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城南,每天午夜大概在12点36分的时候,只要还没睡,几乎都能听到一声悠远浑厚的汽笛。那是火车。
离我家不太远,隔着一栋楼,一座立交桥,还有一片厂房,就是一条重要的铁路线,但是白天,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听不到火车的声音,感受不到它飞驰而过时地面的颤动,即使我爬到最高层的晒台上,也看不到绿皮火车的身影。但是到了午夜,万籁俱寂,在如豆的灯下饮一盏淡茶翻几页书,或是已经熄了灯躺在床上渐近梦乡,这时候,总有一列火车拉响仿似古老的汽笛,呜——好像能够感觉到,它是很慢很慢地驶过,那声汽笛也绝不尖锐,而是浑厚温暖,像是隔着一大片草原被风送来的蒙古长调。
只有这一声,世界又归于沉寂。
如果我在灯下,会放开手中的书,闭上眼睛,好似要在广袤的夜空里追寻那声悠然远去的汽笛。如果我似睡非睡,会立时睁开双眼,好像朦胧间听到了故乡的召唤。这一刻,总有刹那的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声汽笛,似乎是我的乡愁。
很奇怪,我生于斯长于斯,这里就是我的故乡,又何来乡愁之慨。但是每夜12点36分,总是无端地生出这种又温暖又怅然的情绪,却是无法可想的事情。好像我的故乡本来是在不知何处的远方,又好像我原本不该停留于此,而应该背起简单的行囊流浪在追寻远方的路上。
不,这并不是辛酸。听到那声汽笛,我的心里绝无难过忧伤,而是感觉一种厚实的温暖,只是萦绕着一点说不清楚的惆怅,那就是对于“诗和远方”的难以实现的期待吧。
我热爱火车,对于那种有点破旧、机车头上冒着大团大团云雾般蒸汽的绿皮火车,更有着难言的迷恋。坐上火车,就远离了鸡毛蒜皮的现实,向着不可知的远方出发了。白天,看车窗外闪过大片大片的原野,春有春的嫩绿,夏有夏的葱茏,秋有秋的金黄,冬有冬的萧瑟。北方的村庄与南方风格迥异,但乡间的小路都曲曲弯弯,跑过风一样的孩子。车厢里很拥挤,却仍不时传来“花生瓜子烤鱼片,啤酒白酒饮料啦”的叫卖声,售货员推着窄窄的小车奋力地挤过,队形被打乱,再迅速恢复原形。从早到晚,总是有人在吃东西,烧鸡、茶叶蛋、花生米、毛嗑、苹果、桔子,到了饭口,有人掏出洗得干干净净的黄瓜蘸酱吃,那种清香真是难忘。也总是有人在打扑克,笑笑闹闹的,旅途好像缩短了。
夜晚,车窗外一片漆黑,偶尔闪过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极远处,像个故事。偶尔路过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站,火车并不停下来,但是减速,小站上拿着旗子、胸前挂着哨子的铁路工作人员的表情,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更多的时候,车窗是黑的,如果凝神去看,映着自己的脸,不知道是灯光的效果,还是对于远方的憧憬,让车窗里的人儿显得比实际好看。车厢里大部分人都睡着了,歪歪倒倒,火车的夜,好像只属于自己。如果是卧铺,躺在窄窄的一小条床板上,悬在半空里,清醒地感觉到身体正跟着火车前行。夜间行车并不播音报站,列车员会站在车厢尽头提醒,“山海关车站到了!”火车减速,停下来,好像叹口气,又慢慢地出发,加速,驶向远方。
我极爱这样的感觉。在路上的感觉。
午夜听到汽笛,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好像又出发了,前往不知道在何处的梦想之地。
我有一个可爱的小邻居,四五岁的时候最大的爱好是看火车。或许也是听到了汽笛声,忽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姥爷专门查了火车时刻表,然后带着小外孙走到离家最近、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看火车。来来回回以及等待的时间,远远超过火车驶过、能够看得见的那几分钟,但是小家伙乐此不疲。回家以后,天天画火车。日复一日,画了好几千列火车,他妈妈都帮他摞起来存着。都是一个样的火车,有什么好看的呢?有什么好画的呢?小孩的心思,很多大人未必懂。我却和他妈妈一样,坚信这孩子将来必有大出息,那些火车承载着他还说不清楚的梦吧,一直往前开啊,往前开啊,心有多远,路有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