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毕业后在外地工作，我就特别害怕回老家。

第一，打初中住校起，在外面的时间就比家里长，虽然也很想家，但是和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比起来，城市里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冷漠，让我更有安全感。第二，我每次回家，都要使劲倒持一下自己，因为总是遭我妈的嫌弃。不是嫌我不会说话，就是嫌弃我穿的不洋气。

国庆的时候，回了一趟老家，又被她嫌弃了。

她指着我的T恤说，你看这领子松的，是不是买的很便宜的，咋不买件好的？

我嘴硬地说，哪有？人家外面都流行这样穿。其实我妈说对了一半，这件衣服算不上贵，再加上我坐火车的时候，穿着它睡了一天一夜，结果就变形了。

除了我妈，基本上没人说我穿的不好。首先，大家觉得没这个必要；其次，她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以为我就是这么邋遢不修边幅或者经济能力也只能买这样的衣服。但是我妈不这样想，她永远认为我值得最好的。正是她的高标准，才导致她老是嫌弃我。

（一）

我妈是个农村妇人，初中水平，勉强认识几个字，在当地也算是有了一点文凭。我的启蒙教育，全是拜我妈所赐。

小时候，家里离学前班（80后年代都还这样叫）比较远，家人也觉得没必要花那冤枉钱去上，于是8岁的时候，我直接上小学一年级。幸亏我这几年没留过级，一路狂奔，才勉强在18岁的时候撵上中国教育的平均年龄，和同龄人一起读大学。

第一天上学，连笔都不会握，根本没办法抄老师留在黑板上的作业。回到家，我妈问我，今天留了啥作业？我说，不知道。于是，我妈就拿着课本去问了村上年长的孩子，那孩子已经留了一级了（成绩不太好的，要再复读一年）。记得那会是初秋，天空中下着毛毛雨。

一个月之后的小测验，我毫无疑问地考了个0分。中午回家，我妈问我，考了多少分？我本想对她说，我还没有把黑板上的题目抄完，老师就要交卷子了。结果又急又羞，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我本以为我妈要骂我笨蛋没出息，结果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安慰我下次要好好听老师讲课。

我写作业的时候，总会有大人过来看我写些什么。我每次都会用手捂住不让看，我妈告诉我，不要怕被人看，只有别人看了，才会帮你把错误指出来。

这句话，当时还不太懂，多年之后，才发现的确是大智慧。

（二）

初中的时候，开始住校，周五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

冬天的一个周末，我感冒了。吃过午饭就睡着了，直到小伙伴们来家里叫我去上学的时候，我还发着烧，躺在床上起不来，于是让她们替我请了假，第二天去学校。

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觉得好了很多，害怕落下功课，便急着去上学。那天下着大雪，我妈坚持要送我到大路上，我说好。于是她就背着我的书包和我一起到大路上，我说，妈，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去学校就可以了。我妈不放心，说再走一段吧。于是，母女二人，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直把我送到了学校门口。

过了几天，她担心我感冒还不好，特地来学校看我。带着我去学校外面的诊所打针输水，中午的时候，她去街上买了我最爱吃的水煎包和烩面。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从诊所出来回学校，她骑着自行车回家。我当时竟不知道把饭让给妈吃，以她的性格，她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在街上吃一顿饭的。现在想来，真是懊悔得要死。

（三）

小时候，家里经济状况不好。她常教导我们，该省的钱一分钱都得省，不该省的一分也不能省。我总是看不上一毛钱，她说，一毛钱可以买一盒火柴，没有这盒火柴，就生不了火，做不了饭（当时还是用柴火做饭）。而对我和我弟的课外书，她总是特别舍得，毫不犹豫。

有一次，她去镇上给弟弟买书包。回来的时候，发现书包落在回来的车上了。她惊慌失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夏天的晌午，来不及喝口水，就骑着家里的老式自行车，匆匆地追去了。结果，追了好久也没追上。为这事，她自责了很久。

现在每当想起这个场景，便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平凡如我，要怎样努力，才能让她的晚年过的舒适一点，不为物质所困，想吃啥就吃啥，想买啥就买啥。

（四）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比我还高兴。因为尝尽了起早贪黑，风吹雨淋的农家辛苦，认为我考上了大学，便不用再像她一样受苦了。我以后可以舒服地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开心地规划着我的未来。

开学前几天，她还说，终于不在家烦我了，十几年了，我可得好好清静清静了。

走的那个早晨，她早早地起来做好了早餐，把我的行李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叮嘱我带这个带那个。我在检查一些证件类的小东西，她站在我旁边，显得手足无措，一边用手背默默地擦着泪，一边机灵地观察我有什么需要。

到了学校，我给她打电话，告诉她这里都安顿好了，让她不要操心。她说，好。晚上的时候，她给我发短信，说，你现在上课吗？老师同学都好吧？你不要胆小，要相信自己。当时同学们正在一个一个轮流着自我介绍，看到这些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温暖又感动。

下了课，我问她，你什么会发短信的？

她说，不会，这是你爸我们俩一起发的。我说拼音，他打字。

（五）

当我鼓足勇气，告诉她，我有男朋友的时候，我以为她会很开心。没想到，她淡淡地说，你这么小，怎么就有男朋友了。然后问，哪里的？我说，西安的。她说，干嘛不找个近点的？西安离我们驻马店太远了。我说，不远，坐高铁几个小时就到了。她生气了，挂了电话，不再理我。

过了几天，我爸打来电话，说，我和你妈都想通了，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同意。我们帮不了你的忙，但绝对不拖你的后腿。我在电话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地说，嗯嗯嗯。

等我自己生了女儿，一夜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为她的吃喝拉撒操碎了心时，才觉得我妈竟是这样的伟大。瘦弱的她，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时，把我带大，供我读书，而自己却从来不向我抱怨。

她总是说，小的时候家里穷，吃不好，穿不好，亏待了你们。现在有钱了，千万要对自己好点，女孩子嘛，多买两件好衣服。

有些人，为你做了一点事，便觉得为你付出了全世界，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

有些人，为你付出了全世界，却遗憾她的爱只有这么多。

（六）

我说，妈，你有什么梦想吗？

她说，啥梦想啊，你们平平安安地，好好赚钱就是我的福气。

我:那有没有特别想干的事啊？

她：就是一直想去洛阳看看牡丹，邻居家的婶婶去看了，都说好看呢。

我：这还不简单，明年就去。

她：不着急不着急，等过几年娃大了再去。

我分明看到她的眼里，重新亮起的光，那是对未来的期盼，对岁月的感恩，对生活的欣慰，那光也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风景，最值得我去守护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