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烟如雨(下)

那天,她看到绍雯飞跑下码头拥抱他,她的心中顿然失落。不过很快她就释然:像这样的男青年会没有一群女孩明的暗的爱他吗?接着又非常骄傲:像我这样的女孩子会没有百十个男孩子钟意吗?

可是我得找一个一见钟情的。

以后的再次相遇,或者要么是她远远的看见他,要么是他遥遥的望自己。这一段的时光真棒啊,把它们一次次的写进日记里。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突遇车祸,母亲病情加重加剧,恬静会觉得生活非常非常的美好,仅仅是夜来人静中回忆那些相遇的情境,就足如蜜饯伴茶滋润这一生。但是谁也无法预知你身边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夜之间似乎改变了一切,她的家庭陷入深深的灾难之中。

那天的遭遇她一想起来还怕得浑身打颤:放学后她去帮父亲卖蛤仔煎,父亲挑个担子穿街过巷,他做的蛤仔煎香喷可口,小时候她就跟在父亲后面帮着叫卖,现在依然如故,每当她站于父亲身旁时,那天的蛤仔煎就特别好卖,往往是一大帮男青年围着不吝小钱。父亲明白,他们围着他的担子,是看自己美若天仙的女儿。如果那天不是走小巷回家,如果那天父亲休息不挑担子上街,就不会发生车祸:一辆摩托车从后面飞驰来,撞倒了父亲,又失魂落魄地逃窜掉,她睁着惊恐的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父亲已倒在血泊中。

断了腿的父亲再不能挑担子上街了,母亲因忧愁过度昏迷过去,正当全家愁眉不展时,转眼黑暗过去他们看到了光明:网络公司的小洛骑单车几乎是飞驰而来告诉她,一个好心人将长期赞助她一家,直到他们度过艰难。

不久,小洛还带来了第一笔钱,但是拒绝了他们全家要当面感谢那位好心人,“我们得恪守诺言!”小洛强调好心人不希望张扬,他们网站亦要讲诚信。

全家人默不做声了,定焉焉地望着小洛放在桌上的那笔钱。父亲郑重地对两个儿女说:“日后你们出来工作,一定要尽力帮人!”

等她出来工作,至少要等三年,如果考上本科,那就是四五年。

小洛走的时候对她说:“我看过你拍的广告宣传单,我的表哥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经理,我可以介绍你去拍些广告,付费要比别的公司高。”

拍广告是恬静读高中后的业余生活之一。有一天她从学校出来,一个中年男子拦住她递上一张名片,让她到广告公司去试镜,接下来便有了几辑小画册的宣传广告让她拍。自从遇到俞晨黎后,她常常想,如果不是那天拉着气球到鼓浪屿去拍广告,她就不会遇上他,就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

她喜欢拍广告。

小洛说到做到,在她高中毕业放假时把她带到了广告公司,小洛的表哥只瞄一眼就说:“我们正好要给一家化妆品厂拍广告,过几天你来吧,一起到北京去。”

她也很想挣那笔钱,但问清楚那个广告需要到北京拍十来天,便婉言推掉了。她要复习准备高考,不可能去那么多天。

“那----就以后再找机会合作吧。”小洛的表哥有点遗憾。

好在有浪琴歌舞厅的周年志庆有奖游戏活动,她幸获五千元,还见到了她一直盼望着的再相遇的他,她和他是金童玉女。

她将那张照片夹好在日记本里,这将会是她一生一世的珍藏。之后她埋头复习准备高考,尽管写作业时往往会看到他的脸浮在作业本上。

高考前小洛送那笔义助钱来她家的时候,专门对她讲了自己以前考大学的经验,最重要就是带着一颗平常心。

但她相信自己很难平静的走进考场,因为她想着必需考上大学,以后才能回报父母挑起家庭的重担。

“如果考不上大学,那你就到广州去,那里广告公司多,发展机会大。”小洛鼓励她。

她可不想到广州,离开了鼓浪屿,她去那里找她的金童啊?鼓浪屿让她认识了他,那就一定要在鼓浪屿跟他结缘。她不是有个好的开头了?他们是“金童玉女”。

她是在鼓浪屿的雨天中遇上他的,那小雨,真好。

俞晨黎专门到卖镜画的店铺订做了一个镜框,把那张“金童玉女”的照片放大至两倍,然后镶进镜框里。在厦门的公务完成了,公司电召他与同事回广州,走的时候他专门到了浪琴歌舞厅,再次问那个老板知不知道红衣少女的下落。胖老板奇怪地望着他,“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他沮丧地坐轮渡离开鼓浪屿,站在船舷让海风吹拂胸膛时,他看见绍雯乘对开的轮渡回鼓浪屿。她静静的站在船舷栏杆处,远远的用眼神诉着她的怨艾。

回到住处,洗衣机坏了,晚上他只好手搓衣服,同事回来看到很惊奇:“她不帮你洗啊?”这才说完就有人敲门,是绍雯来了,瞄一眼便卷了衣袖接过盆子帮他洗,让他楞楞的在一旁不知要说什么好,同事赶紧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

洗完衣服她拉他到外面街上,他们默默走着好久不发一言,后来还是绍雯先说,打他一下笑了:“别那样好不好!”他想了想问:“你不恨我吗?”绍雯认真的摇摇头,告诉他自己也想通了,爱情嘛从来都是讲感觉,“你如果对我没有感觉,我们会不快活。”他们向鼓浪屿走去,来到轮渡码头时,她央求他跟她回家,只过一个夜晚,“一个清醒的夜晚,你明明白白的夜晚。明天以后,我就不再拥有你了。”

他拒绝不了她的眼神。

上次他是醉意朦胧的,这天晚上他是清醒的,分分明明的看清了展示在眼前的绍雯,那坚挺的双乳,双乳间她的头像,然而他的脑子里却努力要将此和红衣少女有关联,后来他闭上眼睛任她自由动作。第二天的清晨绍雯让他看录像,把他吓了一跳,他绝想不到她会偷偷把这些过程录像下来。“以后我会结婚,如果我的婚姻不幸福,我就躲起来一个人静静的看,我就会很满足,因为我是爱你的,深深的爱你……”她的声音有些悲戚,泪花闪动在眼角,使他又陷入长久、长久的感动和不安。

回广州时绍雯依然来送车,虽然没有了以前的情意缠绵,不过神情开朗,这使他的心里好过些。她只送到车站门口,挥挥手算是告别就离去了,让俞晨黎的同事很纳闷,上了车后推推他:“她该吻别你才对啊!”


