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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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自己去车行想买一辆车,但所有的车都没有供人驾驶的方向盘、换挡杆、油门和刹车踏板。卖车的告诉我,“你只需坐上去,吩咐它去目的地就行了,你可以坐着看书,看风景,也可以睡觉。”他的话令我振奋,但更多的是令我沮丧。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人,喜欢开车,喜欢不停加减档,踩油门踩刹车,喜欢速度,喜欢听排气声浪,即使累的时候都不愿把方向盘交给副驾驶座的人。是的,我非常难受,非常痛苦。我甚至想买一辆回家自行改装,改回可以自驾的车。毫无疑问,新式汽车剥夺了我的乐趣。我是天生能从驾驶中获得乐趣的人。后来我醒了,可以想象是在失望、愤怒和痛苦中骤然醒来的。醒来之后我倒是很坦然,因为现实中我不可能因为买不到传统汽车而痛苦和愤怒。我顶多觉得荒唐,感到沮丧。做过梦的都知道,情绪在梦里会被成倍放大。

早上我在上班途中见一个盲人穿行在车水马龙里,他站在那里胡乱朝地上敲击着探路竹竿,却一步也不敢跨出。步行的我尽管没睡好,有些昏昏沉沉,还是硬着头皮学了一次雷锋,向南来北往的汽车打着手势,小心翼翼趟进车流,把盲人带到安全地带。如此,我获得了一次和他亲切交谈的机会。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灿烂,很暖和。”我说。

“是啊,这是我想出来走走的原因。”他回答。

我有点吃惊:我随口发句感慨,可他——作为一个瞎子,看不见——却有着和我这个靠眼睛说话的人的相同感知。我转念一想:他不过是出于友好在附和我。

“一大早女儿跟我说,老爸,今天是好天气,路边的樱花、海棠都开了,空气里满是花香。我跟她说,我出去看看。”看来他不是在附和我?“我一出门,就感受到春天的明媚,心里很畅快。”

“你能看见明媚?”我有些唐突、失礼地问。

“当然,我的看见就是感受。但所有人的看见都只是感受。”他肯定地回答。“我走在这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就能感觉到生活的沸腾,我能看见颜色的缤纷和舞动,它们同声音一起汇涌入我的脑子,在我眼前呈现。”

“我冒昧地问一句,反正看不见,你坐在家里想象并感受这一切不是更安全和惬意?”

“不,那完全不一样。人吗,看和听,是他的本能,是生就的需要,如若被剥夺是很痛苦的。坐在家里没有办法获取这种真实的现场感受。打个比方说吧,女儿告诉我花开了,我坐在沙发上能想到鲜花,可它们既无颜色也不芬芳。这就像看风景,如果电视里看到的和现场看到的效果一样,那就没有旅游这回事了。”

“敢问你是生来就看不见,还是因故致盲?”

“我二十多岁时得了一种怪病,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能看见正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这样说可能不太好理解,打个比方说吧,人们都知道鬼,却从没真正见过,但我能看到鬼。我这样说你就能知道我能看到什么了。后来病治好了,但眼睛却忽然瞎了。”

“真不幸,如果渐进式失明也许会好一些。就像落日渐渐进入黄昏再融入黑夜。“

“是的,我没那福气。我就像一个生活在低于海平面的某个小村庄的人,忽然被投放到青藏高原上,于是出现了剧烈要命的高原反应。而我本应该从家乡坐火车经由西安、兰州、青海慢慢爬升到拉萨的。”

“我听说因故致盲的人,会因可视场景的提醒起应激反应,比方说,当有人告诉你,你的面前是各种美好的景象时,你会特别痛苦、焦虑、甚至愤怒。但我从你这里听到的好像不是这样,我觉得你很快乐。”

“你说的情况是存在的,但只存在于刚开始致盲那段时期,我想那段期间的长短可能因人而异,对我来说,大概大半年就习惯了。之后我就不会有你说的应激反应了,当你告诉我眼前有诸般美景时,我得到的是对美景的享受,我能融入美景,感受美好,获得愉悦。”

“如果你想获得宁静,你怎么办?”

