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天机不可泄,幽人不得眠(下)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司徒府中的桂花每年这个时候总是开的最盛,有道是“偃蹇月中桂,结根依青天。天风绕月起,吹子下人间。”这司徒府中的满院月桂便真似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深夜阖寂,司徒府邻水的一处偏角小院内却是斑点星火,一名女子披着件裹身长纱、亭亭立在桂花树下。夜风微拂,惹得桂树轻摇,枝头间的花瓣纷落如雨,未至地上,又被那夜风卷起,如纤云舒卷般四散花香。
那女子素额淡眉、未施颜色,可恁是如此,她的容貌却是耀比明月、皓如丹桂,倾国倾城的明眸间满满的都是思念之色,如雪、似雾,倘若是风有灵性,弄花而舞,那她便是花雨中清唱的仙子,但听她口中喃喃说道:“桂花啊桂花,你来这院中已是多少年啦?……是三五年,还是六七年?……呵,总归要比我晚来个一两年罢?”
可应答她的,只有明月静好、天地无声。
她终是觉得倦了,右手轻轻揉着左手肩膀,似要将这些年的倦意一点点、一滴滴的揉出体外,可怎的这手臂越揉越酸,连心口也微微痛了呢?
——“大师哥,这些年你在哪里呀,过的还好么?……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蝉儿吗?”她喃喃地念着、想着,“如果你还记得,你会听到我在想你吗?你会在夜寐之中梦见我么?”
夜风又起,将朵朵桂花卷落在她发髻之上、娥眉之畔,更有些落在她脖颈内,冷冷的、软软的、痒痒的,竟挠得她心头起了闲散荡漾之意——“师哥,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听到的罢,要不然,怎知我藏在这深府内的孤单,遣这丹桂落入院中,结成了满院的芬芳与我作陪?”
……
“可你若是知道,怎的又不来寻我?你说你要功成名就、娶我入门,可我已等了你整整十二个年头,怎的还不曾听闻你半点的消息?……师哥,我的头发近来枯了不少,兴许是每夜的这个时候,我都在想着你,你若是再不来,蝉儿可快要老啦……你是个貌如冠玉的盖世英雄,我若是老了、丑了,可便配不上你了……”
便在她怔怔出神之际,小院外的花径上缓缓走来一个人。那人头发高盘、衣着整洁,不落半点尘埃,可他终归是老了,这位两朝元老、沉浮宦海数十年的司徒王允已然老了,他的发须已然皆白,连他原本宽广的后背都似被岁月与国事所侵,略见佝偻之态。他走了许久,才走到这院落门前,着手轻轻一推,院门并未落锁,吱呀一声轻响,便即开了。
——恩公来了。您终是来了!七年来,您终肯见我了。我这一等,便是七年……我既见了你,便可应下我当年当日之誓,我便自由了……
那女子眼中红泪微含:“七年前,您在涿郡桃园救我于乱军之中。我为报答您的救命恩情,不问世事,于这方小院中枯守了七年韶华,只为有朝一日能等您开口,替您做一桩事情,还了您的大恩。今夜您来了,不论生死,我也会还您的。
大师哥,待此间恩情一了,我总算可以去找你了。”
王允在溶溶秋水月色下又走了十数步,才将眼中的愁意浅浅的压了下去,轻轻地咳了一声,兴许是他太累亦在心里太用力了,这一声咳嗽,竟将满树满树的桂花激落,花瓣坠落如雨,将清冷的月辉分隔成一片片,洒在那女子与王允的脸上,叫他们互相看不清对方的明暗晦涩。
可便是如此,她仍是瞧见了王允那张仍不失庄严威仪的英颜,但岁月侵袭、国事牵绕,昔年那个满心壮志、要救汉室苍生的仁士王允,已经老了。
她苦笑——恩公,相比七年前我初次见您时,您眼角又添了这么多皱纹。想必这天下,让您在劳心劳力之中,渐渐地老了罢。
王允亦是看着她笑,只觉这貌比嫦娥的女子眸光淡如烟、沉如水,皓比明月、灿如星辰。看不出恨,亦看不出悔,除了相思、便是闲愁。
事到如今,王允已从管辂处知晓一切,可这天机负如泰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可便是如此,有些事,还是需要他来做的,因此,他便来了;也是因此,他细细的掸了掸衣服上的些微灰尘,双膝一软、身子慢慢委顿,终是跪在那女子面前。
“恩公!……”她望着王允,不知他所为何意,亦是缓缓跪下身子,颤声道:“您救我一命,我欠您一桩恩情,您要蝉儿做什么,蝉儿定然去做,此乃天经地义之理。今日蝉儿应诺,又怎可受您跪拜大礼?”——原来这女子,便是貂蝉。便是这些年来乱尘夜不能寐、醉不能醒都要念着、想着的师姐貂蝉!
王允默然不语,他望着貂蝉迷惘的眼神,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姑娘,”他摇摇头,轻声道:“只是今晚,我不得不行跪拜之礼,不只为我,更为天下黎民苍生。”
貂蝉心头一颤,轻声道:“恩公请讲。”
王允抬头望着她,那是一张已然不算年少的脸,可却是仍如初见时那般倾国倾城的美,似乎这些年岁月的风霜雨打,在她身上未能留下半点印记,可她的心呢?她常于夜中轻声放歌,王允原以为她只是少女怀春,缓得个一两年,便即淡了,可没想到,过了这么年,那份思念历经霜雪倾覆、春夏轮替,却是愈来愈浓,想来当年自己的主意来——此女貌美如花,又知书达理,不若将她安置在府中、教她诗书礼仪,只待新帝长成时献于宫闱之内,以她的倾国美艳、六宫佳丽自是失色,皇帝总要收心于她一人,是时她自可以民生国事相闻于帝王身侧,助他成了一代中兴的雄主。只可惜,昔年太子刘辨已被董卓鸩酒毒死,新帝刘协也被董卓操持在手有如玩物,这桩计法,便是成不了了……
王允的心口越像越痛,可心头再痛,有些事还是要他做得,他将白眉紧皱,一字一句道:“贞洁二字,对于女子而言,纵百岁长命不可一换。可今天下百姓有倒悬之危,汉室君臣有累卵之急,非你不能救。贼臣董卓,意欲篡位改朝;可怜我大汉满朝文武,端得却是无计可施。董卓有一义儿,姓吕名布,骁勇异常。此人手握西凉重兵,虽与我交好,但一直隐忍不出。我知你与他早有情愫,便想出一计,名曰‘连环’,逼得那吕布引兵戮杀董卓。而那董卓乃是好色之徒,此番用计,定收良效。”他见貂蝉不语,继续说道:“如此连环计,先将你许嫁吕布,后献与董卓,你从中作梗,在董卓面前多相离间吕布,令他父子二人反目,吕布必反,是时我与吕布合兵一处,趁你大婚之时陡然发难,先诛董卓、再灭李儒,以绝大恶……貂姑娘,重扶社稷,再兴江山,皆要借你之力……”
“吕布……师哥!”初听这两个字,她的心头猛然一颤。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自你被普净师伯带走至今日,还有小师弟,若是那夜涿县大战中侥幸生还,也已经二十二岁了,她的心中隐隐有了一点遗憾,十二年了,好快啊。这十二年来,我思你念你,总算能得以一见,可造化弄人,我偏要舞袖于你与董卓之间。
貂蝉冰冷的眸色微微泛动,她只是站起身子,转身往闺阁中走去:“但凭恩公做主,若无他事,蝉儿且先告辞了。”
她转身的时候,王允的神色间只有内疚与难过——七年,这七年里我将你如金丝鸟儿般锁在这笼中,更是对你不闻不问,你却未怪过我半句。我王允纵横一生,从未欠过他人什么,可唯独对你,却是愧以无颜。可……可是天下危如累卵、万民如浴水火,连那管辂都不惜委身一拜、泄露天机,要老夫担此大任。此计便是再多无耻阴毒,我也要拼死一搏。
他总希盼貂蝉能说些什么,可貂蝉只是默然,她愈是默然王允愈是心痛——貂姑娘,若是有来生,王允做牛做马,都要还你。
吱呀一声,貂蝉闺阁的那扇木门发出些微细响,转眼便要关了。王允跪在泥地上,看着那扇缓缓而掩的门扉,长长叹了口气,道:“貂姑娘,等一下。”
那门扉轻轻缓住,王允说道:“我知你心属那吕布,已是十多年未见,这便自作主张,邀他明夜子时来这里见你,以解你相思之情。距那中秋灯会还有两天光景,这连环一计可稍稍缓些,你自可随你师哥可出得府去,去城外走走,了了你这么多年的夙愿。”
门扉又是吱呀一声,貂蝉立在门前,露出半张看不出悲喜的玉脸来,她只看见那个当朝司徒五体伏地的跪在泥泞中,白发上落了一头的桂花,她的目光在那雪白的花瓣上驻留许久,愈瞧愈疼,到后来,已是痛入骨髓。
但她只是笑了笑,轻轻道:“多谢恩公好意,蝉儿心领了。”
她这一句话说得极轻,轻的王允都差点听不到,可听清之后,却觉其中每一个字都重若王屋太行——她唇间不过是轻轻言来,可心中却是惊涛狂澜,心领二字,便是了缘,缘尽六绝,众生熙攘,爱恨情愁,已与她貂蝉无关。
这一晚,已是八月十四,那月儿高悬、已是分外的圆了。
圆月清辉之下,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皆是一片微鼾之声,倒是入城的南门前缓缓的走着一个人。那人背上斜负着一把漆黑长剑,月洒清辉,他身上那袭白衣微动,虽已显旧,但却仍是一尘不染。
此人正是乱尘。
那守门的校尉数月前便已识得乱尘,此前见他傍晚出城,便已上前絮叨过几句,听得乱尘道一声谢后,尚未回过味来,乱尘便已回城来了。他连忙令手下们开了一处小门,又从炉火间提起一壶热酒,迎上前去,说道:“侯爷,您回来啦!”——时至今日,乱尘已是当朝魏侯,这名校尉自然不能再以“曹少侠”这样的江湖名号相称了。
那校尉说的极为恭谨,可乱尘听了,只觉说不出的刺耳。但此人乃是出于好意,乱尘不好相拂,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那校尉又将那壶热酒双手呈了,笑道:“侯爷,今夜风寒,小的烫了一壶热酒,虽不是什么珍贵的佳酿,但也可抵得这恼人的寒气,您尝尝。”乱尘微微一笑,自他手中接过酒壶,说道:“谢谢老哥了。”
那校尉欢喜,搓着双手,刚想唠叨个几句,却自乱尘身上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其味之腥,犹如方自沙场上抽身而还。他嗅了嗅鼻子,只以为自己弄错了——这淡泊雅性的曹乱尘又怎会与人为忤,专程出城陷身于血腥厮杀之中?是了,定是自己搞错了。
可那血腥气却又是那么真实,确确实实的自乱尘身上所发。乱尘见他面现疑色,喝了一口热酒,将酒壶还与了他,苦笑道:“老哥莫要闻了,小子方才出得城去,确是造了不少杀业。”那校尉哑然,良久之后开口欲问,可月光清冷依旧,哪里还寻得着乱尘的半个影子?
