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去奉贤看望在那里安度晚年的父母。弓腰在自家园地里剪茄子打算让我带回家的爸爸,说想回一趟老家,我磨蹭了数分钟,回答那只有十月长假期间了。爸爸立马直起身子兴奋道:那就这样定了。
从奉贤回市区的一路上,我就开始后悔自己应答得太快。我出生后8个月被无暇照顾我的爸爸妈妈送到外婆家直到8岁要上学了才被接回家,与一直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弟弟相比,跟他们的亲疏不言而喻。再加上我个性急躁又倔强,自己都不喜欢10岁左右的自己,不要说爸爸妈妈了。特别是妈妈,我青春期时她正好更年期,与她几次激烈的冲突我想忘都忘不掉——我反悔,是因为我觉得跟他们在一辆车这样小这样密闭的空间里共度四五个小时,我会觉得非常不自在。
假装从来没有答应过这件事,整个八九月份我与爸爸电话往来,从来不提回老家的事,我心怀侥幸:他是不是忘了或者改变主意了?也是,那个地处苏北高邮的老家,有什么可留恋的?这个打我出生起就一直跟随在户口本我那一页里的籍贯,我从来没有去过。1978年好像为了曾祖母迁坟一事,弟弟跟着爸爸去过一趟,真是千辛万苦,又是长途汽车又是火车又是渡轮的,回来后弟弟说老家人为了招待他们,要弄肉丝炒咸菜,他看见腌咸菜大缸的盖子一揭开,就爬出了很多很多白白的虫子,“很腻心”。12岁的弟弟不知道白白的虫子是什么,听故事的我也不知道。不久以后的暑假,居委会号召学生除四害,让我们将拍死的苍蝇收集起来交到居委会,差不多就是现在的学生参加完社会实践需要让有关部门在手册上敲个章的意思吧。我用的是空药瓶装死苍蝇,放在家里的一个角落里忘了。几天以后想起来了,拿起来一看,很多白白的虫子在瓶子里蠕动,恶心得我使劲把瓶子扔出很远,瞬间联想到弟弟说的咸菜缸里爬出的白白的虫子,不就是这个吗?蛆虫。爸爸一定在我答应他一起回老家后细细回想起老家吃和住,怕了。
我错了。对12岁就离开家乡的爸爸而言,咸菜缸里蜂拥爬出的蛆虫也是乡愁?临近长假,爸爸开始每天一个电话问我怎么走怎么吃他要带多少钱,我只得在网上预订好高邮的宾馆。
看,我现在已经能够很坦然地写出“高邮”二字了。可在我年少的时候,凡是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都会吞吞吐吐不明所以,因为那时,上海这个地方还无外可排,就把全部鄙夷都给了籍贯是苏北的人,他们称苏北人是江北人。那时的女孩,找对象基本不考虑“全江人”亦即父母双方都是江北人的男青年;如果本身是江北人,女孩们也好绞尽脑汁地要褪去这层皮。我说过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家在四平路76号,屋山头就是一条窄窄的小弄堂,沿着小弄堂走到底,住着一家从高邮来的人,午后闲极无聊,小伙伴们会追着他家的两个小孩喊:“高邮人,黑屁股”,有一次把他家妈妈喊急了,开门出来,将夹在咯吱窝下的小儿子裤子往下一褪,怒吼:“你们看看,他屁股黑不黑?”我也是跟着起哄的小孩,虽然我也是高邮人,但我从来不跟他们说清楚,就有了喊人家“高邮人,黑屁股”的资格。高邮人的屁股黑不黑,我最清楚,所以问过奶奶,为什么人家要说高邮人黑屁股?奶奶支支吾吾的,或许离乡太久记不真切了?后来,汪曾祺走红文坛,我开始通读汪先生的作品,才知道高邮人喜欢将划子的屁股漆上黑色。
