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很有意思:年幼时,我是母亲的孩子,母亲把我养大。我做了母亲,开始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长大做了母亲,又开始养她的孩子。最后,母亲老了,亦如我的孩子。
人的一生就这样母亲-孩子、孩子-母亲的角色不停地转换,兜兜转转,周而复始,演绎了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的一生。
文/放下皆得
半夜,我听见母亲不停地咳嗽,吓得我急忙跑过去,只见她呛得满脸通红。
我给她倒水,帮她捶背,要给她喂咳嗽药,她不肯吃,直晃头。
我看她神情诡异,翻她枕头,一包绿豆糕藏在了她的枕头下。
母亲糖尿病绝对不能吃甜食。
早上起床,她要给我们做饭,锅里有剩饭,锅在冰箱里,她便直接把米倒在了电饭锅的加热炉上。
我费了好大劲把加热炉修好。
母亲低下头嗫嚅着:我又犯错了。
我忙忙活活地料理着家里的事情,母亲迈着不太利落的腿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偶尔糊涂,她还会问我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
"医院里住院的那个人是你爸,那我是谁呢?"
"你是我妈呀!"
"我是你妈么?"她眼里露出疑惑的目光。
看我不停地忙这忙那,她突发怜惜地对我说:
"我是你妈,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帮你做了,你好可怜呀!"
"我怎么就什么都不能干了呢?"
她自言自语着... ...
母亲年迈,有一点儿小脑萎缩,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生活勉强能自理。
每至周末,我风风火火的回来,照顾她两天,打理打理她的生活,再赶回去上班,留下表姐照看她。
我距母亲居住的城市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周一早晨,我和母亲告别。
母亲颤巍巍地走过来。
"你要回去么?哪天再回来?"
"周末就回来。"
"周末是星期几?"
"周末是星期五,下了班我就开车回来。"
"那今天是星期几?"
"今天是星期一。"
"还要那么多天你才会回来。"母亲撅起了嘴。
"我得回去上班啊,上班才能赚钱给你买好吃的。"
"奥,那你回吧!"
"你要听话啊,我很快就回来。"
每次离开,我和母亲都要重复这些对话。
我抱了她一下,离开了。
留下母亲直直的站在那里,眼里流露着不舍和呆呆的目光。
小时我惧怕母亲,很少与她亲近,母亲老了,糊涂了,越来越像个孩子,倒与我亲近了许多。
我想人生很有意思:年幼时,我是母亲的孩子,母亲把我养大。我做了母亲,开始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长大做了母亲,又开始养她的孩子。最后,母亲老了,亦如我的孩子。
人的一生就这样母亲-孩子、孩子-母亲的角色不停地转换,兜兜转转,周而复始,演绎了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的一生。
从年幼走向年迈,从生命的开始走向结束。
年老时,老人变回了孩子。所以人生从孩子开始,也是到孩子结束。
生命非常公平,人生亦很圆满。
我感叹,曾经那么年轻、要强的母亲竟也会风烛残年,终有一天不能安稳走路,不能利落的与我说话,不能再训斥我,生活慢慢不能自理,需要我来照顾。
然后我慢慢地把她当作一个孩子,一点一点滋生柔情。
我宽容她的无理取闹,不在意她把一切搞乱,不理会她的糊搅蛮缠,认认真真地帮她洗澡,不厌其烦地为她换洗尿裤,尽心尽力地给她做好吃的东西,煞费苦心地研究她的病情和药物,然后做一些哄她开心的事情。
一路上,我拼命地回忆着母亲年轻的样子。我的记忆潮水般涌来,一幕一幕在我的眼前拉开......
那时的母亲漂亮,能干,走路像风一样,是个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事情都难不倒的人。
父亲经常出差,所以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她即要上班又要照顾和管教我们三个年幼的孩子。
国家穷,人口多,粮食少,把我们喂饱便成了天大的事。
那时家家都得吃粗粮,高粱米和窝头"拉嗓子",消化不了,小孩子也根本咽不下去。买米买面要粮票,很多家庭吃不饱。
好在母亲在粮店工作,有些优势。
粮店生产些"压面条"供应内部人员,我们家便整天地在厨房挂满一绳子一绳子的面条,像挂国旗一样,苞米面、高粱米面、白面的各色面条。天天吃顿顿吃,吃到后来我们看到面条就想吐。
粮店里偶有掉在地上的"土大米",便宜卖给内部人员,母亲便买回家,然后给我们下达任务:挑大米。
她告诉我们挑多少煮多少,我们三个孩子便兴高采烈的瞪圆了眼睛,趴在桌上,一粒一粒的扒拉出好大米,比赛看谁挑的最多最快。
吃饭的时候,母亲笑着看我们狼吞虎咽的吞着白米饭,几乎不嚼,嘴里喊:
"妈,我还要一碗!"