此时此刻,乱尘已行至长安东南的定海街上。不远处火光耀目,人声鼎沸——这条街的街尾,便是那皇甫嵩旧府,现今卑弥呼新驻之所。
乱尘不过是只身一人,他的剑亦是负在背上、并不曾拔出,可街角那头,数以百计的倭人长枪短刀、枕戈以待,一个个眼目圆睁、如临大敌,更有些人非但额头手心满满的都是汗水,连贴身内衣都是湿透。或许他们中的一些此先并未见过乱尘,并不觉得这文质彬彬、潇洒落寞的少年怎会如传言中说的那般可怕,可今夜此时,他们已是不得不怕——正是这样一个翩翩少年,夜闯樱池水牢,只凭一把漆黑骨剑便杀得水牢中的上百侍卫人仰马翻,破得数千机关毫无用武之地。可怜那水牢内的三百弟兄,皆被他挑断了手脚、废了武功,今生今世,再无动武的可能。可他却仍是不肯干休,眼下又杀到府前来了。难道,他真要杀的满府上下伏地、无一人可安身立足才肯满意?他不是一向与人无忤么,怎的今日却如此偏执的杀气?
乱尘便是那么低着头一步一步走着,他的剑仍负在背上。对面一轮箭雨激射而来,他右手衣袖一挥,便已将长箭尽数卷了、信手掷在一边。他边走边卷、边卷边掷,长街两侧的羽箭漆黑一片、堆积如塔,他身上非但一点伤痕都没有、连衣衫都未卷起半个边角。那守卫在府门前的倭人侍卫少说也有一百人,可偏偏是这百余人箭雨激射、枪戈挥刺,仍是奈他不得。乱尘便似是轻巧无比的鸟儿,两只肉掌翻飞,硬生生的在人群中挤出一条缝隙来,但凡他掌影到处,总有数人应风而倒,只不过数个呼吸之间,他已杀至大门前。
这些倭人均是卑弥呼前来中原时自国内精挑细选的悍勇之辈,不谈是悍不畏死但也是刚勇凌人,可遇上了这个看上去儒雅无比的青纶书生乱尘,却一个个害怕的如同老鼠遇上猫儿一般,眼瞧同伴们被乱尘一手一个的废去武功、躺在地上打滚哀嚎,他们纵是有心阻拦又如何拦得了?这倭府上下守卫众千,已是无一人敢近前乱尘身侧半步,只是隔着一丈的距离将乱尘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圈中,乱尘往内走一步,他们便往后退一步。如此驱退之间,倭人已经退无可退,只因乱尘已行至那卑弥呼所居的天子楼前。
天子楼中,卑弥呼高冠华服,在正中的那张銮金九纹龙椅上正襟危坐,她帝冠上的十二冕旒低垂至颈,厅中夜光明珠无数、耀如白昼,可仍是瞧不清她藏着冕旒后的表情。在她身前,置了一张两丈见长的沉香木桌,桌前立着一人,那人约莫十七八岁,模样虽是英俊,可眉宇间却总是不自然的流露出一种狡黠阴险的威势,倘若谁瞧他瞧的紧了,定要被他脸上的奸诡之色所怖,再不敢瞧他一眼。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允、吕布等人心中诛伐已久的司马懿。
桌上平整整的摊着一张素白轻纱,乃是长安城中“彩云居”最好的素纱,司马懿左手提酒,右手轻执了一把羊毫笔,几次欲下笔动墨,可总是笔尖未触素纱便即收回。楼外的嘶喊呼哨声如山崩海啸,可楼内这二人却如同两耳不闻。清冷的月光透窗而入,照在近门的一盏琉璃灯上,灯内的烛花间或的闪跳,将楼外乱尘自窗棱里透进厅内的人影微微一晃,那卑弥呼瞧在眼中,微微一笑,开口言道:“仲达,你再不落笔,可要失了这明月清辉的雅意了。”
司马懿亦是微微一笑,道:“明瑶不要着急,自古诗情如画意,兴趣未致,纵使下了笔也是不成闲情,我又何必如此枉然呢?”他二人一问一答,俱以小名相称,非但没有半点君王臣子的天伦人理之分,更似一对依存无间的情侣一般。但见那卑弥呼唇角微挑,笑道:“仲达,昔年难升米为我取这明瑶的汉名,我原本只当是个寻常女子的名字,你昨日说什么来着,人家可是忘了。”司马懿笑着答道:“你可真是贪心的紧呢,有所谓‘瑶池一笑,明水丽天’,我一天总要说上一两回,再说下去,我虽不厌你,可就要厌我这张闲嘴了。”他见明瑶不语,知她乃是女儿家佯意嗔怒,心头暗暗冷笑:“瑶池一笑,明水丽天?九州华夏佳人如雨、美女如云,绝世独立者有之、倾国倾城者亦有之,有如何有轮得到你这倭人女子?你纵是个丑八怪,我也如此欢好于你……嘿嘿我司马仲达要倾的,乃是中土之国、天下之城,你的心在我这里,你的国力军马便会长久的为我所用,这才是真正的‘怀拥天下、丽水而笑’!”但见他俊脸微笑,柔声说道:“好啦好啦,你再是这般撒欢,我今日这诗可写不成了。”卑弥呼这才笑道:“那你可要赶紧啦,再写不出来,那曹乱尘可便要进来了。”
司马懿听她提起曹乱尘三个字,心中微微一怔,嘴角略微上扬,露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微笑——曹乱尘啊曹乱尘,我等你许久了。你今日见了我,以后可要小心的紧了!哈哈哈哈,有了你,我的千秋帝业如何不成?他瞳孔遽张,似是瞧见自己已荣登九五、端坐在天子龙椅上,心头不由得旌旗张扬,便是这天下二字,他心中已有了沟壑,但见他仰头猛饮了一口美酒,手中毫笔正书斜钓、纵横疾走,如癫狂、如中邪,笔力刚猛凌厉,墨迹直透纱背。
卑弥呼端坐龙椅上,看着司马懿龙飞凤舞、锋芒毕露,口中随他笔尖到处缓缓念道:“地轴为之翻,百川皆乱筹。当歌欲一放,熟醉为身谋。未知天下土,何当甲兵休。兵锋既牙出,万世可淹留。威凤高其翔,东来吞九洲。起行视天宇,孤封王与侯!”——这司马懿果真是老于揣摩人心,知那卑弥呼虽是小小年纪,却早是心比天高,做这侵吞华夏九州、称帝封王封侯的美梦已久,故而便作了这么一首诗来讨好于她。于他心里,这首诗,只需改两个字,便是为自己所歌,便是那‘威凤高其翔,东来吞九洲’中的‘凤’、‘东’二字,‘凤’为‘麒’、‘东’为‘势’,改后则为‘威麟高其翔,势来吞九洲’,这唾手可得的天下美梦如此确切,又岂能容你这等无谋的小儿染指?
那卑弥呼奸猾一世,终归是情窦初开的思春少女,又怎知这司马懿的阴险用意?双手拊掌,口中赞道:“仲达,你可真是文武全才呢……”她话只说了一半,却觉有异——那天子楼外已是不闻半点人声,却似万籁俱寂一般,她心头一怔,已是知晓门外的侍卫皆被乱尘放倒了,但听乱尘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朗声道:“小子曹乱尘,求见国主!”
乱尘武功绝顶,剑法当世无敌,卑弥呼、难升米早就与他相识,又怎会不知他的厉害?那难升米实是害怕的紧了,早就不顾卑弥呼的安危,借口引兵出城救援水牢,已经不知道逃到何处去了。而卑弥呼虽是不惧,但心想大业未成,犯不着为与乱尘死磕,不如避上一避,只是司马懿却胸有成竹,言说他自有妙策对付乱尘,她晓得司马懿计谋百出的厉害,自然顺水推舟,不惶不恐的高坐在天子楼中,只待乱尘前来。
可卑弥呼二人等了许久,终不见乱尘破门而进,只听檀木门扉发出三记清脆的叩响,那乱尘在门外道:“乱尘深夜来访,若是冒犯国主,还请担待。”乱尘如此知礼,反教厅内二人见怪,那司马懿以己度人,心中冷哼道:“你今日血洗水牢,将我军中的随从武功尽废,这便是礼数之道?嘿嘿,亏幸我料算先机,知得那皇甫嵩、朱儁二人同陷我手之后你们要再闯水牢,早早的将水牢众人转置他处了,不然岂非遂了你们救人之意?”他实是恶毒的紧了,面上微笑,唇如枪剑,一字一顿的说道:“曹将军可好生兴致,夤夜连访我樱池水牢与城内住府,更赐了一众下人们一世的安稳宿觉,在下可真是感谢的紧了。”
卑弥呼亦是朗声说道:“曹将军夤夜而来,已令寒舍蓬壁生辉,不知所来何事,能否赐教?”时人有云:“谁著你夤夜入人家,非奸做贼拿。”这几句乍听起来虽是谦恭客气,但其中讥芒毕露,又是从这样一个美貌的少女口中道出,怎不令人心寒?