公司计划结束厦门方面的业务,俞晨黎听说后便去找总经理询问,得到证实后他顿感失落,“我愿意长期在那边工作,公司的成本就可降至最低。”他郑重的提议,经理便盯着他眼睛有一阵后,哈的一笑,“肯定是爱上一个厦门妹了!”

工作之余,俞晨黎便会上网,偶尔也会与同事们到公园玩,这时候他特别盼望下小雨,如诗惬意的小雨会使他再度置身鼓浪屿,那绿绿翠翠的背景,银丝闪亮的小雨点斜斜飘洒,一束彩色气球慢慢的升上天空。“谁不盼着阳光五月啊,就你想小雨,你干脆当诗人去写诗算了!”同事们笑他。

他们也会泡酒吧下舞厅,当俞晨黎看到激光束照射在身边时,便会看到一个个的光环在舞厅飞飘,但定神却被炫眼的旋转着的彩灯照得头昏脑胀。广州开歌舞厅的老板都是土包子,竟没有诗意一点的想象力!

恬静终于如愿考上福州一所大学,虽然不是名牌学校,也足使全家笑颜逐开,邻居们也跑来相庆,小巷里出了个大学生,还是个美丽的大学生。他们都给她送来各种生活用具,远离家乡寄宿学校,什么东西都需要。走的时候小洛来送车,告诉她,他也调到福州的网络分站工作,以后依然可以常常去学校里看她。

小洛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第一次去买她父亲的蛤仔煎那天,他与几个朋友逛街,朋友说那边有个蛤仔煎西施,走到跟前一看他就十分自卑,她太美了令他自斩形秽,回家后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抱怨父母怎么不把自己生得英俊些高大些。当老师的姐姐笑了:“你虽不英俊,但也端正,千万别自卑。”后来吃饭时又问:“是不是爱上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漂亮得眩目的对不对?一定是了!弟弟,你记住,你是大学生,没什么可自卑的。”

话是这样说,但一站在恬静面前,他还是觉得自己是癞蛤蟆。后来发现她的父亲不再卖蛤仔煎了,有一天他在学校门口大胆的拦住她问,才知道她的家庭发生变故,采访她的家后,他很恨自己不能在经济上扶持她家度过困境,幸而他在网站工作,他为她家发布了求助信息,通过互联网,他多少达成帮助她的心愿。

恬静到福州读书,小洛当然要想办法也调到福州去。大学里都是天之骄子,不乏又英俊又聪明的高材生,要胜于竞争,他必需保持跟她见面。他买了一辆自行车,方便到学校找她。

“我给你找了份兼职的工作。”有一天小洛高兴地骑车到宿舍里找到她说。他知道,她更愿意自己打工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他那兴奋的样子,宿舍里她的同学全都视线齐集,让她不好意思低了头一言不发。

那份兼职还算轻松,到图书馆帮帮忙,每月能有二百多元的收入,只是晚上回学校宿舍就深夜了一点。“我送你!”小洛说到做到,他也到图书馆里看书,等她下班一齐回去。恬静不大愿意他过分的热情,等到她拿到小洛递来的第一个月的工资,便买了辆旧自行车,婉拒了小洛的接送。

此后她很奇怪每个月领工资时,都非要小洛代领而不是由图书馆发,终于有一天她弄明白了,原来那份兼职只有一百元,另一百五十元是小洛塞进她的工资袋里的。看到她生气,他便解释,“这是我想帮助你的一点心意……”她不打算干那份兼职了,小洛便拉住她央求,“好了,以后你自己去财务那里领工资吧。”

学校有奖学金,她发誓要夺得,于是几乎把业余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小洛看着心痛,“你的脸色不好,我怀疑是贫血……这边那么用功,那边吃得太简单了……”于是星期天要请她到他的租住的小房间里小灼一顿,他亲自下厨并一再强调不会花很多钱,邀请多次后她终于同意,但拉上两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去。

学校宿舍靠在路边,那里附近是郊外农民的菜地,一片荒芜常闻鸟儿啾啾,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搬来了一户外省的农民,在附近搭起一个窝棚,还把一口大铁锅架在宿舍楼的墙壁处烧火炒瓜子,大团大团的浓烟往上涌直灌进她们的宿舍房间,更要命的是农民大佬五更天便生火作业,铁铲在铁锅上猛炒发出的尖刺磨擦声令她们要发疯。女生们伸头出窗大骂,狠的还带着粗言,又吐口痰、扔垃圾、倒尿盆,但农民大佬只是拍着大腿哈哈直乐,更旺的生起火更起劲的挥舞铁铲。学校老师出面也无济于事,那农民大佬一瞪眼睛凶巴巴地骂:“这地方是学校的吗?”老师便缩头回去,“真是没文化!”再不去惹他。

有一天小洛来,看到她眼睛红红的,一问是没睡好觉,再伸头往窗外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我有办法治他!”他说。恬静被他这话吓了一跳,连老师都奈何不得,他一介书生总不会与他打架吧!

“放心吧,农民大佬会乖乖走的。”

她们不相信,等着看事态发展。

小洛的办法很简单,他先观察了一下情形,然后买了塑料管子和工具,等农民大佬开锅时,他在宿舍男厕所里将水管接到笼头,然后打开窗口,这里正斜对着农民大佬的炒棚。他拧开笼头,将水柱射向农民大佬的灶头,火浇灭了火还淋湿那些瓜子。农民大佬气得暴跳,抓了铁铲挥舞着凶凶叫骂。等农民大佬重新把灶头弄干点上火,小洛又突然开水浇去,如此几个反复,那天,农民大佬一天做不出一锅炒瓜子。亲眼看着这情景的女大学生们一开始很为小洛担心,后来看到农民大佬只能骂骂咧咧无可奈何,她们便冲农民,尖声癫笑,敲着盆盆碗碗助兴。不出三天,那农民大佬便老猫移窝,叨了东西挪到别处了。

“这是智慧时代!”小洛为他的胜利得意。同学私下就笑恬静:“你的男朋友真行!”