“很简单,坐在家里关闭门窗,也可以打开窗户,打开书,用手指读。我忘了告诉你我学会用手指读书。当然那是专门给盲人看的书。”

“你的经历告诉我一件事,属于人的生理功能所产生的欲望,比方说看人看物、听风听雨,即便你废了他的眼睛和耳朵,他依然保持着那种与生俱来的渴望和追求。”

“是啊,我们有两条腿,尽管我们有时不想走路,但无论你出于什么样的善意,你都不能不给我走路的机会和权力。眼睛要看,耳朵要听,腿要走动,手要抓取。这些根植于我们的本能的需求,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可以被剥夺。如果说有朝一日,我们不用腿,可以抵达;不用嘴巴,可以饱腹;不用手,可以获得……我们被彻底解放,轻松自在。但同时,我们也失去一切,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将不再是我,人将不再是人。”

“你觉得会有这样一天吗?”

“会的,我近期看了一些书,我做了思考,我觉得会有那么一天。”

“科技的力量真的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是一个渐进过程,人类曾经梦想过的很多东西都在被实现。开始是为了解放人类的躯体四肢,现在则向着解放人类的大脑迈进。我有时在想,如果人类的肢体、大脑都被解放,那么人类会进化成什么样子呢?我想到了一个布满血管青筋的肉球,没有枝丫,没有七窍。”

“哦,肉球?这可能吗?想想都可怕,还恶心。可即便如此,人类不可能都变成那个样子啊,因为有少数人主宰着人类的解放和进化,那少数人,他们的手脚和脑子会不停地动,他们是不会进化成肉球的。”

“当人类被彻底解放,所谓进化就必然地转化为退化,退回最原始的状态。这是理论上说的,现实中我认为不可能,因为中途就会被意外的力量彻底灭掉。至于你说的少数人,他们有可能逃出生天,但我认为他们会被同化——同化的力量是一种巨大的吸引力和不知不觉的腐蚀力——他们最终会被自己制造的机器、人工智能控制,变成奴隶。他们同样会变成肉球,有点像被吹鼓的牛膀胱。”

“这幅暮日图景够可怕,也够恶心人。”

“我们有很多人都崇拜马斯克,他是个了不起的聪明人,是个奇才,是个科技狂人,尽管他本人不是科学家。他敢想敢干,但他应该受到制约。科技推动人类前进,但科技不都是有益的,当你还不能完全控制某项科技时,你会被他反噬。所以,科技任何时候都不能不被控制地开发运用。”

“你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比方说机器人,无人驾驶技术。我们还没到可以应对它们所产生的副作用的时候。当失业成为很多人的负担时,这些技术将成为所有人的负担。社会的大厦将摇摇欲坠,分崩离析。其实,我们并不需要火车,飞机。它们只会把军队提前半年送到你的家园,把刺客提前一个月送到你的卧室。是的,它们一直在加速死亡。”

“不过我还是挺享用飞机和高铁。”

“我们说的是飞机和高铁,但不是同一个飞机和高铁。”

“对了,你说到马斯克,马斯克在我们这里已经半人半神了。”

“他是个不同凡响的人,毋庸置疑。只可惜我们更多的时候分享并复制了他认知的盲点和糟点,同时又无脑地夸大他的远见和洞见。”

“你的话听起来会让人觉得你是一位江湖派、隐逸派诗人:反对机械,反对科技,崇尚自然。”

“不,不对。我不反对科技进步。我只是认为发明科技需要智慧,使用科技同样需要智慧。就像有人总是嫌刀不够快,然后他找到一种稀有金属,用新奇的办法冶炼打造出一把快刀。它太锋利了,经常割破手,有一次把手指割下来了他都不知道。”

“你的话倒是让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的《慢》,我一向觉得对快与慢的理解可以延伸到更多更广阔的与人的生活紧密关联的领域。因为慢是一种生存艺术。”

“差不多是这样。一味强调科技的快速发展,并且认为科技就是一切的看法,从人生意义的究竟来说一定是本末倒置的。告诉我,你对第一次坐汽车是不是记忆深刻?”

“的确如此。我七岁时随母亲去县城看病,我母亲要装一口假牙。那次我坐了一趟省内长途汽车。真实太舒服了,又快又安静。要知道,之前我只坐过木结构的独轮车,它在我老家是用来运输和偶尔接送一下新娘子的。”我说。