乱尘知他二人在内,也不理会他们如何恶语相向,只是轻轻一叹,伸手将大门轻轻推开,缓缓走进厅来。他身材虽不魁梧,但往厅中一站,便是亭立如树,明月清辉斜斜的洒在他肩背、长发与俊脸上,恍若遗世仙人一般,那司马懿虽然总是自诩自己如何才貌双全,可此刻于乱尘面前,却是不可奈何的生出自愧不如的颓丧之情。那司马懿因妒生恨,不待乱尘回答,便高声喝道:“听闻曹将军文武双全,小可不才,今日偶得小诗一首,胡乱写就,还请曹将军赐教。”
他说话之时面色狰狞,左手反捏冲天诀、右手紧握毛笔,端的是一言不合便要偷袭乱尘的架势。可乱尘只是微微一笑,毫不惧他,将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横在胸前,朗声道:“司马公子鼎鼎才名,可谓是浊世独振,乱尘才疏学浅,哪敢有什么赐教?”司马懿却是不依不挠,道:“近日我府中来了几位‘客人’,其中一个叫做曹仁还是什么曹洪,他说你们曹家乃是世家名族,儿孙之中文武豪杰迭出,他这一辈更以将军为最,非但武功卓绝,更是擅于诗词歌赋,有所谓‘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我原也倒是有些信了。但却见你支吾了大半天却不识得我这桩墨宝,想来只是徒有虚名之辈。嘿嘿,也不怪你,曹家多是欺天罔地的无眼无耻之辈,好不容易出个像样点的人才,总是要胡吹海螺的……”这司马懿看似谦谦有礼,实则字字如冰锥,阴冷刺人入髓。乱尘虽不好名节之事,可这司马懿初次见面便以曹家一众兄弟的性命要挟、更是将自己宗族都是一同辱骂了,他怎能不怒?但他身受左慈言传身教多年,毕竟难脱谦涵雅养之风,但听他微笑道:“既然阁下如此强求,乱尘不才,倒要看上一看了。”司马懿见乱尘入彀,右手高抬,厉声道:“请!”
他这个请字刚刚说话,身子已是从木桌前高跃而起,一只羊毫笔灌注内力有如精钢铁撅,直指乱尘脑颅。这一招乃是他自创,名曰“恶贯满盈”,出自《尚书·泰誓》,乃是取其“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之寓——他野心勃勃、坏事做绝,却自比那周武王姬发,只以为自己祸乱人世、阴图天下行的乃是周灭成汤、帝位重传之事,胆敢阻挠他大业的,自然是那恶贯满盈的凶徒,既是凶徒,这一招左手疾插“凶徒”头顶的百会、上星、神厥三穴,倘若“凶徒”乃是当世高手、侥幸招架了,他右手便探海而出、专拿人后颈的脊椎。司马懿一身武功乃是那天下五奇之一的博望先生司马徽关门亲传,自是卓于武林同济。这一招迅疾凌厉无比、又是如此陡然而出,那乱尘却似瞧不见一般,非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口中更是悠悠说道:“仅从文意来论,这首诗倒也大气磅礴,可谓是天地妙寄、山海英举,巍峨可见秦皇汉武之状,人心雄魁冲天,也不过此诗之寓。只可惜阁下空有瀚海大智与卓尔才学,却不务于正途,为了一己私欲却要害天下人于水火之中,便是你能猖獗得一时,也要得天诛地遣,自致覆亡。”
乱尘说话时,司马懿早已攻至他的头顶,眼见那笔尖快要触及他束发之上,可乱尘嘴中却是悠然而语,只是右手衣袖轻轻一扬,食、中二指凌空清描淡写的点了两下,已经令司马懿的笔无法落下。司马懿早有准备,立即变招,使出这恶贯满盈的右手擒断脊椎之法,可乱尘是为何人、岂能容他司马懿轻易得逞?他荡开司马懿笔尖之后,食指斜然悠指、伸向后颈,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蕴含道家冲虚演化的纯朴之象——这一指乃是道家易象指功,所谓易象,便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变易万象之法。乱尘此来有事相求,并不会立即取了司马懿性命,只是借胸中武学攻守之理,瞧准了司马懿事后机变的招式,出得此指功,倘若司马懿敌意不甚,被这一指点中,倒也轻舒,可倘若他一意孤行、硬要取了乱尘性命,乱尘这一指无论如何也会撞入他掌心内,那司马懿的这条手臂可便要废了。
可司马懿总算识货,知道乱尘这返璞归真招法的妙处,急忙收招跃开,可他方才一击务求必杀,内力充盈无比,连身上的绸衣已鼓如风帆,陡然间收招虽不致遭受内伤、但也十分狼狈,身子自高空中跌落下来,一个站立不稳,噔噔噔噔的连退了十数步,直被那沉香木桌拦住身子才勉强停住了身形,哪里还顾得乱尘口中说些什么?
幸好乱尘宅心仁厚,并不进击,只等司马懿落定才微微笑道:“阁下以笔代剑,这一番剑舞,颇有项庄、高渐离之势,巍巍然如摩崖石刻,有子云扬雄草风,实乃是上乘的好书法。不知阁下此诗所名为何?”
司马懿杀招受挫,自是恼火,眼见乱尘怡然自得的神态他更是忿怒,阴沉着脸,冷笑道:“好说。将军既是如此雅兴,仲达可要好生蹈舞一把,将军可看好了!”他说话间,双手同执毫笔,有如癫狂疯痴一般狂乱挥舞,他与乱尘虽是隔了数十步之遥,可他内力激发,有如风刀,满堂都是毫笔劈空的尖啸声。
面对司马懿这浑然融狂草书法与精深武学于一体的疾风劲草功,乱尘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衣袖随手一挥一扫,两下之间便将司马懿锐如闪电、势若奔雷的重重劲气扫得偏了。
司马懿手肘连转,接连两记横斩,陡然笔锋一转,转出一个斜撇来,不及那撇画收尾,笔锋稍稍一提,便是重重的一个捺印。他这两横一撇一捺既有狂草又蕴含了先秦的圆隶法,端的是难辨难识,可乱尘自幼熟读经书,时常临帖而歌,阅尽了天下的金铭章刻,什么样的书笔没有见过?莫说是司马懿这圆隶与狂草两者混杂而成的“天”字,就是甲骨象形、商周金文、春秋简册、战国帛书、秦汉石刻五者交融浑然,他也能认得出来。但见他微微一笑,道:“这个‘天’字雄健古拙、字局开阔,有飞鸟鶱腾之势,只可惜锋芒太露,双翅若展,怕会伤人伤己。”乱尘话未完,司马懿笔力所化的劲气已然临头。乱尘不避不让,右手缓伸,迎着那锐利如刀的无形劲气轻飘飘、虚晃晃的挥了四下,他这四下也是两横一撇一捺、同为天字,只是相较于司马懿的阴险刻薄,乱尘这天字却是体势研精、方方正正,致工整、端正于至极。司马懿的凌厉劲气虽是先发,可乱尘这缓书缓成的笔势却是先至,两者一撞,司马懿的劲气瞬间被消解于无形。司马懿更怒,两手双飞,左手执笔,狂乱环斩、乃是切隔满堂的一横,右手五指并拢、凌空下劈,正是一竖,这一横一竖十字交叉、往乱尘面门间奔撞而来。乱尘笑道:“这个‘下’字还有一点,阁下为何藏拙?”司马懿冷哼道:“这便来了!”说话间左手猛然箕张,手中的毫笔犹如离弦之箭直射。乱尘仍是不慌不乱,右手信扫,亦是一个“下”字,只是这一次,乱尘笔法一改方正之姿、却是刀劈斧砍、一气呵成,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端得是峻险无比。尤其以那最后一抐,有似江海聚奔、天地交逢,轰轰然、烈烈然,司马懿的劲气也好、毫笔也罢,往那抐上一撞,顷刻间便化为了齑粉。
斗到此刻,司马懿已是狂怒,铮的一声,自腰腹间抽出一把绕指柔剑,刷刷刷刷四声嗤响,已是刺至乱尘身前。乱尘博识天下武学,拳掌腿刀剑兵样样精通,其中尤以剑法为最,司马懿眼下所使的剑法虽是得自博望先生亲传、有十数年寒暑之功,也算是世间难遇难见的上佳剑术,可与乱尘自天书中所悟的无状六剑相比,却如微草之于苍树、虫蚁之于虎豹,安能耐得乱尘半分?乱尘退都不退一步,只出了食、中二指,从司马懿狂风骤雨、密如连珠的剑势间竟瞧出了一十三处空隙,以指代剑、以短攻长,看准了司马懿每一处的空隙所在,或正或奇、或横或竖、或挑或撩,每一次指尖所向,正是司马懿旧势已逝、新力未至之处,此正乃武功练至臻境时才成的料敌机先、后发先至的妙诣所在。枉那司马懿式式急迫、招招凶狠,一剑快似一剑,可他一开始就被乱尘压于下风,又如何占得一二胜势?好在乱尘心底仁慈、不欲下得狠手,双指捏住剑尖后便一触即收,待得连夹了他一十三次,才曲指微微一弹,但听铮的一声清鸣,那柄上好的缠腰软剑已自司马懿手中脱手而飞,还未落至地上,已叮叮当当的碎成数截。
乱尘既是废了司马懿兵器,便退后三步、以示罢手之意,司马懿虽然恼火非常,但也非无谋之人——他方才那一轮执剑快攻极耗内力,既是不得良效他自然袖手,口中说话,想借些时机一面恢复内息一面暗中思忖对付乱尘的计策,但听司马懿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方才我那一轮剑舞,乃是一个搏字,将军连点我一十三下,正应这‘搏’字一十三画。将军果乃书中知己也!”