她马上更正,“是好朋友。”

她知道小洛向农民大佬射去的是水柱,水花扬起并不是她想看到的鼓浪屿那漫天飘洒的雨丝。

春节到了,她没有回家,小洛也留下来陪伴。他们走到街上,看到有小贩卖彩气球,她便买了一束,与小洛走到“五一”广场,把气球放了看着它们慢慢升上天空。小洛不明白她此时的心思,更无法想象她此情此境中脑子里回放的,尽是鼓浪屿她脱手气球升空那一幕,她和那位“金童”一起仰脸观看气球在小雨中悠悠飘向远处。

俞晨黎得知公司在厦门的业务又恢复正常,十分高兴,照例争着到厦门公干。有一次他回到广州,总经理请他吃饭,席间有个清秀的年轻女子走来坐下,经理说那是他的侄女,在广州一家宾馆工作。饭后总经理很认真地问他是否爱上一个厦门美少女?“我这个侄女,她也是大学生,你如果还没对象,我倒想把你介绍给她。”俞晨黎承认是爱上了一个从来还没说过话的女子,已经有一年多了。总经理很奇怪,立刻下断论:“你是在做梦,不现实!”接着以他的人生经验告诫他,“我也有过那种经历,或者在车上的人堆中,或者在大街上,或者在商场里,再或者是某次旅游,互相的一瞥对不对,有意思对不对?那多了,她们与你失之交臂,一瞥之后是天涯一方,听我说,只有能牵着手的,才是真实的。”

经理的侄女是真的爱上了俞晨黎,有空没空就往公司跑,俞晨黎每次见了她,都看到她投来的火辣辣的眼神。她不同于绍雯,又区别于红衣少女,只是他依然唤不起那种全身激荡的情怀。

但是无论他到多少次鼓浪屿,都未能再遇到红衣女子,她似乎如那彩气球飘升上天,从此无了踪影,或如经理所说,一瞥之后是天涯海角。

有一段时间,他到了鼓浪屿后,便天天晚上到浪琴歌舞厅,要一杯酒,坐在角落静静的看人跳舞,期盼红衣少女突然出现。浪琴歌舞厅换了个老板,不再搞浪漫诗意的“金童玉女”周年志庆有奖游戏,俞晨黎看他戴着副金丝眼镜挺斯文的样子,却没想到他认为前任老板的“金童玉女”俗不可耐。

俞晨黎还是一有空就往歌舞厅去,不久让所有的人都认识了他。

这样似梦似真中时间一晃两年。

千禧年8月份的时候,俞晨黎又来到厦门,这时的天气骄阳烧天,好在海风吹来带潮味的凉意。俞晨黎不喜欢这种气节,十分怀念四月的绿雨。

绍雯来看他,摸摸他的脸心痛地说,“你瘦多了……工作不要太累,知道吗……”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爱他,但不再是以前那般小鸟依人的靠在他的胸口,而是以眼神传达她内心躲藏着的情意。

“我谈了一个对象。”她告诉他,那是在网上聊天结识的研究生,她准备约他来厦门见面。“你来帮我看看,如果他是个骗子,你就揍他一顿!”她说在网上与他聊,觉得他还是很有学识的,但谁知道呢?

见面安排在浪琴歌舞厅的咖啡间,研究生来了,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身材高瘦一派斯文,见了面,先躬躬身然后双手递上名片,那样子酸呼呼的让绍雯直想笑。坐下来不久他的侃侃而谈就打消了他们的顾虑,研究生果然不同凡响,把他专修的经济课题理论一套套道来。

“在网上你可没跟我说过这些啊……”绍雯不解。研究生对她说,这些是很枯燥的话题,如果在网上跟她聊这些,不出三次她会闷得掉头就跑。研究生走后她问俞晨黎,“他好吗?”他就对她说,如果你爱他,他也爱你,他就好。

“我二十二岁了,我需要有人爱我,陪伴我,脑子里不能想着别人,真心真意的跟我做爱……我很想和你做爱,天天做爱,但你心里想着别人,我受不了……”她说,眼睛直直的看着他,样子很真实很悲戚,于是他又感到内疚,很内疚、很内疚。是的,他要再跟她做爱,脑海中依然会闪现红衣少女的脸庞。“我们都是傻傻的。”绍雯说,垂下眼睛。后来他把她揽到身前,让她靠到胸口一小会,之后默不做声把她送回家。

他二十八岁了,他也想成家,可是头脑中总掠不去红衣女子的倩影,即使是半夜梦溢醒来,闭着眼睛努力的就是要脑中浮现她的整个的美丽。有一天他到教堂去,看到那里正有一对新人举行婚礼,神父对新人说的声音很平静,但在他听来却穿透心底:不管她是富贵贫贱,不管她是健康残疾,你都一如既往爱她吗?

有一声回答在他肺腑里发出:是的。


大学三年眨眼即逝,再读一年恬静就可以出来工作,每当她领到学校发的奖学金时,便分外的想见那个几年未间断资助她全家的好心人。她一次次的央求小洛,“就见一面,我只想谢谢他。”小洛恪守对俞晨黎的诺言,坚决地摇摇头:“我做不到,这是承诺。如果我这样做了,你会鄙视我!因为我不守诺言!”他发现她面色越来越不好,便劝道,“最后一个学期的奖学金,就不要拿吧,你太辛苦了……”

她办不到。三年来,如果不是拿奖学金,她就多用家里几千块钱。小洛想着法子帮她,看到她鞋子破了,便去买了新鞋子放个把月,等沾满灰尘后对她说,他的表姐是个生意人,鞋子穿几次就换,问她要不要,“扔了太可惜!嗳,生意人没有一点环保意识!”他装得挺像,征得她同意后才敢拿来,当着她的面把灰尘吹去。或者买了巧克力和奶粉,放一段时间后就拎来,说那不节俭的表姐的要弃掉。衣服恬静是坚决不要的,几年来只要天气合适,她就分别穿那两套红白或红黄粗色条相间的上衣,和纯黑或蓝黑的牛仔裤,这种夺眼悦目的服装,让校园里的男生们远远的便站定下来,睁大眼睛楞楞的盯着看,并长时间张开了嘴。不久学校里的男同学背后都叫她“校园黎姿”,因为她长得有点像香港电影明星黎姿。

但比黎姿美!比黎姿纯!这是他们一致的评价。为此他们展开了追求竞赛,看看谁能获得她的芳心。她去上课,教室的窗外总看到有男生的身影,向室内探头探脑,大胆的便写了情诗,抓成纸团扔到她跟前。走到林荫道上,会有校园的英俊男生拦道请她去跳舞。文科的男生见了她就大声朗读莎士比亚的戏剧爱情台词,会弹吉它唱歌也棒的男生,便在她住的宿舍楼下大唱小夜曲。连留校任教的几个青年副教授,也急不可耐加入到追求她的行列,常常下课后留下她交流读书心得,其实总以文言志,表达他们的爱慕。

但没有谁能在和她跳舞时获得与她贴胸贴面的机会,不管是学校的舞会或者是到外面的歌舞厅,只要你心生异想,她能很快察觉便将脸扭向一边。有一次小洛慢慢的伸脖子近去,她向他摇摇头他就再不敢存非份之想了。如果小洛和他们都知道她的日记本里,夹着浪琴歌舞厅里“金童玉女”的照片,他们即使不知难而退,也会觉得要攀登这座爱情高山将如同挑战珠穆朗玛峰。