“是啊,我也记得很清楚。可我还有记得更清楚的。”盲人看着我,又看向天际。他接着说,“那是一次步行,十几公里的山区步行,我那时也是七岁。那是我记得最牢、几十年后回忆起来依然新鲜快乐的旅程。因为我慢慢地细细地欣赏了沿路的风景,山峰、冈峦、怪石、树林、溪泉、石桥、村舍、梯田、牛羊……也许你认为,你开车去旅游也能看到这些。但我告诉你,那不一样,你那是停下来拍张照片、发句感慨就丢下它们的旅行。那时我只有七岁,腿短,走不快,还会累,如果用你快捷的行车旅行做对比的话,我等于站在那里不曾走动过,风景不间断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涌入我的眼睛,让我一一过目。其实那时我并不懂得欣赏风景,对自然的亲切感源于本能。因此那算不得欣赏,那是一种融合,我和自然的融合,我们互为宾主。我想说,那种融合超越任何层次的欣赏。因为所谓欣赏,只能是低层次的以我观物。”

我完全同意盲人的看法,他的一番话让我对慢、对艺术的生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一番赞叹过后,有个问题却忽然浮现,使我产生听听他的意见的想法:

“那么,你认为,马斯克所代表的科技力量正确吗?或者说他的科技力量是正义的吗?”

“这个不好说。我个人觉得科技本身是中性的,就像马斯克是个无法界定为好人或坏人的中性人一样。但有一点,我认为在他那里,我看不到艺术。而且,他的爱好好像已经超出了科技的边际,他要的可能超过那些崇拜他的人对他的期许。”他下意识摸了摸眼睛,我把他的这一行为理解为自我解嘲式的提醒,提醒我他是个瞎子。而对人生艺术的感悟,有时瞎子比有一双好眼睛的人看得更多、更深、更准、更远。他在提醒我,生活需要瞎子,需要聋子,需要半身不遂的人,需要麻风病人,需要性功能缺失的人,需要文盲,需要多愁善感的人,需要不会用手机的人,需要驾驶没有人机交互系统的汽车的人。“维特根斯坦曾慨叹,当一切有意义的科学问题被回答,有关人生的问题却还没有涉及。维特根斯坦想解决人生究竟,苦于还没找到好办法。马斯克解决了一些科技问题,却与人生无关。他可不是圣徒,更不是唱诗班的,他只是在生产一种产品以满足个人一切嗜好中的科技偏好。他是个企业家,是个商人,还有可能是个野心家,仅此而已。我想申明的是,科学是一种原理,而科技只是一种产品。”

“如何才能获得生活的艺术?或者说让生活像艺术那样有意义?”我问。其实我蛮讨厌他提维特根斯坦其人,连流行歌曲都在唱他。我不喜欢赶时髦,不喜欢人云亦云。

“站上智慧的高墙,把所有的联系纳入视野从而达成理解。”他回答说。

他又一次提醒我盲人的视力优势。因为视力正常的人要登上高墙,需要攀爬,冒险,勇气和毅力,所以多数人还没开始就放弃了。还有一些人中途败下阵来。但盲人却可以一下子就站上高墙。那为什么绝大多数盲人什么也看不到呢?因为对于盲人,需要具备两个前提,一是他愿意站上智慧的高墙,二是他渴望看到联系并力图理解。但现实世界里绝大多数盲人既不愿意登高也不愿意视察并理解。这不是因为他们缺少什么,而是因为他们在眼瞎之前心就瞎了。

“那么,我们如何检验我们的生活是一种好的艺术的生活?”

“你喜欢的让你感到最大自由自在的生活,它只属于你,是你权衡之后的最佳选择。它可以是十九世纪末期维也纳的生活氛围,可以是托尔斯泰式的基督徒生活,它更可以是陶渊明式的隐逸生活:种田、喝酒、访邻、登山、写诗……你可以选择多生孩子,也可以选择不生。但决不能被权力强迫。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不对其他人的生活构成威胁、强迫和侵犯,也不被威胁、强迫和侵犯。我举个例子,我喜欢用竹竿做成的拐杖,我不希望有一种强权迫使我放弃而选用他们生产的昂贵金属拐杖。就像一个司机,他应该可以在任何一个城市买到他喜欢驾驶的那种汽车,而不是被强迫放弃——比方说手动挡油车——去选择政府或者马斯克希望和要求他去购买的那种车。你可能说,他们不会强迫你放弃你的驾驶习惯和偏好。但他们一定会终止生产和切断能源供应。这是另一种强迫。当工厂老板和政府牵手,必然意味着强迫和剥夺,意味着你将牺牲自由。一切以牺牲他人自由为前提的生活都是对艺术生活的破坏,那必定是一种极坏的生活。”