乱尘笑答道:“诗句雄浑健飞,可诗名却稍显落白,有所谓风马牛难相及,其意未免落了下乘。”司马懿一言一行都包涵歹意,乱尘怎会不知?只是眼下曹家诸位兄弟都被他操于手中,他只得将话说的客气又客气。乱尘今夜持剑一行,乃是日间那华佗酒酣耳热之际不小心说漏了嘴,将夏侯渊、曹仁等一众自家兄弟陷在水牢一事说与了他听了,他心知师哥吕布不愿自己牵涉这世间政事的好意,但夏侯渊他们乃是自己的骨血胞亲,他若是闻之不救怎可心安?这才瞒着吕布,孤身一人夜闯樱池水牢,可他将水牢翻了底儿朝天,非但不见曹家众人,连原先的汉室文武旧臣也是一个也寻不着。他无奈下,只好点穴放倒了师哥守卫在倭府外围的人马,再行强闯之事。可长安城中军士千万,乱尘夜闯倭府之事不出一个时辰自会满城皆知,到那时,董卓震怒不已、李儒郭汜等各路援军皆至,乱尘再是神勇,也是无可匹敌那千军万马。眼见时辰将至,他心中已是焦急非常,但那司马懿狡诡无比,倘若被他瞧出自己的心患所在,行那拖延的对策,曹家诸位兄弟更是救不得了。
却当此时,闻得有人拊掌而笑,乱尘抬头一看,正是那数年未见的邪马台女王卑弥呼,乱尘虽有恩于她,但眼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乱尘微微弯腰,双手抱拳道:“乱尘深夜叨扰,望国主恕罪。”卑弥呼仍是端坐于龙椅上,目光高倨,冷声笑道:“呵呵,将军乃是故人,本该亲近才是,怎么说什么恕罪不恕罪的客气话,请坐,请坐!”她口中唤人安坐,可满堂上下却无一张椅子,乱尘又如何可坐?她言下之意乃是汉人以跪为坐,要那乱尘行那跪拜大礼。乱尘知她心中所想,面色稍沉,道:“国主,乱尘此来乃是一桩急事,这故交之谊还是来日再叙罢。”
卑弥呼心中不快,冷冰冰的道:“将军回归故土之后,果是飞黄腾达,连我们间的故交情都看的淡了。”乱尘不欲与他们多做口舌之辩,微微一笑,便已直奔主题:“尝闻国主好颂风雅,对我华夏中土的青山绿水颇为钟情,此来不久,便在长安城外营缮了一处樱池圆殿,其内山清水秀、风景如画,更是‘请’了在下不少兄弟家亲于内做客。乱尘幸而闻之,心生向往之余,便不请自至,原想与诸位兄弟共赏国主的这樱池水景,不料国主早已移居长安城中,怕是又建了一处妙曼秀丽的庄园,教我那些兄弟流连忘返、不知归期。乱尘此来,便是转达我大哥的思亲念想,提醒诸位兄弟们不可贪图山水之丽,早日复归了陈留。至于国主殷殷好客的情意,乱尘亦是顿首拜谢。若国主实是喜好交友,乱尘不才,甘愿留在国主府中,陪国主对酒赏月、访山问水。”
乱尘这一番话说的极为客气,更是以自己为质欲要换得夏侯渊等一干兄弟脱身,卑弥呼却不如此做想,只以为乱尘拐着弯子在骂她,心里头一阵一阵的冷笑:“你想以身为质,虽说你智卓超群、武功绝高,可眼下我已有了我家仲达,天下自是期日可图。而你曹乱尘,却不会为我做半件事,我留你在府中不啻于养了一个废物。再说,董卓如此看重于你,你是他的心头肉,我现在万事有求于他,又岂能夺他所爱?这桩买卖算来算去我都没啥好处,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她原想一口回绝,却没料到司马懿抢先开口道:“说来也巧,我家国主近来琐事繁多,只是将军的那几位兄弟居于府中,我们身为主人、自然不能怠慢了客人,只得忙里偷闲赴会作陪。这一次将军既是转达令兄之意,相必将军的那几位兄弟也会识得大体,收起游戏山水之心,复归关东行那驰骋天下的男儿大事。”
司马懿这话,非但卑弥呼听得目瞪口呆,连乱尘也是心中大惊,不知道这司马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脑中飞转,索性心思更大一些,以水牢内的汉室群臣的自由来试探司马懿,便道:“司马公子素来高义,今日一叙,果真是闻名不如一见。乱尘还有个不情之请……贵方那樱池硕大,住有不少我家大哥的故老师亲,我大哥与他们已有数年未见,自是思念非常,便在陈留府中设下流水大宴,以期有朝一日能把酒畅叙了旧谊。”他原以为司马懿会当场拒绝,没料到司马懿只是稍稍思忖了片刻,便笑道:“令兄既是如此念旧,我家国主也是识得明理之人,又怎会夺人所爱、阻人所交?将军稍候三日,三日午后、长安城东,将军前去,定然会看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乱尘心中更讶,只以为司马懿经由方才自己一番激战,内力引岔了脑脉、说话有些不清醒了,便向事主卑弥呼问道:“国主,不知司马公子所言可否当真?乱尘性愚才钝,可不要胡乱消遣了。”
卑弥呼听那司马懿越说越是离谱,原想一口回绝了乱尘,但心想司马懿素来算无遗策,既然他如此回答,定有是另有安排,况且司马懿乃是自己心之所寄、将来得天下之后的临朝陪圣,也是笑道:“将军多心了。仲达所言,正是本王心意。”自古有君无戏言一说,那卑弥呼再是无礼无信,也要自持君王身份,亲口答应的事情自然难以翻覆,乱尘大喜过望,躬身谢道:“国主与公子快人快语,乱尘心中不胜感激。”
司马懿道:“今夜与将军会舞诗词书法,大是酣畅淋漓,该言表谢意的乃是我们。”他扭头对卑弥呼使了个眼色,示意卑弥呼将乱尘打发走,卑弥呼当即会意,高声打了一个呵欠,道:“将军,时辰已然不早,本王已是倦了。将军前来书词剑舞皆已手谈共赏了,豪兴想必已尽,那本王就不多留将军了。”
乱尘听得对方的逐客之意,心中狐疑不已,不知道他们二人在想些什么鬼主意,生怕他们二人在放人一事上再做些狠毒手脚,只得将话说重了一些,正声道:“国主与公子如此与人方便,自是大人大量,乱尘感激不尽。只是贵国有一些人不服国主管教,在外面做了些不甚干净的事来,乱尘晓得乃是国主部属、倒还能手下留情,可我中土华夏义士高人众多、路见不平总要管得,若是个长者或许只折断手脚废了武功,可若是遇上脾气暴躁的,可是性命便也难保了。说来也巧,在下前几日偶遇了几位武林耆宿,说起贵国密者一事,几位老前辈托请在下代为转告中土武林的问候欢迎之意,更是捎带一句——‘莫求觍颜春秋大事,然则他日必有业报’。小子愚讷已久,不能体察这几位前辈高人的教诲之意。不过今次总算是将话带到,我便不再叨扰国主与公子了。”话毕,乱尘对他二人拱了拱手,示了告别之意后,便抬步往楼外走去。
乱尘一生中,从未与人如此挑衅,只是司马懿与卑弥呼的言行举止实在是可憎的紧了,这才说出这番话来,此话多是劝慰之意,并非真要成心与他们为难。但司马懿、卑弥呼二人狼子野心、以己度人,却误以为乱尘这是以自身的高卓武力威逼于她——若是不允,他乱尘就要取她顶上人头,卑弥呼脸色不由一变,司马懿更是怒目圆睁。这司马懿的气量连那女子卑弥呼都不如、狭小无比,与乱尘的梁子便是又深了三分。
他眼见乱尘背对自己,正是偷袭的大好良机,轻咳一声,与卑弥呼同时飞身而起,二人皆是手持着精钢短刃,所使的招式都是一模一样,同为冲天落鹤之式,看似飘洒灵逸,可招招连贯、式式奸险,全然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疾攻乱尘的背后大穴。乱尘早已料得他二人不肯善罢甘休,晒然而笑、颇有鄙意,但他眼不见为净,也不转身,只是单袖出掌。他三人动手只不过是瞬息之间,乱尘右手负于身后,或挑打、或缠绕,便是如此那般轻描淡写的与司马懿二人的匕首短刃交接,那司马懿与卑弥呼二人已在他背后飞旋如燕、四手迭使,已是倾尽了毕生解数,可乱尘却是边打边走、信步而行,走至楼外时,已与他们交接了百余招。他身至楼外空地,更是利于司马懿、卑弥呼二人展开手脚,但见司马懿二人横行疾展、纵跃陡伸,空中、院内满是他们翻飞出招的身影,可乱尘始终稳若泰山,竟无半分为难之象。
忽听得院中一声雏鸟的哀鸣,乱尘拿眼望去,却见院中一棵苍天大树顶端落下来一个毁坏半边的鸟巢,想来是乱尘三人激斗、劲气四飞所致,乱尘见那只雏鸟勉力在鸟巢内不停扑棱着幼翅,想要飞身而起却怎的也挣脱不出,脑中忽想到自己也如这鸟儿一般,不由得心疼,自此收了再战之心,身影一闪,瞬间高飞而起,袖子一举,将乃雏鸟托在掌心,不待司马懿二人追来,他脚尖在大树枝桠上一点,已消失在圆月清辉之中。乱尘身形快似兔起鹘落,司马懿二人怎又及得上?他二人一时不明所以,生怕乱尘再来,并不敢撤力收招,摆着防守的拳脚架势在院中呆立了好一会儿,只瞧见彼此胸膛不住起伏,双耳更是听到二人迸发共举的急促呼吸声。显然方才她二人与乱尘那番贴身肉搏,乱尘虽是一意防守、连身子都未曾转过来,但便是如此,他们二人把自己累得个筋疲力尽、却没能讨到半分便宜。
司马懿环目望着满院一动不动的倭人下属,愤恨无比的眼神里居然有了萧索与无奈之意,好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道:“好一个曹乱尘……我只道当世之间,也就司马徽与那几个老头的武功能达通神之界,你曹乱尘也好、吕布也罢,当真动起手来,也不过胜我半筹,浑没料到你竟能如此厉害……哎,枉我司马懿自诩少年功成、举世唯先,今日与你一战,才知与你相差甚远,这辈子怕也难以逾越了,唉……”
卑弥呼从未见过司马懿如此颓态,心中不舍,环手揽住了司马懿腰腹,柔声劝慰道:“仲达不必如此伤心。他武功高绝,连那吕布、张辽、高顺三人联手相攻也是不敌,便是你那老鬼师傅来,也怕是难搠其锋。他于这天下间已是无人可挡,你奈他不得,又有何事?再说,他只不过是个木楞小子,虽有武勇、却无大智,又安可与仲达你的奇思妙策相比?”