那是她爱情的山峰,早已插上了一支登顶者的旗帜,迎风猎猎映照着早霞晚阳。

大四的春节很快过去,半年后她就毕业了,已经有几家企业来学校挑人,一眼看到她就展开争夺,一致认为她是公关的人材。

她挑中了一家外资企业,对方有意培养她当公关部长,开出的底薪是三五千元。签下合同后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家里,让父母亲高兴得几个夜晚都睡不了觉,不相信他们的女儿如此本事。

“可是你脸色很差,真的,脸色很差!”小洛忧心忡忡。按道理,她这个年纪,应该脸色红润才对啊?那时候她在街边卖蛤仔煎,他看到的就是一张红扑扑的昳丽的脸。他再次劝她多点休息,老生常谈说哪怕是机器,超负荷就会损坏。

她的面色不好并不是因为学习的劳累辛苦,一种可怕的疾病正悄悄向她袭来,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患上白血病。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觉得偶有头晕,脚步浮软无力。慢慢的她常常呕吐,还容易感冒。有一天她协助清理图书馆,抱着几本古籍要爬上书架,才攀上去,竟摔倒下来昏迷不醒,把馆长吓了一大跳。

她坚信那只是小疾轻染,但越来越频的各种病发,还有如白纸般的脸色,动不动就满额冒汗,使小洛相信那不是一般的病症,当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她前往图书馆时,头一晕摔倒在路边昏过去,他背上她不顾一切往医院跑,到医院后坚持让医生为她作全身检查。

检查的结果是吓人的,她确确实实患了白血病。她当即就住院留医,他犹豫了很久,想着该如何将这个噩耗告知她。医生严肃地说,必需让病人知道病情以协助治疗,而且得马上做出决定是否继续用药,因为那些药非常昂贵。他问治好病大概要多少钱?“起码得五六十万,前提是还得找到合适的骨髓。”医生以十分平静的口吻说出这话,可在他听来如同炸雷轰顶,立时呆在那里。五六十万!他的全部积蓄只有一万左右,五千块钱填进去,医院说再不交钱就停药了。可她还在昏迷,就算她醒后他也不敢马上对她说出实情。

恬静终于知道自己患了血癌,初时她很平静,似乎那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恶疾,但接下来她万分恐慌全身冰冷,犹如从高高的悬崖跌落黑暗的无底深潭。每当医生拿着各种仪器和药品前来为她治疗时,她便浑身打颤甚至还抽搐呕吐。医生和护士都十分同情她,毕竟,她才二十二岁,美丽灿烂含苞欲放,生命就此凋谢令人唏嘘。可白血病最佳的方法是骨髓移植,要找到不排斥的异体骨髓,机会为十万分之一。就是说,要从十万个自愿捐献骨髓者中,或者能找出一个是可移植的。

还得花几十万元治疗费。

她坚决不让小洛和学校把自己患病的事告诉她家里。

学校开展了救助大行动,师生们除了捐钱外还自发四出活动,呼吁社会伸出援助之手。与恬静签订工作合同的外资企业,看准这是个宣传自己的好时机,响应呼吁赞助了三十万元医疗费,加上师生们和来自社会的捐款,也有四十五万了。缺口还有十来万,小洛便决定卖了自己的房子凑钱。

“你冷静一些。”母亲知道他此举后走来劝告,“虽说那是你自己的房子,但我们认为你要考虑周全。你爱她,可她爱你吗?值不值得?你将来还要结婚,卖了房子你以后结婚住立交桥下吗?”

小洛主意已定,她不一定爱自己,可自己爱她,这已经足够了。看着她一天天的消瘦憔悴,他心如刀割难过得流泪,但他不能在她面前有丝毫流露,看着她被剃光的头,便故作轻松地和她说笑:“剃了头发好,再长出来更漂亮……”医生对他说过,病人开朗的心态有助于康复,他于是一有机会就与她说笑,尽管有些笑话并不得体。他要医院严守治疗费不外泄,决不能增加她的心理负担。

“你是谁?”医院院长问他。

小洛不太自信地答是她的男朋友。这是他一直的梦想,但现在这样说,只是他祈求她安康的唯一理由。

“可惜你的骨髓与她有排斥,要不然你是非常完美的!”院长一字一顿说。

小洛是第一个验血者。

慢慢的恬静冰也心情平复下来,她度过了惊恐期,开始相信“上天安排”这类心理平衡法。她唯一担心的是家里人,生怕父母知道从此为她忧虑。至于医院的治疗费,小洛说,“这不多,大概要用五六万,我先借给你,以后你出来工作了,有几千元薪水,还不能还我吗?”

她看定小洛,深深的感动了,他几乎就是她的哥哥。

十万分之一的骨髓是不容易找到的,小洛以最快时间把求助的消息在互联网上发布,每天的第一任务就是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自愿者联系,然后就是打电话到医院询问:“找到不排斥的骨髓了?”

愿意捐骨髓的志愿者虽然不太多,但仍然每天都有人联系,当然也有恶作剧的和无知的,“能拿到多少钱?算了吧,捐了骨髓我不是成了血癌患者了!”

恬静病情一天天的恶化,可是还没找到不排斥的骨髓捐赠志愿者。看着她静静的躺在那里,小洛脑中偶尔会掠过她逝去的样子,不禁悲悲得如同自己也患了癌症,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再值得他留恋的一切了。

如果我的生命可以,可以描绘你的笑靥,如果我的生命可以,可以让你的长青藤攀爬,那么,我就把生命化作油彩,化作那坚实的岩架……

谁的诗,舒婷的?记不得了。

俞晨黎很长时间没有询问他资助的那户人家的情况了,因为他相信网站相信那位年轻的编辑小洛。一眨眼几年过去,他忽然想知道他们生活得怎么样,于是打个电话到网站,“他们很好,大女儿就读大四,夏天就毕业了,她曾非常想见见你,可我们不能这样做。”网站没有把恬静病危的消息告知他,毕竟他再无义务。

可是俞晨黎还是在网上浏览到骨髓求助的信息,天性真善的他便先到医院了解捐赠的可行性,是否对健康有影响?医生告诉他,这是一个相当简单的手术,采集过程中由于抽吸骨髓血,有的供者可能出现循环血容量下降,导致短期不适,这时输入术前储备的自体血,在手术人员的严密监护下,不会发生问题。 “最多在采髓后一两天于,穿刺部位出现轻微的疼痛而已,服一点止痛药物即可。捐骨髓是非常安全的,就如捐血一样。我也捐过。”医生最后强调。

那就试一试吧,如果能帮助到有需要的人。但是一定得保密,签合同约束,因为他不想张扬。

他到医院抽了血样,然后静心等待结果。

绍斌来找他,“我妹妹要嫁人了,你知道吗?”他那种紧张的神情此时不太像一个宣传部长。绍斌已经从副部长升格为正部长了,尽管是县市级的不免有些卑微,但很快他会调到市里头来,沿着官阶照样爬向部长市长的高位。“可她爱的是你!”绍斌猛烈的摇俞晨黎的肩膀,似乎他昏迷了成个植物人要将他摇醒。“难道你真的要帮她拍结婚照,看着她被人牵手走进婚礼殿堂?”


