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她经常觉得很渴。

明明刚刚才喝过水,过一会就觉得嗓子干渴得要冒烟,发不出任何声音,声带一摩擦,嗓子眼就发着紧疼。

可能因为冬天到了吧,她想,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她刚毕业,进了一家小杂志社。

跟着记者出去采访跑上跑下,架拍摄设备、整理录音材料、买咖啡、取快递这些事都是她的,挺忙的。

这次的采访对象是个企业家,卖猪肉发的家。他对着镜头的时候有些僵硬,一只手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攥得死死的。只是脸上保持着僵硬的微笑,金丝边眼镜,一派儒商气度。

杂志社主编满意地翘着嘴角的小胡子看着企业家。前辈悄悄凑过来告诉她,杀猪佬给杂志社投了二十万的广告费。

难怪。

可能因为心情太好,主编破天荒地招手叫她过去采访企业家。她有点扭捏,进杂志社到现在,她只有三个月买咖啡的经验,从来没有采访过谁。

她站过去,想了想,没说话。

企业家挂着一副温和的笑脸等着她。

主编有些恨铁不成钢,失望地瞟她一眼,挥挥手让她站开些。

她站的位置只能看见主编的侧脸,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小胡子气得快飞起来。

她退开,站得远远的。

采访完是中午,主编殷勤地领着企业家到了一早就订好的包厢。两个人为了谁坐上位客气地推让了几分钟,前辈陪着笑脸站着,不时插科打诨两句,气氛很融洽。她缩在一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酒店的茶水闻起来挺香的,喝起来却是一股苦涩的味道,温度恰好,上午顾着采访只喝了一杯浓腻的热饮,她端着小茶杯一饮而尽。这是普洱。一旁的服务员为她加满,似乎有点责怪她的牛饮。

主编和企业家相谈甚欢,他快活的“咯咯咯”声充满了整个包厢,小胡子一翘一翘的,很生动。

主编又招手叫她过去,她磨磨蹭蹭站过去,主编胡子一翘,让她回去端着酒杯过来,为刚刚采访中的不礼貌向企业家道个歉。

企业家连连摆手,让主编对小姑娘不要那么严格。

要的要的。主编端起酒杯,我们杂志社要的是一支能作战的队伍,每个人都必须快速成长,独当一面,有为才有位嘛。

她端着酒杯过来,杯子里是白酒,以前爸爸给她筷子沾过一点喝,当时她还小,被辣得一下就哭出来了,妈妈哄了好久。

光看着白酒,她的嗓子就已经开始发干发疼。她润润嗓子,像呆头鹅一样现在企业家面前,不知道说什么。

想想主编生气的小胡子,她涩涩地开口,用像小猫一样的喵呜声快速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企业家温和地看着她,像一个宽厚的长者,点点头喝掉面前的酒,举着空杯子向她示意。

完全看不出是杀猪卖肉起家的,她心里想,比起来,主编更像杀猪的。想着主编翘着小胡子杀猪的样子,她噗嗤笑出声。发现主编和企业家都在看她,脸色不太好,她一缩脖子,默默坐回原处。

白酒的后劲上来,她头有点晕,嗓子更渴了。服务员手上的普洱全都进了她的肚子,后来干脆搬来一壶白开水给她续杯。

看着主编和企业家谈笑风生,前辈不时敬酒插两句话,她头还是很晕。小时候参加爸爸和他朋友的饭局,其他人高谈阔论,作为小孩子,她只需要好好吃饭,夹不到的菜就扯一扯爸爸的衣角,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不能让菜汤滴在新买的裙子上。

但是现在不同了,她不是小孩,是在工作的人了。她鼓起勇气给自己倒了点白酒,攥着酒杯,想站起来,嘴唇嗫嚅了几下,不行,嗓子还是干。

听着主编和企业家在聊的“股市”“房价”,她默默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尽。听不懂,插不上话,连一句祝酒词她也不会说。

饭局散了之后,主编倒是没生气,翘着小胡子高贵冷艳地开着自己的甲壳虫一样的小汽车走了。她扛着不知道多少斤的设备赶上前辈,问他在饭局上怎样才能表现更好。前辈撇撇嘴,顺着领导的话说呗。

下班很早,她决定去菜市场买一尾鱼。同居的男朋友说了好久想喝鱼汤,虽然她在家的时候从没有做过饭,但是,她想试试为爱人洗手做羹汤的感觉

鱼鲜活地在展示柜里游来游去,瞪着眼睛不知忧愁。她随便要了一条,也不知道是鲫鱼还是鲤鱼,反正鳞片被水润泽得亮亮的,挺好看的。

按着菜谱说的,她一丝不苟地将葱姜蒜切丝,被处理过的鱼呆在盘子里张大了嘴,一副呼吸困难的样子。

鱼汤熬得浓白的时候,男朋友回来了。开门、关门、换鞋,没有说话。

她迎出去,接过他手里的包,熟练得好像一起生活了很久的老夫老妻。

男友是她的大学同学,现在是程序员,身上有种理工男特有的气质,有点呆萌,太过耿直,但是她很喜欢。

接他包的时候,她敏锐地闻到了一股香水味,那是不属于她的香水味——她喜欢用许愿精灵,尽管男朋友老吐槽她装嫩。这种香味明显是木质调,温婉大气,又有点勾人。

看着男朋友明显不想多说话的脸,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男朋友是为了她才留在这个城市的。