“可现代社会,产品的推出是市场的选择,且都是规模化的高度机械化和自动化生产,生厂商不可能为了某一个人或几个人去开发生产某类产品。这似乎不涉及强迫和剥夺。即便有好心人愿意为某些人坚持生产他们所需要的产品,其结局大概也会像格拉斯兄弟的皮鞋作坊。”我对盲人的看法提出疑问。

“从老子、庄子的时代,就开始反对机心、机巧和机械。所谓文明,所谓进步,所谓科技,往往适得其反。它们的出现本来是为了解决人与生活的冲突问题,但它们却一直在制造冲突。他们为了所谓的多数人,让少数人承担牺牲的后果,这不正是他们所倡导的文明自由的反面吗?没错,这是异化。但这个异化被放大,被普及,却是因为利益的驱使,是商人和政府联手推动的后果。所以是罪恶的。”


我们正谈得起劲,有个人在叫我。我不得不中断和这位盲人的交谈并匆忙和他话别。

是我的一位办完退休手续不久的老上级胡院长。他有点失落,可他想要呈现的偏偏是令人作呕的故作潇洒。

“啊,我终于解放了,自由了,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他故意裂开嘴笑着说。

“你在位的时候不是一直在做你想做的事吗?但我觉得,有些你想做的事会随着你的退休而做不成的。”

他没有立即反驳我,而是闭嘴想了想,然后笑容没了。他把我往路边拉了拉,往四处看了看,然后慎重其事说:

“明人面前不说瞎话,你说的那种情况我已经感受到了。”

“哪种情况?”我故意问。

“退休前很多想做而又能做成的事,退休后反倒做不成。”

“具体有哪些事?”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好几件了。最让我感到不适的是我不能在大会上发表重要讲话了。”

“讲话是一种颇伤元气的事啊?领导同志。何况参加会议的人,大多数都反感做听众呢,你不会不知道行情吧?”

“我自然是知道的,因为我上面也有领导,领导上面还有领导,我也经常做他们的会议的听众,我和你一样讨厌做听众。我现在真的很难受,我不惜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发表重要讲话,我想象客厅里挤满了听众,院子里也挤满了不请自来的人,他们踩踏花草,推翻水池,弄破花盆。我不怪他们。我只透过大玻璃向外扬扬手,示意他们文明听讲。”

“你有些走火入魔了,领导同志。”

“不说这个了,有些丢人。请别告诉他人。”他忽然有些脸红。“你认得马教授?”

“哪个马教授?”

“马斯想啊,就是刚才和你在路边说话的老瞎子啊,你们不是谈得挺热烈吗?你怎么会不认得他?”

“我真不认得,我是扶他过马路,然后在路边和他随便聊聊的。怪不得他侃侃而谈,原来是教授。”

“他已经退休差不多五六年了。他不肯退休,他和我一样不能适应退休后的无所事事,特别是没有学生听他讲课,简直令他抓狂。”

“他不是很久以前就看不见了吗?他如何给学生上课?”

“要说马教授是个奇才,他记忆力惊人。致盲后一年,他就要求给学生上课,校方自然不同意,但经不起他硬泡软磨,最后答应让他上一节课看看效果。校方意思很简单,你一个盲人,怎么讲课?让你出一次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可令校方和学生都没想到的是,瞎眼睛的马教授一点也不比好眼睛的马教授讲得差,甚至比好眼睛时讲得还要好。参与旁听的专家认为,可能是他看不见东西使他的讲课更加专心致志。”

“所以,他的课一直讲到正式退休?”

“是这样。我听说,他退休后很寂寞,总喜欢找人聊天,当然,他永远是主聊。”

“你一定很能理解他。”

“那是当然的。所以我和他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聊天场合,两个主聊碰头会打起来的。”

“马教授的研究领域是?”

“他主讲经济,但他的研究领域几乎无所不至。拿他自己的话说,要搞懂经济,必须懂政治,懂历史,懂法律,懂哲学,懂心理学,懂天理人欲。因为经济不是孤立的学问。所有学问都是互通的,也是互补的。”

“这倒是实话。”


到了办公室,我泡了茶。在等待茶温慢慢回落到可以饮用的七八分钟里,我回味了途中的经历。我意识到今天早晨我做了两件大事,一是把马教授从灾难中心搭救出来,二是满足了马教授和胡院长作为老师和领导发表重要讲话的愿望。我在想,不停地说话是一桩累人的事,就像马教授说的驾驶汽车是一桩累人的事。它们虽则累人,但人又乐在其中,你不能剥夺他们累且快乐的生活。你不能因为说话累人,就发明一项科技替代他说话,让他天生的说话功能由闲置而逐渐退化直至消失。这也旁证了马教授说的人的驾驶欲望不能因为自动驾驶技术的成熟而被剥夺。但问题是,有人对人工智能竟如此痴迷,如果这种痴迷成为权力的游戏,比方说,借由人工智能替代你说话和行动,从而取消你与生俱来的权力;比方说强行代理,超越代理权限成为你财产处置和选民权力的经纪人,那会不会成为灾难?成为人类自取灭亡的加速器?