自从鼓浪屿轮渡码头上与红衣少女的一见钟情后,俞晨黎便学起摄影来,很快得心应手。摄影无非是光和造型的艺术,有美术功底的人只要钻研一下用光,不难成为出色的摄影家。他曾答应绍雯,“你真要结婚时,我来帮你拍艺术照。”要知道,艺术照与照相馆的拍照片是两回事,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绍雯当时不吭声,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后便离去。

“你快三十岁的人了,你看,我的小孩都两岁了,难道你还那么天真的等待着一个不再出现的人,一直等到四十岁五十岁?她是红衣少女对不对,是天边的彩霞对不对?你能把彩霞剪下来,裁衣服吗?”绍斌一句比一句恶狠狠的骂他。在他们心平气静的时候,有天晚上到咖啡屋聊天,毕竟是多年的好朋友,俞晨黎跟他细说鼓浪屿的小雨,小雨中的红衣少女,这样的刻骨铭心的初遇。当时绍斌也为他描绘的梦境感动,但这个梦的光波被时间的潮水一卷淹没了,“即使在记忆里也如烟雾越飘越远对吧?你总不能吸着它这辈子麻醉自己对不对?绍雯虽不是彩霞,但她是你身边一棵树,你实实在在的可触摸依靠,她以爱情为你遮荫,她以爱情铺垫你事业的路基!错过她你后悔一辈子!”

这位宣传部长同志,除了有官腔还有文才,他是希望俞晨黎成为自己妹夫的,俞晨黎真诚没有心计,是个艺术型的白领人士,当然也英俊挺拔像木棉树。但这棵木棉树并不打算把它的红棉织成绍雯婚礼的花环,绍斌十分无奈地把俞晨黎的照相机扔过一边气呼呼走了。

绍雯结婚了,俞晨黎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他也要结婚的,就不知道在三十五岁时能不能再遇到心中的她。

其实他似乎是有机会的,有次回广州,匆匆走向车站时,一个推销员将一张广告单塞进他背着的旅行包,等到上了车后他正想扔掉时却怔住了,上面有一幅化妆品的广告画,模特正是红衣少女。这一发现使他兴奋不已,于是在下一次来厦门公干时他连忙去找制作那张画页的广告公司,“我们无可奉告,我们要对客户和有关人员负责,当然包括模特。再说,这是三年前制作的,我们公司已经换了不少人了,当年那个摄影师,早跳槽了!”广告公司的人如是说,至于问那家化妆品公司,更是连门都不让进。

俞晨黎抽血样后的第二天,就传来好消息,他的血液与受助者正好相合无排斥,医院要他马上去做手术。医生打电话告知他这情况时,激动得声音都变形,毕竟,十万分之一的机会,对于捐髓者和受髓者来说,都是非常有缘又非常幸福的。

“受捐骨髓者一定非常感谢你!”医生说。

俞晨黎表示,他只是一个过路者,顺便做一件事而已,真正给受捐骨髓者帮助的,是你们医院还有别的好心人。

“会有危险吗?”绍雯在得知他要捐骨髓后,反复的问,还跑到医院了解情况。“不管怎么说,动刀子就是手术,是手术就会有风险……”她忧心忡忡的让他十分愧疚,想起绍斌的话:“错过我妹妹你后悔一辈子!”他把医生关于捐髓常识的话转述给她,他也动员过她也参加救援行动,要知道,我们今天做的一件很伟大的事,就是给予他人的帮助,不问种族不问国籍。她说如果不是以手术的形式,她乐意帮助他人,她怕刀子啊、针筒啊之类,一想到就会头晕打颤。

“我还是不放心!”绍雯坚持要陪他到医院去捐髓,这之后的好些日子里,她几乎是形影不离在他身边,以至那些护士羡慕得眼睛直歪:“好恩爱的一对儿啊!男的英俊女的秀美……”这话令她有小许难过,很快又被柔情蜜意调和,因为她将爱他一辈子,不需讲回报。

做手术那天,俞晨黎躺在手术推车上,到一条长长的走廊时,另一辆车出现了,上面躺着恬静,因为怕做手术,她内心恐惧浑身打颤。走廊的两旁是一排玻璃窗,天,正飘飘洒洒下着银丝般的小雨,满天闪灿一片翠绿。恬静和俞晨黎同时扭头望着天空,他俩的脑子里,同时闪出鼓浪屿那美丽的回忆。顿时,恬静平静下来了,恐惧消失了。而俞晨黎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着红衣少女的倩影。

两辆手术推车擦肩而过,两个要做手术的人,同时望着窗外。

一如医生所说,手术很顺利,几乎没有什么副作用,看着俞晨黎脸色正常步出医院后,绍雯才长长舒一口气。

两个月后,恬静出院了。整个手术过程如此顺利,连医生也感到惊讶,术后几乎没有不良反映,眼看着她的脸色一天天丰润泛红,主刀医生查完房后总会对小洛说:“你的女朋友,今天又比昨天漂亮些。”恬静望望小洛,他的眼睛有点躲闪但的确含着翼盼,她便不忍心说出“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之类的话。自他送她进医院以来,他都没离开过她,睁开眼睛他的微笑总在她眼前晃。有时候她很想、很想看到梦中的“金童”,静静的守候于身旁,轻握她的手,不需说话,只需眼神对视,她就很安祥、很安祥。那天做手术进了隔离房,看到外面的玻璃大窗外的小洛,她迷迷糊糊的就当成是金童正担忧的注视着自己,只是定定神才发现金童消失了,她不禁失落呆呆的发傻有顷才平复过来。

她一向怕痛、怕医院,小时候打针喊得比别人响,手术那天,手推车将她送往手术室,她紧张得几乎痉挛,小洛紧握住她的手也无济于事,直到手推车经过那条长走廊,她一斜眼看到窗外面的天空,正下着如丝似针的小雨,满天银灿银灿的,她立时平静下来以至连医生都非常不解,“一看到窗外你反而安定了……”她根本听不清医生在说什么,在整个手术中她脑子里浮现的是开往鼓浪屿的轮渡,轮渡上的船舷栏杆处他在看报纸,那英俊挺拔的整个样子,还有鼓浪屿的码头,向天空飘去的彩色气球,她与他仰脸观望,那时,天正斜斜的飘着小雨丝,银灿银灿亮耀双眼。