毕业的时候,他也找过一些大城市的工作,如果他去大城市,她肯定是会跟去的。没想到,自己爸妈悄悄先男朋友谈了话,希望他们能留在这个离自己家不远的省会城市,否则就分手,他们不希望自己的独生女儿在外面漂泊受苦。她父母就是这样,总觉得她长不大一样,当初高考填志愿,就一手包办,全填了省内的学校。开学就大包小包浩浩荡荡把她送进寝室,隔一两个月还要去看她一次。直到毕业,她还没学会,怎么把棉芯装进被套里面去。

男朋友为了她答应了留在省内。

但是她知道他心里很苦闷,省内没有什么好的发展机会,他后来只能去了一家小的私人企业。每次跟在大城市发展的朋友聊天后,他总要找她吵一架,都是因为爱她,他舍弃了那些精彩繁华。

男朋友进门没有多看她,拿着睡衣转身进了浴室。

她坐在桌前摆好餐具等他。今天是她第一次下厨,卖相还不错,那个莫名其妙的香水味,她不想问了,只要能心平气和一起吃饭,她就很开心。只是嗓子还是很干,口腔里没有一丝唾液,饮水机的水已经被她喝光了,她清清嗓子,看着面前的鱼汤。浴室里的水声还在哗哗作响,她有点想吐。

男友湿着头发,睡衣裹得紧紧的坐下吃饭。她起身,想拿吹风帮他把头发吹干。指尖刚碰到他的头皮,他就猛地起身转头看她。看她一脸无辜拿着电吹风,他的眼神有点躲闪,丢下碗筷就冲进房间,说要换衣服出去买包烟。

带桶水回来。

她开口嘱咐他,因为渴,她的声音粗哑得像个男人。

男友低低应了一声就拿着钱包往外冲。

好像更渴了,刚刚说了一句话之后,口腔里最后一点水分就蒸发干了。

她端起汤碗大口大口喝鱼汤,有点腥有点咸,好难喝。鱼头搁浅在干涸的碗底,张大了嘴,像在呼救。

汤碗重重砸在桌子上,她冲进厕所,有点想吐。吐完之后,干渴的感觉好像蔓延遍了全身,她摸摸自己的手,皮肤干燥得好像马上就可以拿去焚烧。

她翻出自己的睡衣,然后急切地拧开喷头,干渴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点。

洗完澡,擦干身上的水珠,她摸到自己腿上的皮肤,刚刚还是润泽的,现在就像干旱时皲裂的土地,又有点像失去了光泽的,今天煮的那条鱼身上的鳞片。

出来的时候,手机一直在振动,妈妈每天这个点都要给她打一个电话。她按下接听键,妈妈絮絮叨叨地告诉她,今天给他们寄了好大一包吃的,让她记得冬天多滋补,别生病。

她轻声应着妈妈,眼眶有些难受,但是没有眼泪,她觉得自己内脏的所有水分都快蒸干了,像被架在火焰上的鱼。

电话那头的唠叨,一直没有停,妈妈告诉她,内裤要每天换洗,床单要两周洗一次。

老把她当成小孩一样,真是的,她听见自己小声的抱怨。

电话打了一小时,男友还没有回来,她有点不耐烦地粗声中断了妈妈的唠叨。

拿着厚外套出去找男友,冬天天黑得特别早,外面早就是漆黑一片,她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男友肯定不是去楼下的便利店买烟。他洗澡的时候,她分明看见他手机收到了两条微信,他给消息主人的备注是一颗心。

这个城市那么小,但是她好像找不到他了。

冬夜的风很冷,像往身上刮的刀,一刀一刀,像是在将她凌迟处死。

她看见浓妆艳抹的女人挂着虚伪的媚笑挑逗过往的行人,看见一个矮小男人的手伸进旁边人的口袋,看见两个小孩瑟瑟发抖地跪在天桥上,她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就是没找到男友的影子。夜风刮得她有点喘不过气,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外面的冷气,样子有点像今天她案板上那条离开水的鱼。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背上也开始皲裂,好像密密麻麻一手的鳞片。

远处的大海带着波涛的声音诱惑她一步一步走近,暗沉沉地好像隐藏在黑夜里的捕食者,等待着它的猎物上钩。

她拖着沉甸甸的身体慢慢走近,用尽全力扎进水里,自由自在,像一尾漂亮的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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