司马懿仍不解恨,忿声道:“今日当此大辱,必当加倍奉还!”卑弥呼道:“仲达你可是另有计策了?”司马懿嘿嘿冷笑数声,一字一顿道:“武的不行,咱就用文的;阳的不行,咱就用阴的……曹乱尘啊曹乱尘,你今日轻我,他日我终要你见识到我司马懿的厉害,教你生不如死、全家死绝!”
卑弥呼道:“仲达你既要杀他全家,何须等候他日?咱们抓了他那么多的宗族弟兄,一个个非但不降、更整日价在密牢里骂骂咧咧,我早是听得心烦气躁。不如今夜就将他们一个一个剐了,以解你心头之恨?”司马懿却是微微摇头,道:“不可。我既已答应他放人,那便不能再杀他们。”
卑弥呼噗嗤一笑,道:“仲达,你可莫要和我开这种不着调的玩笑了。你方才答应小子不过是糊弄于他,此刻他既是走了,只剩下咱们二人,你又何必……啊,是了,你见我今夜折了这么多手下、心里难过,这便戏言逗我?仲达,你可真坏……”
倘若这卑弥呼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女,这般发起嗲来,倒也可爱,可那司马懿平日里见多了她骄横跋扈、视旁人如草芥,此刻这般扭捏的姿态,着实让他恶心,但他心机至深,强忍着心中的厌恶感,笑道:“非也,非也。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君子无信不立’,我既已亲口答应了他,又怎能出尔反尔?”
卑弥呼更是不信,娇笑道:“仲达,你这般一本正经的模样,可真是俊俏的紧呢。”司马懿眼中精光毕闪,唇间却是挂笑,但听他道:“方才你也曾说曹仁等人在牢中整日价破口大骂,要他们降服也是难为的紧了。还有那些汉室老臣,被咱们关在水牢中也有数月光景,那水牢瘴病繁盛,他们中已是死了十之三四,剩下的大部分人便是不死也是活不久已,纵是他们将来松口、肯为咱们效力,可咱们也是用不上了。索性就将这些烫手山芋当个人情送给乱尘这贼小子。”
卑弥呼听他放人之意坚决,并不似玩笑作乐,脸上笑容渐收,心里想了一阵,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但心间仍有不少疑问,便开口问道:“那曹仁他们呢?他们不过是新近才入我囚牢,况且这些人个个内力精深、武功高强,在咱们牢狱内并无什么病碍,怎么连他们都是要放了?”司马懿又是嘿嘿冷笑数声,道:“这些人咱们不能留,留了他们,董卓可要偷笑的紧了。”卑弥呼讶道:“为何如此言说?”司马懿沉声道:“司隶之地乃是董卓辖所,长安城更是他的盘根老巢,他能有今日挟持天子、号令天下的威势,岂能当真是那易与的草包?他有那十万西凉精军在握,莫说是咱们抓了曹操、孙坚的手下,就是长安城里飞进来一只苍蝇,他也自是晓得。”
卑弥呼接话道:“那又如何?咱们抓了那些人已是有些时日了,他既已知晓怎么却不过问一句?”司马懿阴笑道:“董卓这厮老奸巨猾,这便是他的厉害处了——他眼下与关东诸侯为敌,倘若当真过问此事,那他是杀还是不杀?”卑弥呼仍是不解,答道:“杀啊,为何不杀?”司马懿将头直摇,道:“不该杀,不能杀……他优待乱尘,又是封侯又是赐爵的,难道仅仅因为乱尘有才?那王允为汉室旧臣,决计不肯屈服于他,他非但未杀,更是加官赠邑,所为又是何事?唯求人心向往尔——天下士子之心、天下百姓之心。不然他就算将那刘协小儿赶下台去,那帝位龙椅他也坐不安稳。所以他厚封乱尘,便是做给天下人看——你们瞧,那曹操前有进献七星宝刀行刺于我、后有假传帝檄发兵叛我,我董卓非但不加计较,却因他兄弟二人着实有才,反许下了高官厚禄,以待朝廷栋梁之用。古往今来,唯大贤大德者方能如此以直报怨、爱才惜才,那汉室昏朽,尔等士子长恨无法一展壮志,现今有我这等明君在此,还不速来投效?”
卑弥呼总算听明白了,点了点头,道:“所以他不杀那些汉室旧臣,而是交由我们看押。我们若是能以牢狱酷刑将他们招降了,那是最好,如若不能,这些人久受牢狱之苦,性命也是不长了,况且他们失官已久,纵是有心与他董卓作对,也是掀不出什么风浪了。至于这曹家兄弟与孙坚部曲,他在洛阳、荥阳二地早已将他们的精兵锐马剿了个干净,这些人再是蹦跶,也是无足轻重了。索性就卖个人情给曹操,一来让曹操念得他董卓的好,二来让关东诸侯中的蛇鼠胆小之辈知道,只要你们识相,他董卓将来若是得了天下,非但不会大开杀戒,更会论功行赏……至于咱们,现在寄于他董卓篱下,虽也是出心出力,可董卓却一直瞧咱们不起,非但让我们总做些见不得人的丑事,更让董璜董越那俩小子整日里带着大队人马监视我们,若咱们有一丝不从,他们便趋兵剿灭。哼,要不是那东海苍茫、远隔旧土,咱们带不了举国之兵前来,不然咱们哪里还要受他董老贼的这口鸟气?”她骂了一阵,又自个儿叹气道:“眼下咱们大业未成,尚需借得董卓之力在中原立足根脚,这切齿之辱,也只能忍得了。”
司马懿见她全部说中,笑道:“明瑶所言极是,真不亏我司马仲达的知心人儿。”那卑弥呼受了他这么一句看似真诚无比的夸奖,心中欢喜,面上更是飞起一抹俏红,嗔道:“说正事呢,别笑话人家。”他二人笑了一阵,卑弥呼又道:“那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司马懿右手猛的一划,做了一个杀的手势,反倒把卑弥呼弄糊涂了,但听她问道:“你不是说不能杀么?”司马懿面带阴笑,道:“是不能杀。可不杀又不能解我心头之恨,所以咱们只好先放再杀。”卑弥呼讶道:“先放再杀?”司马懿咬牙道:“没错,正是先放再杀!他董卓不想杀人,可我却偏不能让他如意,一来要他与天下士人的梁子结的更深一些,二来可逞了我心头的快意,此为一石二鸟之计,任你权贵滔天也好、才士贫贱也罢,皆要在我司马仲达的算计之下!”他越说越喜,说到最后竟是癫疯无比,仰天不住狂笑,那卑弥呼虽常与他耳鬓厮磨亲近,可这笑声听在耳中,仍觉刺嘈无比,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
隔了一日,便是八月十五了。有所谓“仰头望明月,寄情千里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中州上下,莫不张灯结彩、欢度佳节。长安乃大汉朝室所在之地,自是不肯落了下势。这一日天色尚还大亮,日头还高高的挂在西山上,赏月的人们已是三五成群的出了门,在花灯满挂的街巷间婆娑而行,长安街巷本是八马并行的大道,可到得今日,人头攒动、接踵摩肩,到处都挤满了人。而那司徒府前,更是人山人海,非但将司徒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群更是隔着数个街巷遥遥听着司徒府中传出的妙曼曲音——自从黄巾作乱以来,这司徒府已是将近十年没有请过有名的戏班同台比较、共作赏月佳音了,可这一次王允却早于十日前通告天下,尽邀天下间的梨园名匠赴宴赏月,唱几曲中秋高歌。至于那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平日里想巴结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司徒都是难有说辞,这次得了王允亲笔请柬,莫不是欢喜非常,哪个不是华衣新服、携了重礼,前来赴宴?连那董卓得了邀函,也郑重其事,领着西凉军内的大小官员,一个不落的赴这月宴。
寻常百姓平日里怎会见得如此之多的官绅贵人,得了这桩消息,怎可错了如此的开眼良机?
