欢笑。青春时期的爱情与友情,不过是几个各怀鬼胎的人,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肆无忌惮地挥霍光阴,天真地以为这就是永远。当年,我十六岁,她十八岁,觉得一切都刚刚萌发;而今,我尽能戏谑地说着,终于到了我十八、你二十的年纪了。我开始认识道,每个人身上的痕迹都会被时光的潮水冲溃的,回忆的烈火将焚进野草后也终将熄灭。我说,你应该恨我,骂我的。她回答道,何必呢,没有谁做错过什么。这时我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没有人爱我,那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没有人肯恨我,这才是一把涂毒的尖刀。过去,我只想着自己,糟蹋着他们的善意,可他们为什么还要将温暖倾注于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只能让我更加难堪,在悔恨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我犹豫了许久说道,是我不好。她说,我们很好,我们都会遇到更好的人的。我苦笑着问,我能吗。她说,当然,你又不是什么差劲的人。我不敢直视她浑浊的瞳孔,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酒杯上没有映出我的脸。我猜想,我的表情一定带着缱绻的哀伤。

后来,我送走了她。夜并不深,泛着一丝丝凉意。出租车在我们面前停下,她说,你回去吧。我说,我送你吧。她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接着,这台冰冷的机械在一阵扬灰中携她远去,两个尾灯闪烁着,像是在感谢我的驻足......明明已经不爱一个人,已经没有任何一丁点念想,为什么目送她远去时,还是会感到悲伤呢?我第一次意识到,也许我不爱任何人,我只是爱着过去的自己,这些曾被过去的我视为珍宝的人,不过都是让我回到往昔,回到那个我引以为傲的中学时代的工具......车遁入了我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之中,我转身离开了。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几盏路灯亮得很不情愿。我默默地点燃了那支掉在口袋里、被揉搓得不成样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知道吗,就在那一刻、那股辛辣味填满鼻腔的瞬间,我忽然懂得了什么叫“忧愁”。


第二叶手账

Significance

严格上说,我比她小几个月,但是她叫我哥,大概是因为,我总是耐心地听她吐苦水,并在她结束抱怨后,尽力说一点安慰的话,就像一个不知如何表达关爱的哥哥。我很笨拙,因为自己整天不快乐,所以当然不可能知道该怎么让别人快乐;但我知道,每个人在崩溃的时候,都会想有人陪伴的吧!不要都像我一样,只有影子般的孤独缠绕在左右。

她并不知道我的过去。或者说,在她那里,我的过去,就是我想让她看到的样子。我跟她讲我的故事,就像一支牙膏,挤一挤,出来一点。她却坦诚地和我讲以前的事,也是一团糟,我们颇有些臭味相投的意思。她也很爱太宰治,有时我会模仿先生的笔触写一点东西,她都很喜欢。

有一回,我在赶稿子,在一处僻静的旅馆开了个钟点房,准备了几听酒、一盒烟,打算借此撑过这漫漫的长夜。大约凌晨两点时,我很疲倦,就到窗口抽烟提神。夜里头的风怪冷的,看着烟灰掸落在窗台,我忽然觉得,这些像是失恋男人才会做的事,会将心里淡淡的忧伤像线头似的扯出来。于是我回到床前坐下,打开手机,看见她一个小时前给我发的消息,大概又是跟谁吵架了,说了一大通抱怨的话。我正在打字回复时,却看到她又给我发来消息:“哥,你睡了吗。”我把输入框里打好的字删掉,回复了一句:“没呢。”她问我怎么不睡。我说,我在写稿,又写到卡壳了,一个人正抽烟喝闷酒。她说:“你上次不是跟我说,有个什么课的作业要交?好像是明天?做完了么。”我猛然记起来了——我满脑子都想着手里未完成的稿子,几乎已经忘了这回事。

算了,算了。懒得做了。不过是一门专业课的成绩罢了,不重要。本来我就很讨厌自己学的金融专业,甚至可以达到仇恨的程度。我是个软弱的人,做不到跟别人争夺金钱,也难以理解这样的行为,因此在我的认知里,企业家、银行家这些人,都是很可怕的生物。我看着那些优秀的同学,有天资却没什么背景,踏踏实实地循着老师的指导向前,做得出一点成绩,却逐渐迷失了灵魂,在社会的梯子上努力攀登,但又缺少后劲。这样的人,以后会成为最可恶的中产阶级,我很鄙视。所以,不交作业也是情有可原的吧!我不想欺骗自己。好多人明明学着自己不喜欢的专业,还要挤破脑袋去跟别人竞争,让成绩变得好看一些,这不就是自欺欺人吗?就好像被捆束了手脚,泡在煮沸的开水中,明明已经皮开肉绽,还要强笑着对旁人说:“一点都不烫哦!”人们从小都被教导要诚实,可是为什么他们都在不遗余力地欺骗着自己呢?为了用华丽的外衣包裹自己的虚荣吗?我想不通,因为我讨厌专业课,所以我必须努力地让成绩差一点,好对得起我的讨厌,如果不小心拿到了好看的分数,我甚至想自杀;倘若一个人的讨厌都不是纯粹的,他那精致的皮囊下到底是怎样一张丑恶的脸啊?