是不是因为汪曾祺先生的文名才让我不惧承认自己祖籍高邮?是的。但是,去高邮的路却还是让我惧怕的,特别是得知爸爸不仅仅想在高邮这座离老家很近的小城逗留几天以解乡愁,他是要去那个或者奠垛附近或者三垛附近的东吴庄。感谢导航,10月3日早上7点不到从上海出发,在高速公路上几乎一路畅行,午后一点我们的车在省道一个叫真武的出口下来,在乡村公路上兜兜转转,终于到了爸爸说的回老家的必经之路樊川镇。“我小的时候跟你奶奶回老家,都要在樊川镇住一晚的,路上不好走”,车一进入樊川镇,爸爸兴奋得开始絮叨往事。可是,怎么从樊川镇到东吴庄呢?导航将我们引导到一条尽头蹲着两个巨大石墩子的小路后,我们知道,余下的路经必须依靠鼻子下的一张嘴里。爸爸年近80,脑子非常清晰,知道用当地方言问路最妥当,爸爸与路人的言语来去,让我想起了我奶奶。我爷爷脑溢血猝死时我最小的叔叔才16个月,那时我的大姑姑也已经为人母还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奶奶完全可以要求大姑姑帮衬她,这个苦命的女人却始终觉得,女儿一嫁出门就与己没了关系,硬是咬着牙打零工供孩子们吃喝和上学。也因为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奶奶很生气我一个丫头居然书读得比她的几个孙子好,“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都是为人家读的”,当年奶奶得知我打算考研究生时说的话,犹言在耳,用的就是这种方言。
在既陌生又熟悉的方言一点一点引导下,一个熟悉的地名出现在我眼前:汉留。说我的头发难看、经常不动声色地告我的状、分一块饼干都要留意将小的给我……但是,要写信奶奶一定找我,之所以熟悉“汉留”,因为当年不知道在信封上写过多少遍了。
过了汉留就是奠垛了,我和弟弟同时想起来我们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奠垛人时不时地总在早上6点多按响我们家的门铃,为的是向我爸爸推销工作皮鞋。不知道这个奠垛人现在怎样了,问爸爸,爸爸说,他的工作皮鞋里用了不少马粪纸以次充好,后来就不联系了。
东吴庄终于到了。一路晕车一路呕吐的妈妈下了车立马精神焕发,像个老干部似的在村子里转悠,我们跟在她身后一眼一眼地看爸爸魂牵梦绕的老家,残破得不像样子,偶或的两三间两三层楼房,根本无法遮蔽我们老家被高速发展的社会遗弃的痕迹。
坐在路边一条长凳上闲聊的几位老人,见我们几个来来回回地找着什么,终于开口问我们从哪里来,爸爸跟那位瞎了一只眼的老婆婆才聊到第4句,“你是吴金荣家的小牛!”我的天,她居然一下子准确说出了40多年未见的我的爸爸是谁。老婆婆犹如开关,接通了爸爸与这个村庄的电路,一下子,村里的老人一个个冒了出来,他们围坐在一间三层楼房底层客堂的八仙桌旁喝茶说着家长里短。呕吐了一路的妈妈大概是真饿了,乡人客气地邀请我们吃午饭,我们谢绝着,妈妈却说她要吃。清炒韭菜、百叶炒芹菜,老家真的被飞速发展的时代甩在了身后。
见爸爸与老人们聊得欢,我们向他建议,不如他跟妈妈就住下来,第二天我们过来接他们。“好呀好呀,乡下多的是房子”,老人们呼应,但是,爸爸坚定地摇头。
离开的时候,爸爸要去看一眼他家的老宅。老宅早已灰飞烟,地基上额红砖房子,已与爸爸他们无关。听说隔壁那低矮的破房子就是瞎眼婆婆的,我特意趋前几步伸头进了家门看几眼,心酸。土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宣传画,歪斜的桌子上摆放得乱七八糟的,就没有一眼像样的东西,地坪是七高八低的原生态泥土地……
幸亏爸爸没有同意留在老家过夜,虽说隶属高邮,东吴庄距离高邮近20公里,倒是路很好,一直在京杭大运河边上行驶,途中经过一个热闹的小镇名叫三垛,这不是宋代词人秦观的老家吗?找找看有没有秦观的遗迹?车窗外大肆叫卖鸡排的喧嚣打消了我的念头。
幸亏没有停车寻找秦观。在高邮,到处找汪曾祺故居,不得。哪怕问人民路竺家巷在哪里,也都说不知道。
也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