“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司徒府正中大厅之上,挂着这么一首《五噫歌》,此诗乃是光武帝时人梁鸿所作,当年梁鸿过洛阳而登北邙山,见宫殿之华丽,感生民之疾苦,遂作此诗。那王允心忧苍生百姓,追慕过往先贤,有一日他挑灯夜读,偶然读到梁鸿的这一首《五噫歌》,感于其“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的忡民忧国之心,便请好友蔡邕以石刻写就,将原来正堂上置挂了数十年的“青云得路”大匾换下,以作此次月宴宾客之观。
十日前,王允上书天子,说董卓监国有道,百姓安居乐业,故而天降甘露,前日又是吉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之景,此正乃祥瑞之象。值此良辰美景,故而他尽邀天下的梨园名匠,于他府中搭高台、唱大戏,以谢董太师治理天下有方之德。那董卓初时尚且不信,想那王允与自己不对付已久,又怎的突然大肆阿谀奉承、拍起自己的马屁来了?难道是借口今次月宴来行刺杀之事,可长安城中尽是自己精兵把守,那王允无兵无权,如何可行这枉然之事?再者,就算他王允有个一两千的外援私兵,那天子刘协与汉室宗族尽被自己捏在手中,那王允身为先帝托孤的老臣,做起事来总不可能如此无脑,要拿汉室宗亲的人头来搏命罢?他思来想去,只道是王允消遣自己来了,便推辞了数次,可那王允一请再请,好几次在自己面前俯身下跪,更是说得涕泪俱下、极为感人,那董卓看在眼中,又令董璜董越兄弟二人暗中查探,见那王允为月宴之事操心劳力,开口闭口都是不能误了太师吉日。董卓这才心中欢喜,直想自己前有拭杀黄琬、袁隗这些老臣之威,后有厚封乱尘这等才子之恩,王允这老儿总算开了窍。汉室最后的那根老骨头都已拜服在自己脚下,这朝代迭替、帝位禅让一事还会远么?如此,那董卓便郑重其事,尽携了麾下的军吏大员,但凡军中的主事者,按各人的官位秩比,皆赴今日大宴。
吕布、乱尘二人同为县侯,又分领羽林、虎贲二军,职司自然甚高,如此盛会又安可不去?二人各着了武冠黑袍,随董卓一行前来谒见。王允对他二人尊崇至极,董卓首位之下,第二、第三把交椅便是他二人所坐,连那李儒也不过排在第四位。乱尘本就不好功名虚妄之事,又是心想今日到场的佳客中亦有不少元老重臣,自己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弱冠小子,王允却安排自己坐在众人上首,于情于理也是说不过去。但吕布耳语言道:“师弟,王允乃是国之重臣,他做事向来不缺分寸,既是如此安排,定然有其用意,咱们今日前来,一来是应董卓之命、而来顺机查探这王老司徒的底细,犯不着为此事大作干戈。”乱尘虽是不快,但心想师哥所言不错,便细细瞧那王允一言一行,以期窥出其一二心意。他看了一会儿,心中暗叹——这王允不愧是侵淫官场数十年的老臣,办起来事来果真是井井有条、面面俱到,非但府中器具摆设、场位铺排按五方而出、次序分明,便是连府中的下人们今日都按所司的职责换了新衣,上至引宾接客、下至端茶倒水,都是行走如风、进退舒徐,有如沙场整兵一般,莫说是外头看热闹的百姓咂舌,就是董卓、吕布这些常年领兵的将军,瞧得王允治下这等堂正的阵势,心中也是暗暗佩服。
长安缙绅今日适逢其事,见这歌舞动天、人头攒动,均生出太平盛世的错觉。僚友间饮酒看戏、寒暄说笑,不知不觉里,已至戊点正时。王允与蔡邕二人仍在董卓面前腆着笑脸说话,力邀那董卓主持今晚的佳宴。西凉诸将见那素来难以对付的王允、蔡邕二人居然肯如此的巴结董卓,个个心里既是得意又是高兴,那董卓更是心想这两个老小子总算识得时务了,哈哈笑道:“王司徒、蔡侍郎,您二位德高望重,又是今日妙戏佳宴的主人,我董某人只是个会打仗守国的粗俗勇夫,今日前来只是不愿拂了您二老的雅兴,这赏月高歌的文雅事,我又如何说的来?还是有请二位主持,我董某人安心在台下坐着听戏喝酒,不用在今日个这么多才子佳客的面前丢人现眼了。”王允笑道:“董太师鹰扬江海、鹗立天中,于外、修饬军政,于内、辅赞朝聦,正乃文武全才、命世之雄,如今百姓安泰、天下升平,实乃太师文治武功、烈于万古春秋也。这小小的月戏之说,太师还不是手到擒来?”蔡邕亦是附和道:“王兄所言甚是,太师您说这等话,非但太过自谦,更是折煞我二人了。”董卓耳听他二人闭口不谈汉室天下,只是说那百姓升平,心中更是欢喜,便不再推辞,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允、蔡邕二人连忙搀住了董卓左右手,弓着身子、如同陪侍的婢女般畏畏缩缩的将他引至高台上。那高台离地一丈,以上等麻石铺就,台上灯烛高挂、红旗招摇,更衬得那董卓高大,至于王允、蔡邕二人则是更显微卑,台下不少士子清流,见他二人如此的猥琐姿态,厌恶者有之、愤恨者有之,便是有些仰慕他二人才华傲骨多年的老友见了,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过。董卓双袖一扬,露出一双长满粗黑汗毛的肥手来,向众人微微拱手,便算是抱拳了。王允随即捧上一杯酒来,董卓端在手中,望向台下因惧怕自己雄威而鸦雀无声的熙攘众生,只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人生得意也不过如此。但听他朗声道:“今日中秋佳节,幸得王老司徒善体天下太平的乐趣,上书圣上言说今日赏月喜宴,圣上大喜之余、原想亲自赴宴,却怎料国事繁多,这便遣了在下董卓前来观礼,此刻吉辰已到,董某请大家一杯,以传圣上嘉勉宽慰之意,今日中秋月宴便算是开席了。”靠近高台而立的皆是西凉军中的亲信辈,见那董卓敬酒,齐齐高声答话道:“多谢圣上与太师赏酒!”他们如此的高声同贺,那些赴会的达官贵人、乡缙豪绅怎敢落于人后,均是举杯贺谢董卓。至于那些百姓、戏子,更是一个个的俯身跪拜于地,也不知是哪个家伙起的头,千万人同声共呼、声潮如海:“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师千岁千岁千千岁!”董卓早已是心花怒放,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扬手道:“诸位请罢。”诸人不敢怠慢,各个皆是饮尽了杯中美酒,董卓这才满意的走下高台,安坐回自己的主位上,府外百姓又是山呼了几声万岁、千岁之后,王允这才双掌轻拍,那些梨园名匠从侧房小门里鱼贯而上,又是敲锣又是击鼓、咿呀咿呀的唱了起来。
虽说今晚所奏的散乐百戏皆是经由王允、蔡邕精甄细选而成,所歌演者莫不是驰名一方的生旦名家,可乱尘实是不喜这靡靡之音的乐趣,听了开始的一两首之后,便垂着头、自顾自的喝起闷酒来。也不知喝了多久,不知不觉里,他手中的酒壶已是将近空了,而之前那个模样俊俏、唱腔激昂的武生也不知何时下了台去,上来了一个手提竹篮的女子,一上台便是乒乒乓乓的翻身腾跃,折腾了一阵,又柔声满嗓的清唱开来,唱了一阵,又是锣鼓齐响,那女子又将手中竹篮换着花样的抛起接住,听得身旁李儒在给李傕郭汜那一帮大老粗们说戏,说这女子乃是花衫名家,所谓花衫者,熔青衣、花旦、武生、刀马旦于一炉,非但得有十数年寒暑之功,更要那资质天分上佳者才可。台上这一位,便是当今的“秦淮花魁”樊娟樊姑娘,王允这次果真是盛情相邀了天下间的名角名旦,连这素来规矩古怪、不肯出秣陵城半步的樊娟都碍于他的面子请来了。众人皆是哦了一声,那李傕是个粗淫坯子,笑道:“都说那樊娟是个大美人儿,今儿个终是见了,也不过比俺昨日才在遥乐坊寻得的那两个娘们标志一些。”董卓军中,皆是这样的风流粗鄙之人,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是哈哈大笑,又听那董卓并未出言怪罪,三两杯黄汤下肚后,各色各样的下流话便说出口来。乱尘坐在他们身边,听得他们左一句浪荡货、有一句贱人坯,眉头直皱,心中欲呕,羞于与他们为伍,吕布一再暗地里要他忍让克制,可他实是难熬的住,自席间站起身来,提了一壶酒,便欲自个儿的走了。
他只走了两三步,便听背后有人道:“将军留步。”这人说话极为熟悉,又是说的极为客气,乱尘想不起这席间还有谁与自己这么交好,扭头一看,身后除了太师董卓与师哥吕布之外并无他人,那吕布见乱尘瞧他,也是蓦然不知其意。乱尘微微苦笑,只道是自己心神恍惚、听岔了耳,转身方走了一两步,又听得方才那声音说道:“曹将军,请留步。”这一次,乱尘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是董卓、居然是那董卓!