于是我回复她说,不想管了,写稿要紧,专业课不重要。她劝我少喝点,别上头了。过了几分钟,她又说,“哥,我觉得你真的有太宰治的风范了,不管是写作还是生活。你一定要尽力活下去,写下去。”窗外隐约传来车声,楼房也只剩模糊的轮廓,在那一刹那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她的下一句话是:“可是,我不是小山初代,也不可能成为小山初代......”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那就是对我最好的赞美,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有时候,我很迷惑自己活着要到哪儿去,要做什么,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并不帅气,有一张平庸的脸,我的出现不能让人们感到视觉上的欣悦;我也不擅言辞,面对陌生人时,说话就像含着一口苦水,甚至无法控制因紧张而扭曲的五官;我的全部、所有、一切价值就是写作、写作、写作,用文字去取悦那些愿意倾听的人,让我的痛苦浇灌他们的希望之花,并且自己也从中汲取与生活继续抗争下去的勇气。

至于小山初代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吧!我常常觉得自己没法正常地爱一个人,更没法拥有一个人;敏感、脆弱让我害怕失去,不敢向前看,我只会想着,就是现在、当下、这个我能切身感知到,而不依赖记忆加工的时刻,要把她牢牢地抓在手里,没有任何人能夺走。她怎么可以有别的朋友,怎么能有自己的生活?她就应该完完全全地是我的;如果没法占有,我就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去破坏......在爱这件事上,我也许是个变态;所以我没法接受她的好意!那次她邀我出来散步。在无人的湖边并排站着,波纹一圈一圈地涌向岸边,身后满是夜的声音;她忽然止住了云淡风轻的闲聊,试图拥抱我,但被我躲开了;接着我们几乎同时说出了“对不起”;她哭着问,为什么你的表情总是这么痛苦呢?......我爱的人,最后都只会受到伤害。小山初代什么的,还是算了吧!算了吧!



第三叶手账

 Escape

“我们逃吧。”这四个字,我一直都想写到小说里去,但总是写不出合适的场景。这是反叛的宣言,也是浪漫的表白,更是寄托于幻想、闪烁不定的希望;这个故事必须足够复杂,有戏剧性,充满冲击力,才撑得起这四个字。我不是什么千代女,我只是低能文学青年,我写不出来。

逃离,是一件难事;倒不是逃离本身困难,而是那些关于逃到哪儿去、逃走后要做什么、被抓回来后该怎么办的疑虑,会渐渐打消人心中如火光般明灭的激情。即使一个人走在每天的必经之路上,心头都会拂过一缕微妙的彷徨,会忽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要到哪儿去;更何况是逃离熟悉的地方,到不确定的远方去......

所以,当我的心开始为她震动之时,我并没有体会到什么罗曼蒂克的快乐。相反,我惴惴不安,甚至心怀恐惧。我深知生活充满了陷阱,她的出现兴许是命运的设局,就为了让我放松警惕露出破绽堕入温柔的蛛网,好再一次彻底摧毁我......我很害怕。我说过,我是个懦弱的人,因为失去会带来伤害,所以不敢拥有,我总觉得任何事情都只是暂时的......

可是这次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那天,我们在教室自习,她坐在我前面,穿了一件暗粉色外套,化着淡妆。到了晚饭的点,我要回去了,她去吃饭,我们一起等电梯下楼,继续着在手机上聊时未结束的话题。我说,如果我要死,那一定是跳湖。她说,我要快乐,我一定不会跳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在说一条无需证明的公理。那时西区走廊灯光黯淡,电梯门倏然打开,慷慨地赠予我一道光亮......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是神明派来拯救我的。神啊,求求你,生活这件事快要杀死我了。请不要再欺骗我、玩弄我了!