出院后几个月,医院一直跟踪她术后表现,结果是令人欣慰的。“感觉比以前更好。”她对医生说,极想知道是谁给了自己第二次的生命。医生坚决的拒绝她,表示信守对捐髓者的承诺。她问小洛,“你知道他是谁吗?”当面致谢是她的愿望,可小洛是真的不知晓。有段时间她郁郁不怡,受人恩惠自当感谢那是从小父母所教,可偏偏予惠者是施恩不图所报,这使她很不安乐。

“你对我也会有这种感觉吗?”小洛很想这样问她,明明知道她的回答是点头,却又真怕看到她颔首。他爱她,他的付出只有一种奢望,就是换取她的安详。她能接受他哪当然是奢望,如果最终她还是不爱他,他也无所怨言仍然很陶醉,他会在她结婚以前坚持不懈的追求,不问结果只求那份追求的快乐。

到六月份,恬静的头发长出来了,虽然没有以前那么长,但也能梳个男生头了,这使她看起来更像个英俊的体操运动员。二十二岁的她发育得更美了,苗条中显丰满,细细的腰圆圆的臀,乳房向前绷挺,玉质的脸庞透着粉红。学校的男生非常羡慕小洛,因为只有他才可以邀请到她外出,有个副教授甚至见了小洛便恨恨地瞪眼睛,妒恨燃起的火苗在眼镜片后直跳。

一场大病后的恬静虽然也愈来愈清楚少女的情怀正逐渐消失,那个金童玉女的梦正受到时间和机遇的严酷考验,只是,她的潜意识里依然盼望天空飘下丝丝小雨。有次星期天小洛陪她在校园散步,来到水池旁,她便楞楞的看着喷起的水柱四溅的水花,说天为什么不下小雨呢?这是盛夏六月啊,谁不盼下雨呢,可她这样轻声呢喃的神情,诗意写满迷朦了的眼睛,小洛便明白了一切,她盼望小雨绝不是因为这炎热的天气。

“明天早上一觉睡醒,你会看到小雨,真的。”他很有把握的说。

第二天的一早,宿舍的女生惊呼起来:“好美丽的小雨啊!”

她们都一齐往窗口看,天上果然飘下小雨,斜斜点点亮晶晶的拉出一道雨帘,在晨阳的辉映中若隐若现织出一弯淡淡的彩虹。

真美的小雨啊!她们都赞叹起来。但很快她们又不解,因为望向门外却是一片艳阳扎目,哪有一丝一缕的雨儿。她们伸头往窗外一看,便恍然大悟,原来小洛在楼下正拿塑料管向天空射水,制造了这场美丽的小雨。

“我们的师兄真诗意啊!好感人啊!”她们一齐向恬静笑闹。

恬静也动情了,他分分明明在充实她心中的梦境。他是个好男人,气度宽广的男人。

恬静曲折又幸福的读完了大四最后的课时,毕业回到厦门就业那家外资企业。回家时小巷里的邻居笑口相迎,有点似古时候的状元归里。还未上班她先到鼓浪屿码头,寻找几年前那刻骨铭心的感觉。鼓浪屿一如从前人来人往,游人们热切切的拥来又神不守舍的四散开去。阳光烁烁刺眼,海面平静无浪,海鸥懒洋洋的飞过,令她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小洛也调回厦门,网站站长很不高兴骂他一顿,“当是你的家,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可最终还是磨不过他。房子没有了,他就到郊外租农民房子住。母亲说他,“怎么样,当初说你不现实,说对了吧?”母亲认为他永远也追不到恬静,房子是白赔上了。小洛只能笑母亲市侩,“你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人,没有爱的幻想!”他才不担心没有房子,他聪明又有干劲,已经设计了几套学习软件,申报了专利,那家企业看中了最少得付他二百万元。

恬静让小洛转告授资她全家的好心人,再不需要资助了,她有能力持家和偿还他的债务,她一直以为小洛代她出了六万元。“你来安排,我想见见他,求你了!”她要小洛无论如何也要让她见见那位好心人,小洛十分为难,推却不过,便把她带到站长处。站长婉拒了她的要求,说停止接受资助是可以的,但他不能违反协议。等她走后,站长狠狠地又骂小洛一顿:“你知道什么是诚信吗?没有诚信这个社会无法正常运转!”小洛想想也对,不吱声让站长把火全喷光为止。

“上天保佑他今生今世……”没文化的父亲沉沉地说,然后郑重和母亲商量,决定以后到寺庙里拜菩萨,领会菩萨的博爱会令他们去爱更多的人从而回报社会。“还有那个给我第二次生命的好心人也要保佑……”她道出自己曾经身处死亡边缘,当时就把家里人吓坏了,紧接着是母亲搂住她满脸鼻涕哭了又笑。

恬静在一家全国性的大报上登出一则启事,表示她想亲自向多年来资助她全家的好心人致谢。登报后她天天等着电话响,只要叮铃叮铃的声音传来,她的心就噗噗跳,涌在胸间的话似乎很多很多,但真要她说大概只能说出那一句:“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要说的话只有两个字,就是‘谢谢’……”

俞晨黎倒是无意间看到那则启事,而且也打了个电话,不过是打到网站,跟站长说你们的诚信令人尊敬。他说,要谢先得谢你们,再谢就谢上天吧。

他到厦门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厦门房地产市场的成熟,促进了本地装修设计业的兴旺,他们公司的业务愈加萎缩,而广州方面的生意却越做越大,以致总经理三天两头催他回去。


绍雯要嫁人了,对象是那个有点酸呼的研究生。俞晨黎帮他们拍了一辑订婚照,研究生为此请了个形象设计师,添置了一套贵昂得体的服装。那天俞晨黎帮绍雯整饰婚纱时,看到了她胸口纹着的他的头像,便担心地问研究生知不知道此事?绍雯不以为然的一摆头:“我们已经做过爱了,他一嘴口水咂我的乳房,建议在头像的旁边再纹上他的。”说完她又怔怔的望着他,眼神里又闪出那种怨艾,“只要你说,不要跟他结婚,我掉头跟你走!”