他回头一看,果然瞧见那董卓正满脸含笑的瞧着自己,手里托着一只盛满了葡萄美酒的夜光杯,他见乱尘回头,便拍了拍自己身侧,笑道:“乱尘,你过来说话。”
乱尘又瞧了一眼吕布,只见师哥低着头装作浑不知晓般喝酒,一双锐目却紧紧斜视自己,正示意着自己千万不可顶撞了董卓,乱尘心中发苦,可脸上却是微微而笑,走至董卓身前,弯腰一躬,说道:“末将曹乱尘,参见太师。”董卓见这剑风傲骨的当世奇侠曹乱尘都被自己收拾的服服帖帖,心中的得意自不消说,笑得连嘴唇都咧到耳后根,但见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乱尘肩头,哈哈笑道:“乱尘,你今日已是魏候之体、将军之威,可不是偏门末将了。”乱尘道:“大汉才学品器甚于乱尘者,有如恒河沙数,末将不敢自大。”董卓道:“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这官位,已算是极高的,来,来,来,坐下说话。”说话间,他往右边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为显诚敬之意,又用袖子来回扫了数回,示意乱尘与他同席而坐。此时此刻,台上台下千万人等,上至李儒王允这些金紫贵人、下至街巷上的走夫小贩,都瞧见董卓如此诚待乱尘的举动,连那台上亢声高唱的樊娟都停下歌声,一股脑的将目光望向乱尘,其中艳羡者有之、愤恨者有之、惋惜者亦有之——董卓一世枭雄,能有今日滔天的权势,自是一路尸山尸海的杀将而来,便是那龙椅上的皇帝,也是说废便废,何曾对人有过这般客气?台下不少人并不识得乱尘,只见这年纪轻轻、模样英俊不凡的少年小子非但被董卓引为上宾、更能与他同席而坐,心中皆在猜想这少年究竟是何方神通,竟能得那权柄天下的董太师如此优待?有一二好事之人,心想当今天子刘协也是这般年纪大小,说不定这英俊少年乃是那微服出宫的天子刘协,自古以来,天地君亲师乃人之常伦,那些好事之人,对着乱尘便是咚咚咚的三叩九拜。更有甚者,以为乱尘是董卓从哪里请来的神仙方士,便也想觍求那长命万岁的方子,高声呼道:“大仙、大仙,赐一些长命符水罢!”如此一来,人群中躁动者有之、笑骂者有之、议论者有之,已是乱成了一锅沸粥。也不知是谁识得乱尘,喊了一句:“少年英侠曹乱尘,果真是卓尔不凡、天下无双!”群人这才得知董卓身旁所坐的不是什么皇帝、更不是什么神仙大士,但乱尘的事迹常于坊间流传,便是十多岁的总角小儿也晓得他的大名,众人哄的一声大笑,骚动了好一阵,才安心听那樊娟唱戏了。
可李儒乃是董卓女婿,瞧了董卓那喜不自胜的模样,自是忿恨不已,心想自己跟随董卓多年,屡献奇计良策、助其攻城掠地,董卓从来没有如此这般优待过自己。乱尘寸功未立,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江湖小子,与自己平头而坐、得享高位便就罢了,凭什么现在与那董卓同席而列、更似是骑在自己头上一般?非但李儒如此做想,整个西凉军系,除了吕布一脉,其余李傕、郭汜、张肃等辈都是颇有怨言,但怎奈董卓实在是对乱尘溺爱的紧,他们素来又惧怕那董卓的淫威,也只能心中恶语怒骂、脸上装作若无其事了。董卓老谋深算,他这一群手下此刻在想些什么又怎会不知?可他偏偏却要如此做得,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亲自为乱尘斟酒,为的就是要做给天下人看——但凡有才有名者,他董卓便是如此亲力而为、国士相待!乱尘心思慧捷,众人的不满与董卓的用意他心中一清二楚,只觉得尴尬不已。
他将目光转向师哥吕布的坐席,可不知什么时候师哥已然离席而去、不见了踪影。乱尘也可算是身经百战,虎牢关前、荥阳林中数十万人前都不曾惧怕什么,可此时此刻,师哥不在身测,他反是觉得慌张的紧,嘴唇不住嗫嚅,想说出话来却不知说些什么,至于董卓在耳边笑口言说的话语,一个字也没听得进。董卓知他尴尬,便暂时不再说话,邀他看戏。乱尘抬眼望向高台之上,只瞧见那戏台上的樊娟长袖善舞,此刻正唱道:“……中庭地、白树鸦,冷露无声,湿桂花……月明夜、人尽望,秋思不知,落谁家……”
这樊娟真不愧是誉满天下的秦淮名旦,这一曲《秋思月》既舞且唱,端的是妙曼动情无比,连那董卓都是拊掌连拍,大笑道:“唱的好!赏金百两!”他出手阔绰,这一下子就赏了足够十户百姓一年生活所用的百两黄金,与樊娟同台的那些锣鼓手、生旦们心中欢喜,各个都卯足了劲,将锣鼓挠拨、拳脚舞蹈击将的连天响,那樊娟却只是淡淡一笑,聊表了谢意,又唱道:“……姗玉颗、月轮挂,长生殿前,新露华……天中事、人间画,嫦娥眉蹙,掷无涯……”
乱尘耳听这词曲柔妙、歌声委婉,不禁又想起自己这些年来遇到的那些女子来,一会儿是自己念念不忘的师姐貂蝉,一会儿是待自己千万般好的痴情人张宁,一会儿又是那与师姐长得一模一样的才女蔡琰,一会儿又是那雨夜渭水同歌、到现在都不知其相貌的黑衣少女,这些人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来来回回的转绕飞舞,到最后直混在一处,乱尘伸手去揽,却只可见得她们格格而笑,远远的长袖翩舞,一时悲不自胜、无法名状。
乱尘正怔怔出神间,忽听得董卓长叹了一口气,怅然说道:“好一个‘天中事、人间画,嫦娥眉蹙,掷无涯’……这天下间的往来之事,哪一桩不是人难料、事难定?莫说是那嫦娥眉蹙,便是那威主后羿复生,见这烈日昊天、瀚海无涯,也要掷箭不射了罢?……举世滔滔,各个都说老夫窃权柄、据龙阙,以那王莽相贬,咒我祸崇山岳、毒流四海,可易地而处,又有哪个不想权倾朝野、俯瞰天下?前些年,老夫做梦都想有今日的成就,现在终是得了,可偏偏只欢喜了一阵,到如今,却是一天比一天难受,好似那食日在天、烈火炙身,寒水都不能救……”
这一席话自那无比蛮横凶残的董卓口中说出,乱尘陡然回过神来,大惊之余、只以为董卓又在戏弄自己,但他盯着董卓的眼神看了又看,却浑不似作伪,不由得苦笑道:“太师既觉这高处不胜寒,不妨将这位子让他一让……这天下间,觊觎太师你身下宝座的又何止千万?”董卓道:“果真是少不更事……我少年时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放下易、拿回难,初时也似你这般年少气盛,心想老子将来闯荡天下,自然要做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好汉。可这些年过去了,我才发现,我错的太深了……老夫这位子,是这些年来老夫一刀一枪用无数人命填起来的,我纵有千万个不喜欢,别人要取,也得拿尸山人海来换!况且……我虽然觉得这位子碜人,但若是真要我离了此位,哪怕只是半刻,我便又会如痴如狂、奇痒难耐。”乱尘默然了一阵,道:“古来多少豪杰求那权势熏天,成兴有之、败亡者亦有之,想来这追权逐势间的悲喜苦乐也就自个儿知晓了……”
董卓点了点头,望向高台之上,说道:“三十年前,老夫自诩英华盖世、雄心万丈,以那乐毅、管仲自比,可惜老夫苦读三年,却不过得了一个亭长的破落闲职,我一怒之下便弃文从武,从一个小卒做起,战场上斩将杀敌无数,官位却一直是兵马掾、羽林郎、军司马这样的小官儿,后来好不容易做到并州刺史,可惜一朝兵败,被朝中的奸人向那汉室昏君进献谗言,老夫的官爵便被尽数捋了去。老夫自此便失了效国报君的心意,拉着兄弟们占山为王,过起了半匪半盗的快活日子。后来张角那老儿作乱,这汉家朝廷昏聩无用,满朝武将都是饭桶,只好又招老夫入朝,赐了老夫一个中郎将的虚名高位,要我去与那黄巾匪军拼个两败俱伤,可彼时老夫又岂再是那糊涂少年、由得他人算计摆布?我剿匪是假、扩兵是真,到得后来广宗城破、黄巾匪灭,老夫麾下已有十万之众,朝堂上那些孙子们的一石二鸟之计反而是害了他们自己。过不几年,刘宏那老昏君终于不行了,病死前连下了三道圣旨召我进京,说要拜我为并州牧,做那皇甫嵩的副手,不得不说,刘宏老儿的这一招果然厉害,明为加官重用、暗是夺我兵权,要不是李儒提醒,我差点着了他的道了。于是老夫便挑动西羌叛乱、借口战事未定,奏疏刘宏那老儿说:‘士卒大小相狎弥久,恋臣畜养之恩,为臣奋一旦之命,乞将之北州,效力边垂。’老夫原以为自己拒绝交出兵权,朝廷会兴兵讨伐,没想到这汉家朝廷比老夫想象的还要不堪,那刘宏病死后,满堂文武都成了脓包。反是让老夫在河东一地更为壮大。其后老夫在河东静观时变,以待天下震搅,果不其然,外戚与内宦争宠、宫闱大变,十常侍与大将军何进势成水火,老夫便打着‘逐君侧之恶’的旗号,自河东举兵。说来也是天赐良机,老夫尚未进京,何进一族已被十常侍所杀,而袁术那小子又替老夫将张让、蹇硕这些麻烦尽数除了,老夫未死一兵一卒,便在北邙山得了汉家的小皇帝刘辨。嘿嘿,那袁术小儿虽是有些小聪明,但怎奈老夫这天赐良机?……”
董卓见乱尘面呈不欢之色,猜他实在是不喜欢这朝政间的欺谀争斗,微微笑了笑,将酒杯举在手中,又道:“乱尘,老夫今日与你说这些话,并非是向你吹嘘老夫如何如何厉害,而是想告诉你,老夫能有今天,并非人谋、而是天定!若非天定,老夫安能‘有心报国报不成、无心匪患操国器’?这些年来,老夫也曾读阅书史,见那明帝也好、昏君也罢,杀得最多的便是忠诚功苦之士,使老夫更坚信那‘与善者非但要为人欺、更是不得善终’的亘古道理。到得今日,老夫已然是那天,我既为天,那普天之下皆为我土、率土之滨皆为我臣,管你皇帝也好、草民也罢,天下万千的命运都要牢牢的握在老夫手里。”董卓说着,掌心用力,竟把那夜光杯慢慢捏的变形,到得后来,啪的一声轻响,那酒杯碎成一片一片,将董卓的手指割破,鲜红的血液与那葡萄美酒融于一处,自董卓手腕间缓缓流下,直将董卓那华贵无比的锦衣丝袖映得一片殷红。
乱尘起初见董卓说的动情,倒也替他惋惜,但后来见他又绕回权欲与野心的老路上去了,心中只觉得无比恶心,但一时半会又不知道如何来回答董卓,只好低头喝了一口闷酒,听得董卓又道:“老夫是个粗人,成天里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我既已打下这个天下,便要守住这个天下。所以我厚待于你,我之前在堳坞就对你说过,我并仅仅因为你有才、也不是只是要做给天下人看,更多的是、你像我的影子,像我年轻时的样子——一样的愤世嫉俗、一样的不知天高地厚。”他抬眼细细打量乱尘,仿佛真是在看年轻时的自己一般:“兴许你曾听说过老夫有一句话,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放眼当今天下,伏在老夫权势身下的才能者数以千计,可但凡有半点微词,老夫从不轻饶,或斩首、或抄家,逆我者一定要亡,从来没有人能坏了老夫的规矩。而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让老夫破例,老夫因你失虎牢、弃洛阳、折堳坞,已尝了三次大败。正所谓事不过三,今日过后,老夫不会再给你机会。”他见乱尘脸上的神色并无波澜,心中暗暗赞许,口中却仍是说道:“老夫如此待你,并非是已将你揽至帐下便不知珍惜,而是老夫实在对你爱惜的紧了,你也知老夫膝下无子,一直想圆一圆父子的舔犊教诲之情,我也曾对那李儒寄予厚望,可他实在是……算了,今日盛况高歌,咱们不说他。昔日堳坞、相府二聚,老夫内心之中,已把你当做螟蛉义子。对你不再宽容,毫无求全责备之心,只是希望你能不要现在这般浑浑噩噩,故人已逝、死者已矣,男子汉大丈夫,应有担当、往前看才是。”他自觉这话未免说的太重了,生怕刺到了乱尘内心痛处,于心不忍,将话题一转,调侃道:“你师姐乃是绝世美女,老夫再是有通天之能,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不过天下间的美女良人有何止千万,你若是喜欢,我让那皇帝小儿下诏选秀,这天下间的美女任由你选,如何?”