“哦,马斯想,怪不得他那么喜欢提到马斯克。”我在想马教授和马斯克会是什么关系,他们是同宗远房堂兄弟?


当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和马斯想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梦里的场景有些模糊,季节也是模糊的,天气也是模糊的。我记不起穿的什么衣服,但隐约记得有花在开,有落叶在风中旋坠。但马斯想的拄拐我记得十分清楚,它斜倚在长椅上,有一只流浪猫忽然过来伸出前爪去抓竹拐。可能嫌它太光滑,流浪猫只抓了两下便悻悻然离开。

“你听说过智体这玩意吗?”他忽然问我。

“什么智体?”

“我女儿看的一部电影,我坐在沙发上听完了。电影里说到一种不再受人控制却控制人类的人工智能——智体。美国电影都这样,前面都是现代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的,结尾吗,又总是回到浪漫主义。正义战胜了邪恶,人类重新夺回智体控制权。”

“智体什么样子?”

“他无所不在。比方说我们在这里讨论他,他都知道。”

“美国有很多电影,被我们称之为科幻片,几十年过了,有不少已经成为现实。”我说。

“原始人只被风雨雷电控制,几千年以来,人类发明了许多用来掌控世界的科技,可结果呢,我们拥有了多少控制世界的科技,就会有十倍的控制人类的反科技衍生。所以说人类不会被自然界里的风雨雷电杀死,但会被自己发明的风雨雷电杀死。”

我一边应和着马斯想谈话,一边在手机里输入“智体”并搜索,我搜到一部叫《碟中谍7》的电影信息,剧情简介说;“智体”是一种超级AI,它无处不在,可以瞬间清除实时视频,冒充任何人的相貌、声音,破解人的身份安全码,轻松侵入全世界的赛博空间……

我顿觉有了可以和马斯想进一步交流有关智体的本钱,于是我抬起头,张开嘴,刚说出:你刚才说的智体……忽然有一道光在公园的树林外面像幕墙一样升起,亮得教人不能逼视。然后又是一团火在公园的中心喷泉广场爆燃。我被吓得魂不附体。我听到马斯想喊了一声“智体作怪”,等我回过神来去看马斯想时,长椅上只有他的竹拐斜倚着,末端已经着火。那该死的竹拐忽然跳起来,跳到空中,像一条火蛇,上下翻腾,发出炮仗爆炸的声响。


大概是冬月间的某一天早上,那天我起得比平时要晚,因为我那天要去单位办理退休手续。我要退休了,我有点激动又有点失落。好在我不会为失去发表重要讲话的机会而难受。天有点冷,风并不大,但穿透力极强。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头颈尽量往胸腔里缩。这是我对抗寒冷的一惯做法,从小就这样。我嘴唇间含着香烟,只吸到一半我就想吐掉。由于干燥,烟头粘黏在了下嘴唇上,怎么也吐不掉。我很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抽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滚烫的它把它从嘴唇上摘下来。可它黏得挺紧,竟带着一层唇皮被我扔在了路牙上。我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就在我和烟头较劲的这么一会,我又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我错过了发生在十字街头一场车祸。警车和救护车拉响着不同声调和频率的笛音朝着各自的方向跑远了。沥青路面上有些塑料碎片,在呼啸而过的车轮下打滚翻转。路边有些人还在指指点点。

由于怕冷,我没作停留,径直去了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已经空空荡荡,属于我的私人物品已经用车运回家中,剩下的就只一台工作电脑,一张藤椅,一个烧水的电水壶。我打开空调,打开电脑,我要等半小时后去人事处办手续,其实也没啥事,就是在几张表格上签上我的名字,听他们吩咐我今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去哪里,不可以去哪里,然后和他们握手告别。无所事事的等待中,我开始浏览各种微信资讯,有来自微信好友的早安问候,有来自微信群的消息汇总,有来自朋友圈的呈现各种偏好的新闻早报。一则发在本地钓友群的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中山路、解放路交叉路口今晨发生车祸。我点开进去。有一视频,我认得视频位置就是我的办公楼左前方的十字路口。路口塞满了横七竖八的汽车,警车闪着警灯,警笛声和汽车喇叭声产生很不协调的混响。有一辆绿牌小汽车几乎是横在路中央,车前保险杠脱落,右轮歪斜着,见得车轴断了,轮眉翼子板严重损毁,另有一辆小车也非正常停在它的左前方,闪着双跳,左侧后门有被撞痕迹。绿牌小汽车前方十几米处有一个人躺在地上,可以说他躺在十字路口的中心,一动不动。离他不远处有一根细长棍子。视频不长,晃得厉害,画面模糊。视频上方有一段文字:

今天早晨七点十五分左右,我市中山路和解放路交汇路口发生一起惨烈车祸,当时南北方向的汽车属于红灯禁行管制状态,一位由东往西行走在斑马线上的老人被一辆忽然失控的汽车撞飞,该肇事车辆又与前方一辆正常行驶的左转汽车发生碰撞,被撞老人当场死亡。有知情人士说,受害人是一位盲人,系本市某高校退休教授,他经常穿行于这个路口。目前警方已控制肇事司机。据该司机称,他当时正驻车等待信号灯变绿通行。他的车前方出现一个拄着竹拐缓慢行走的六十多岁的盲人,他心想,老年盲人单独过十字路口太危险了,迟早会……他的这个闪念还没结束,他的绿牌小汽车忽然启动,径直冲向盲人。整个过程不受控制,像一场梦。

马斯想,他被撞死在十字路口。

大概半个月后,警方给出了事故结论:由于司机误操作而导致的一场交通事故。

为什么警方需要半个月时间才给出结论呢,因为警方委托了第三方相关检测机构对肇事车进行了鉴定。鉴定结论是车辆发生事故时一切正常。

人们都判定这是一起常规交通肇事,只有我知道不是。我心想,这个肇事司机是个倒霉蛋。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兴奋,我给警方网站留言:马斯想教授是被一种叫智体的人工智能谋杀的。谋杀的原因是马斯想揭露和企图揭露人工智能可能会不受控制,进而反噬他的制造者、推广者和使用者。马教授伤害了智体尊严,并威胁到他独一无二的存在安全。智体知道马教授在做什么,于是报复了他,并嫁祸给那位使用智能驾驶技术的绿牌车的司机。司机是被冤枉的。

第二天两个警察上门,他们告诫我,不要把这个想法扩散出去,因为这是没法证明的无稽之谈。但它却能引起某种猜疑和恐慌,会影响我们新能源车产业的蓬勃发展,也会影响我国人工智能的研发、应用和普及。临走时,他们还和颜悦色告诉我,网络不是法外之地,请不要到网络上传播你的有害的奇思妙想。他们祝我退休生活愉快。我觉得他们是善意的。于是决心把有关智体的想法从脑子里抹去。我听见载着两位警察下行的电梯声,忽然想:他们如此迅捷地出现,又如此迅捷的消失,会不会是智体幻做人形亲临寒舍?想到这里,我的心猛烈地搏动起来。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最后不得不起身点亮读书灯。已经是下半夜,有点饿。我用电磁炉煮了一袋方便面。我边吃边想,我得做点什么。我忍受不了不想智体的空虚感,我的内心深处隐隐升起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念头:我得给智体一点颜色看看,如果他真的有那么厉害,以至于等同死亡,我就想办法接近死亡。

于是,我打开手机备忘录,模仿马斯想说话的风格,用富有洞见性的词句对智体可能却又是必然会引发的人类生存危机进行阐释,然后用最脏的俚语咒骂智体,并侮辱他以及他的研发、推广和使用者们。我把这些内容写在备忘录上,检查了几遍,颤抖着指头用图片形式点击发送到朋友圈和各个微信群。然后我心满意足地在床上躺下,双手交放于胸口。我想既然智体控制世界必将来临,早死未必是一件坏事。我甚至还想,我这已然过去的六十年,一直都在为长生不死谋划,都没用过一个整小时来思考应怎样快乐地生活。而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在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世界趋势。刹那间,一缕悲壮情绪从心底冉冉升起,好在我及时掐断了它。因为我要享受此时——现在:我从没觉得夜是如此的静谧。这一天是幸福的。就算智体以某个已故著名刽子手的样子出现并告诉我他将放我一马,我也不见得惊喜。

我是个胆小的人,我倒是希望智体在我熟睡时对我下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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