可是俞晨黎最终全副心思为绍雯和她的研究生拍了订婚艺术照,因为他相信自己如果和她结婚,会很长一段时间里把她当作红衣女子,这样对她对自己都是不公平的。

经理又打电话来催他回广州,知道他将很少到厦门来了,那天晚上绍雯来到他的房间,为他做了一份蛤仔煎看着他吃光,然后慢慢按倒他让他闭上眼睛,“不许看我,就想着她吧……”她骑到他身上,与他长时间的动作,“我现在才了解你,我和你一样,与他做爱,心里想的却是你……”她一心酸眼泪流出,翻身下来再无兴致。

第二天她一清早就悄悄离去,让俞晨黎醒来后独自躺在那里发呆,然后孤伶伶一个人走向车站。天,烈日红焰,空气中散着沉闷苦涩的气息,这使他更为思盼小雨淅沥的四月。

小洛的学习软件专利成功地卖给两家大企业,获得超过二百万的税后专利费。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靠海边的小区买了一套三百平方的小别墅,装修时他把恬静叫来,“物权的名字是你的,你看着怎么装修,就叫人做。”他把她奉为别墅的女主人。

恬静不吱声,打开窗户只眺望着对面的鼓浪屿,码头上有人放气球,一簇簇地升上天空,鸽群绕着气球飞翔。

“我不想太铜臭,很真诚很真实的想法就是向你求婚。”小洛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心底很久就想说的话。他追求她的条件更加具备了,他现在事业有成,将来还可以专心设计软件,赚更多的钱让她过得很幸福。

恬静依然不语。

“心里有首诗,是吗,能不能对我朗吟?”他知道她喜欢雨,心中必定有个如画般的雨景。

但是恬静什么也没有说,只静静望着鼓浪屿。能重现那雨中一幕吗?不知道!也许这就是人生,变幻无定无法把握。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很想金童玉女的童话再现,但他注定是云端的雨,只洒在她的梦里。

小洛相信冰山可以劈开,他不懈的努力一定会有结果,只要她一天不嫁人。

转眼到了年底,旧的一岁即将似落日灿烂辞去,新的一年如朝阳喷薄升腾,工作了一年多的恬静,感到那份少女的情怀,一如夹在日记本里的枫叶,变得越来越薄却叶脉清晰愈加美丽,但也越来越轻,似乎是一缕烟。看来命运并不给她太多幸福的眷顾,看来她那鼓浪屿小雨中的一段初恋,以美妙的开始大概没有美丽的结局,就如那张黄黄的枫叶,只能永远夹在心坎的日记本。

小洛一如既往天天的送她上工接她下班,她的家里人现在是一日不见他的影子便感到奇怪。父亲严肃地对女儿说,“这事你要认真,可不能拖人家,他挺不错的!”

有一天她将枫叶拿给小洛看,告诉他,她也是要结婚的,“但我的心就像日记本,会永远夹着那张枫叶,你明白吗?”

小洛笑了。他相信日记本里的东西会陈旧,时间会将陈旧的灰尘吹去,爱情在于不断的创造才有活力。他能创造爱情。“下个星期天是你的生日,早上你到鼓浪屿,我给你一个惊喜!”他郑重地说。

恬静预感到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刻,晚上她躺在床上转辗反侧无法入眠。看来小洛正不屈不挠以他的真实描绘她另一个梦境,他的手伸在那里决意牵住她走进每个星光月夜,他将会令她与那个雨境告别而走进骄阳的世界。

小洛果然很有想象力,第二天早上她站在曾经拍广告的草坪上,看到天上飘来一个热气球,在她头顶的上空停住,大团的花瓣撒下笼罩在她周围,竟象彩色的雨洋洋洒洒布满世界,空气中散透着鲜花浓郁的芬芳。

小洛从热气球慢慢吊下来,手抱一大束玫瑰。他向她走过来时如同从彩雨中步出,阳光下的脸孔严肃而真诚。他像中世纪的欧洲骑士一样,单腿跪在她跟前将鲜花献上:“虽然很俗很市侩,但我还是要说最古老的那句话:请你嫁给我!”

她还能拒绝他吗?经过了那么多的春风秋雨,早已验证他的真诚和无私。她接过花点点头,于是小洛便大叫着跑向海边,像发疯般跳进海里,双臂猛扑着又搅起一簇簇水花。

小洛打了个电话给俞晨黎,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爱人就是他资助的那户人家的女儿,“我代表她全家向你致谢,是你帮助她全家度过最艰难的时期。你知道吗,恬静父母洗礼成为了佛教徒,每天为你祈福!”俞晨黎笑了说大可不必,他自己也接受过他人的相助,不过他还是为恬静父母感动。小洛小心地问:“我要不要把你的情况告诉我爱人?”俞晨黎说你就把这件事,锁在记忆的箱子里藏一辈子。最后小洛希望他明年四月来参加他的婚礼。俞晨黎在电话里真诚的向他祝贺:“谁嫁给你她一定很幸福,我看得出,你人不错,恭喜你!”


俞晨黎走向轮渡码头时,天,扬扬洒洒飘着小雨,那时正是早上的九点正。时间如白马过隙一晃过去了好几年,眼下已是2004年4月。

小洛说他在婚礼前先到鼓浪屿的草坪上拍些结婚照,“那是爱人的意思。她说四月的鼓浪屿最美,天飘着小雨,一切背景都是翠翠绿绿,令人心醉。我也这样认为,雨中一切看起来都是滋润的,特别适合爱情的萌发。”

这真是心有灵犀啊,他竟遇上一个心灵相通的女子!俞晨黎深深的羡慕,于是决定到鼓浪屿看看他那位新娘子。

在等轮渡时,他照样是买了份报纸,下了船后也依然走到船舷栏杆处倚在那里看。忽然他感到有人注视自己,一看心便格登一跳,红衣女子就站在原来的位置,正目不转睛看着他。等一定神,他才知道是幻觉,是有个红衣服的女子,不过不是她。

风依旧将雨点刮进来,湿了报纸还把报纸吹得抖拂,他于是把报纸卷在手中,转身过来向着海面。一眨眼,七年了,七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但却似轮渡船卷起的水泡瞬间消没。生命如此无常不能自已,红衣少女似天上飘来又从云中隐去,留下只有那张金童玉女的照片,将会让他这辈子一看到就遗憾得心痛。

船靠到鼓浪屿码头,他慢慢的步上岸,一个少女拿着束彩气球走在前面,使他不禁又想起那一幕,红衣少女手中的气球升起,她仰起脸庞,嘴微张着有些无奈有些害羞,气球慢慢的向天空飘,在小雨点的绿绿的纯净的背景中分外鲜艳。

俞晨黎定楞楞地站在那里,后来他走到红衣少女曾站过的地方,楞楞的看着四周一切,让小雨尽情的淋洒。游人们一团团拥上来,从他身旁经过时都好奇的望望他,也有少女或女子向他投来特别的注目,可他却视而不见,直站到雨过天晴艳阳露出云霭。