于是我决定,就此沉沦吧,在那片汪洋大海中溺死吧。她脸上总是带着清冽的神情,沉静的冰山下有一道攒动的火焰......在某种意义上,她是个很伟大的人,因为她居然在短短几天里改变了我,这是我所有朋友都做不到的事。当我与她并肩行走时,我不敢触碰她的手,我不太懂应该如何表达爱这种情感,也害怕她无法接受我的给予。于是,只好在她抬头看着明媚的天空时,偷偷地看着她,不觉出神;阳光照亮了她的根根发丝,一道亮光如波纹似的闪过,不知何时起我竟在微笑......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以后”,哪怕只有斑驳的影子,但至少不像过去,我一直蒙住眼睛摸索着向前,在一次次摔倒后跪坐流涕。

有天夜晚,我们在湖边散步,走了一会儿,在长椅上坐下。月亮躲在薄薄的云层后面,露出黄晕的一角,那流溢的云仿佛是用深色彩铅描画出来的;树叶沙沙响着,鸭子的嘎嘎叫声此起彼伏。她温顺地靠在我肩上,我能感到她柔软的发丝,很不真切。在这种平和的氛围中,我好像堕入了梦境,觉得是晚风在低处翻涌,而湖水却在半空吹拂。于是我站了起来,走向湖边;她跟上了我。沉默了片刻,她说:“你这样走向湖边,我以为你要跳湖。”

“放心,不会的。”

她轻轻地说:“你能想象那样的画面吗,你从容地朝湖中走去,身体慢慢地浸没,越陷越深,可丝毫没有慌乱,没有挣扎;渐渐地,就完全看不见了,被湖水吞噬了。” 

“那样的死,还挺有诗意的。”

“是啊,很美。”

我侧过身看着她:“要是我真这么走向湖中央,你也不来拉住我吗?”

“不会啊。这样安静地溺死多浪漫啊。我估计我就坐在那儿,看着你被湖水完全吞没,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了。”   

“这样吗......”我心中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惆怅。

“不过,只要你挣扎一下,我就去把你拉上来。”

不知怎么地我笑了。紧接着,她也笑了。真奇怪啊,我们两个恋爱中的人,在这里聊着自杀这回事儿,竟有一种欢乐的味道。也许,我跟她都是怪人。肯定是这样。我们常常讨论死,讨论犯罪,讨论人的灭亡,语气轻松得就像询问今天晚饭吃什么;我悲观主义的生活哲学似乎在她这里找到了一条全新的出路。

我们确实逃离了一次......尽管很短暂。我们逃到一个临山傍水的好去处,住在一间不大的民宿里,依偎着睡了一夜。当我早晨醒来时,窗口泻入的微光照在她棱角分明的脸庞,她身体的起伏就像海面平静的波浪;屋里亮堂堂的,就连我都沐浴在晴朗之中。忧愁的年轻人们啊!请你们记住:男人有权利悲伤,但不应该绝望;可以饮酒、吸烟, 但切莫过度,损伤身体;对于没有着落的事情,大可不必强求,但也一定不要逃避;更重要的是,不要说谎,不要吝啬心中的情感,请多多地拥抱那性格内敛、不爱浓妆的姑娘,不要让她失望。

她也醒了,转头看着我,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在黑发的掩盖下,嘴唇显得格外红润。我凑上前去,在她明亮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我的样子。光线在洁白的被单上交织着,好像在指引一条通向神界的走道;我忽然很想说:

“喂,我们逃吧。

“逃去做什么呢?

“去活着。


尾声

人总是这样,在特定的时间点、遇到某些象征意味很强的事件时,会毫无征兆地想起一些人、一些事;那种思虑就像公园的喷泉,霎时间的绚烂之后,又落回地面,在烈日下蒸发。我们的生活,就是由这些闪念组成的,说它是一颗颗珍珠串成的手链,很是贴切。不过,请把这串手链装在盒子里,好好地放进抽屉吧!若是散了,珠子落得满地都是,就难再收拾了。

就像我,在这个十九岁生日将近的日子,回忆着过去的一年,写了上面这些东西;可是,有多少是确实发生的呢?有多少只是我虚无缥缈的幻想呢?我不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过着不痛不痒的生活,脑子里盛满了胡思乱想,面对这些主观的东西难辨真假。

 所以,珍惜记忆吧!尽管它们糅合出了时间,构成了人生的痛苦,可记忆就是你自身啊!人就是一张现在的外壳,罩着过去的自己。留心那些一闪而过的思绪,并且善待它们吧!现在的这一刻,也会在若干年后,在我飘忽不定的思想中被捕获,就像童年时倏地伸出双手,逮住草丛里一只绿色的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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