"妈,我也还要一碗!"
吓得母亲不敢吃,等我们腆着肚皮离开饭桌,她才把我们吃剩的"锅底"打扫干净。
每天中午,瘦弱的母亲骑着二八大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回家,给我们三个小猪喂食,自己有时来不及扒一口饭,便又风风火火的赶回去上班。
生活拮据,劳心劳力,母亲便用极其严厉的方式管教我们成人。
母亲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耐下心来给我们讲道理,就用简单粗暴的方式管教我们。母亲非常严厉,我们一点一点地变得服从、听话。
记得一次我玩疯了,忘记了母亲要下班的事情。母亲回来,屋子里凌乱不堪,一桌子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堆在桌面上。
只一瞬间,它们便全都飞到了地上。
我来不及反应怎么回事,只见我的数学作业本在我的眼前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啪"地拍在了旁边的水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旁边吓呆的弟弟。他正惊悚地观望着这一切。
我一边抽泣,一边蹲在地上捡。
从此我们再不敢乱扔东西。
初中的时候,我脾气有点犟,有时爱和母亲"顶嘴"。
母亲不允许我参加市射击队训练,害怕耽误学习将来考不上大学,我不听,就小嘴儿"叭叭"的跟她理论。
当时母亲正在煮饺子,我眉飞色舞地讲得正欢,猝不及防,大半瓢的凉水陡然间顺着我的小脑袋瓜子倾瓢而下,我没有半点反应,瞬间就成了一只小落汤鸡。
偶尔我拿这件事揶揄母亲,母亲偷笑。
每每作业没有完成,母亲紧闭着嘴唇,一言不语,手里拿着做活的板尺威严地站在我面前。
我哆哆嗦嗦地把手伸出去,那板尺重重地落在我的手心上,连打三下,我的眼睛随着那板尺的上升、下降而张开、紧闭。
那时我曾记恨母亲,发誓长大了一定要远走高飞,离母亲远远的。
75年海城大地震,母亲冒着生命危险,保护着我们。
那次地震离我家仅隔几十公里,死伤无数。
地震那天,父亲不在家。
我家住小房,只见房顶"哗哗"往下掉灰,墙体一点一点裂缝,我站在地上东摇西晃,屋子里的东西被摔得七零八落。
天崩地裂一般。
我撒腿就往外跑,被凳子绊倒,慌乱中就往外爬,母亲一手抱着弟弟,一手将我夹起。
房梁"噼啪噼啪"地往下倒,一根大梁刚好打在了母亲的后背上,母亲一个趔趄,奋力地带着我们跑了出去。
我们被安置在地震棚里。
母亲冒着余震的危险,一趟趟地跑回那个危房,给我们做饭。
没有碗筷儿,我们就站成一排,母亲端着小盆儿拿着勺子,弟弟一口我一口姐姐一口地把我们喂饱。
上大学,母亲经常来给我送饭。我还不懂背影和目送的含义。
上大学住校,学校伙食不好,母亲骑着自行车隔三差五地来学校,给我送顿饺子和我爱吃的饭菜,怕凉,就用毛巾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那个铁饭盒,看我美美地吃完,再骑很远的路回去。
同学都很羡慕我,我心里美滋滋的。
那时,我不懂母亲的辛苦,管自高兴地吃下,每天兴奋的期盼母亲的到来,也不懂目送的含义,每次母亲看我的背影跑进教室,消失在她的视线中,而母亲的背影则消失在凛冽的寒风中,渐行渐远。
之后我结婚生子,自己做了母亲,只养了一个孩子就让我倍感艰辛,筋疲力尽,我深深地体会了母亲的不易。
如今,母亲正一天一天地老去,皱纹一点一点地爬满了她的脸,脚步越来越蹒跚,那皱纹刻着她的人生,脚步是她走过的路,想到母亲终有一天会离开我,我的心被揪得七零八落地疼,两行热泪打湿了方向盘,我的眼前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