“太阳出来了!”游人欢呼起来,心无旁顾潮水般漫向岛上四面八方。俞晨黎一点也不觉得兴奋,倒是那些要拍结婚照的,更比游人盼望阳光普照。

当他来到草坪附近时,远远的看到有摄影师给小洛和一位女子拍照,旁边围了些游人在观看。那新娘子背向他,高挑的身材几乎与小洛并头。那位摄影师让他们面向阳光,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姿势拍照,镁光灯一闪一闪的伴着他的手势。当小洛面向这边时,他看到他红光满脸,牙齿白灿灿的极夺目。

他站在附近一棵树下没有走近前,免得打扰他们的兴致。

天又下起小雨,一丝丝、一点点满天银灿银灿,他昂头向天空,风将雨丝吹到他的脸上,凉吻吻的极为舒怡。这时,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心灵感应,新娘转过脸来把视线投向他,而他的眼睛也似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去,在人丛中极快与她的目光对接上了。这一瞬,他们都呆住了,那不是七年前令各自神魂激荡的暗恋情人吗……

她依然如此美丽,一双杏眼黑亮黑亮深邃深邃,像整个天空都藏在里面,只是这双眼睛多了惊异和成熟,还有一些他说不出来的很复杂的情态。

她抬手本能地将头上的婚纱饰罩拿下来,他看到她的头发没有以前那么长,也不是扎一束马尾垂在脑后,但仍然黑亮黑亮。

他全身失去知觉似的愣在那里,头脑一片空白发麻,耳朵阵阵轰鸣作痛,心里像塞满铁屑沉沉的下坠,只有一个事实十分清醒闪电般刺激着他的神经:她结婚了,结婚了……

小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拉她走向草坪,那里停着一辆红色的轿车。她走几步又回头一下,那视线能在人丛中迅速的与他的目光接上,然后牢牢的粘住。但她终于上了小车,她弯腰钻进小车时,小洛还帮助着把她的婚纱挽起。

小车开走了,雨忽然下得又大又猛起来。他木桩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感到整个眼前一片灰暗,混混然什么都看不清,翠绿翠绿的世界消失了,满眼银线闪灿的雨丝变成了如钢粒碎石,打在他脸上阵阵刺痛。

他怔怔的站在雨中,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直到天上又现出阳光。

俞晨黎病了,患上严重的感冒,到医院打了吊针后回宿舍躺了两天两夜。绍斌拎一抽奶粉水果来看他,叹一口气:“绍雯和她的研究生老公去度假了,要不然她会来看你……同志啊你真是生性贱格!我怕你到头来千挑万挑,挑个烂桃!”

绍斌走后他躺在床上看了一会书,又无聊地拿着遥控器指着电视一个一个的转频道,当换到本地台时,他被画面上的彩色气球吸引了,便锁定频道看。镜头摇过来,记者正在与一个女子谈话,他眼睛一亮,内心再次震撼了:那不是红衣女子吗?

她非常的美丽动人,穿着那套他熟悉的红衣服,那束彩气球正在她身后。镜头拉开时,她在鼓浪屿的草坪上,正回答记者的问题:“我为什么在推广‘手握手行动’,努力要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因为我曾经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我是个很平凡的人,今年二十五岁,我的家庭曾经陷入过极大的困境,但一个好心人资助我们,直到我大学毕业。我在大学中不幸又患了白血病,得到很多很多人无私的帮助,他们为拯救我的生命,开展了全社会的捐骨髓行动,使我有幸获得合适移植的骨髓,获得了第二次的生命。最令我感动的是,资助我家庭的那个好心人,和捐赠骨髓给我第二次生命的好心人,他们隐名埋姓,不给我一个亲自说声感谢他们的机会……我感谢电视台,给机会我把话说出来。”她走去把气球拿在手中,“这束气球,是我生命的象征,我把她放飞上蓝天,以我的毕生向所有帮助过我的人,向世上所有的好心人致敬!谢谢!”她说完放了手,气球便慢慢腾升起来,悠悠的飘向天空,在蓝天白云中分外鲜艳夺目。

俞晨黎全身要僵住了:她竟是他的受助者,骨髓的受捐人!她是红衣少女……

他觉得自己浑浑沌沌得如在云雾中飘浮,似乎不在现实世界。这天他躺在床上好久好久不能平静,该告诉她一切吗?他的生命已经与她息息相关,他们已经真真正正地融为一体,她的生命即是他的生命……

晚上他到外面无目的徜徉,脑海中不住的闪着与她相遇的片断,那空旷又漫长的回忆象潮水般,一浪浪的涌着那些片断,淹没了又浮起来,沉落去又往上扎,最后竟成了撞击着神经的无数针尖,刺得他脑门咝咝的胀痛。如果不是她的家庭的救助者,如果不是她的骨髓捐髓者,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去找她,对她说他一直在思念她,对她说,我一直爱着你寻找你!然而,事情恰恰是他的真情性的关联:所有的对他人的帮助是不求回报的!这也是他的人生很重要的一个部份。

到深夜的时候俞晨黎终于平静下来:她已经结婚了,爱上了小洛,小洛也爱她,她会生活得很幸福,这就够了,这也是他的幸福,他爱她不就是为了使她幸福吗?

三天后俞晨黎病好康复,便坐船过鼓浪屿。

他先进那家浪琴歌舞厅,到咖啡座静静的喝了一杯饮料,出来后他步向草坪,那里有人在照相,也有人在拥抱接吻,少男少女嘻哈追逐,一群白鸽在半空盘旋后飞停落下,只是没有了红衣女子,没有了那束彩色的气球。

他离去时,天开始飘小雨,附近传来歌声,是他喜欢的那首歌曲:

远远的我看着你,

看着你因为思念你。

满天的雨丝在闪烁,

要说的话儿在心里。

悄悄的我走近你,

走近你因为我爱你。

纷纷的雨丝在飞扬,

心里在的涟漪你知不知?

也许这一辈子无缘与你牵手,

我会在每个梦里不倦与你相守。

每当小雨飘飘洒洒飞呀飞落花,

情到深处爱你无悔相思在天涯……

当他来到那天小洛拍结婚照的草坪时,他怔住了:前面,翠绿的雨景中,他心中的爱,那红衣女子,正在银丝闪灿小雨中向他走来。

恬静站在他面前,身体微微发颤,定愣愣地看着他,眼睛汪亮汪亮,眼神深遂深遂藏着千言万语。

他再无法控制自己,他的爱,他的全部生命……激动令他全身颤抖。

他们四目凝视,交融着那些刻骨铭心的思念。

他们同时慢慢张开双臂,紧紧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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