乱尘脸上泛起苦笑,神色极为难看,良久之后才举杯敬道:“太师厚爱,乱尘无以回报。只是太师与我,一个是那盘桓九州、纵横华夏的蛟龙,一个只想做那无拘无束的鸟儿,其间志向可谓是天壤之别……”他见董卓并未不快,又道:“不过太师以国士待我,乱尘并非不知报恩之人,今日对着这皓皓明月立下誓言,如若他日太师有难,乱尘定然舍身相救……”乱尘乃是志诚守信的君子,得了他如此的重诺,董卓也是全未料到,甫然间不由得心花怒发,哈哈大笑起来,李儒等人与他们相隔虽是不远,但戏台上锣鼓震天,董卓与乱尘二人的对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清楚。只瞧见那董卓大笑了一阵,嘴唇又启,李儒想听得他二人说话想的发狂,正懊恼之际,忽听得董卓大声言道:“……可倘若是你我二人生隙、你非杀我不可呢?”乱尘英貌一沉,决绝道:“那……乱尘与太师同死!”董卓先是一惊,随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乱尘将目光投向苍穹,但见那月辉越来越亮,和着司徒府里满院满院的大红灯笼,洒在人海花影之上,竟如那白昼曜日一般,灼灼然、汹汹然,将他的眼睛都刺得生疼。
不知不觉里,那樊娟已是唱完了那首《秋思月》,台上的锣鼓声陡然间全部静止,只听得一个妙柔无比的歌声在台下间微声哼唱,那女子虽未上台,歌声也只是吟唱羽商之调、并无半个字词,但众人听在耳中,却犹如黄鹂鸣那翠柳、春风拂那桃花,说不出的受用,那原先鼎沸喧嚣的人群在这如烟似锦的柔音吟唱缠绕之下,竟是渐渐归了宁处。众人又听得了一阵,只觉那女子的吟声犹如一把细微的鸟羽,于耳间、面庞、心脑处轻轻摩挲一般,每一处转折、每一声咏叹都牵动着台下万千众人的心。万籁俱寂,只听那女子的轻吟在众人心头间缓缓撩拨,男女心折者有之、艳羡者亦是有之,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好”字,台下众人才反应过来,顿时掌声如雷、彩声如瀑。
那董卓虽不懂这音律妙曼之事,但常日里耳听那内宫里的御匠演歌奏曲,什么样的名曲婉音他没听过?可偏偏是当下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容的少女轻吟使得他思绪安定,好听至极之余,竟生出人生朝飞暮卷、沧云海涯的闲适之感。他见那女子迟迟不肯上台,虽然心知此乃名旦们一贯吊人胃口的做法,但一时心痒难耐,将王允唤至身前,笑道:“司徒公,您今儿个请的旦角可真是俊俏的紧哪,眼下声已如此,若是幸而见得其天容,这座上的衮衮诸公怕是赖在您府上不肯走啰。”王允陪着笑道:“小老儿胡乱编排的曲目,让太师见笑了。”董卓道:“司徒公说的哪里话。老夫是个大老粗,您给老夫说说,这是啥名曲啊?”王允微微笑道:“回太师,此曲名为《汉宫秋月》,讲的是那王昭君出塞的典故。”董卓不明所以,哦了一声,方要再问,忽见人群哄的喝起彩来,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赞誉声与鼓掌声——看来是那歌声的主人登上台了。
董卓拿眼一瞧,直是看的呆了——此刻登台而上的那名女子身着一袭素纱红裙,随着婉转歌声边行边舞。夜风轻拂,惹得她红纱微微鼓动,露出一双皓白胜雪的玉臂来,星月烛火的交相辉映下,那女子雪白的玉手缓缓伸展,展现出一张秀美绝伦的俏容,但见她睫毛低垂柔长、皮肤光滑白皙,一只樱口随着歌声微启微闭,一颦一笑间既似喜又似愁,别说当真是那王昭君在世,便是月宫中的嫦娥仙子亲临,怕也比不得她的明艳。乡人百姓孤陋寡闻便就罢了,可在场的那些达官贵人、豪绅名士阅美无数,又何曾得见过这样的绝世佳人?照理说人群中时不时的爆出哄堂喝彩声,那女子应当高兴,可那女子却只是神色如常,微微一躬腰便算是表了谢意,旋即开口唱道:“……泪雨无声皴白指,黄花送雁泣丝弦。清风低诉些些事,昨月始从今日圆……”
这一声唱,将乱尘从自饮自酌间惊醒,他抬头看那台上女子,又撞见那熟识的面容,心中苦涩无比,自言自语道:“是那蔡琰蔡姑娘罢……乱尘啊乱尘,师姐早已离世多年,这位蔡姑娘虽是与师姐长得一模一样,可毕竟不是师姐,你怎得又发起傻来了?……可这位蔡姑娘,怎得与师姐长得如此相像?……她今日声音怎得变了,隐隐间竟是蕴有无限的悲伤欸乃之意。这才别了几日,蔡姑娘又忆起了什么伤心事,惹得她如此苦楚?难道是她父亲让她今夜登台献曲,她心中不愿、故而郁郁不乐?”
那董卓见乱尘目光一直盯着台上的女子,神情委顿不已,只以为乱尘睹人思情,见那台上少女明艳动人、又思念起了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师姐貂蝉,眼下这位女子国色天香、他虽也是极为喜欢,但若是能借此良机将乱尘的心思收住,日后得了他这样一个强援在身边倾心相助总比一个床榻上侍寝的美人要好的太多,他主意既是打定,便笑着向王允问道:“司徒公,这一首《汉宫秋月》倒真是好听的紧了,怎么老夫以前从未听过?”王允等的便是董卓发问,急忙答道:“回太师,这首曲子乃是老臣与蔡侍郎闲暇时谱曲填词所作,今儿个头一回登台演出,让太师见笑了。”董卓轻轻挥了挥手,笑道:“王司徒这是说的哪里话?您二老学富五车、天下共仰,此曲既是二老同谱而成,端得是曲美、词美、人更美,这位唱曲的佳人可是要好好谢一谢司徒公了,今番演奏、创梨园之开来,将来可是要流芳千古的,哈哈哈哈……”
王允仍是觍颜而笑,可他心中却已是悲痛无比——今日作势,总算是骗得董卓上钩了!那董卓是个行伍出身的蛮汉,又怎会懂得这曲辞之妙?他刚才所说的三美,分明意在最后一句“人美”。只可惜,这一切的一切要以那……可眼下什么档口,他又能再想得他事?那董卓既已入彀,他自然要趁热打铁,便道:“台上奏曲的,乃是老臣义女,蔡中郎的亲生女儿呢……”董卓笑道:“老夫早就听闻蔡侍郎有一独女,芳名蔡琰,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乃是世间一等一的才女,只是一直忙于朝政军务、无缘识荆,今日有幸一睹芳容,当真是才貌双全、举世无双哪!”王允正要答话,却撞上蔡邕颇含不解的眼神,但他仍是笑颜回那董卓:“是呢,这还是蔡中郎家数渊薮、教导有方呢……”他满口谀词,将那台上女子赞得天花乱坠,生怕那董卓失了这淫色心的同时,心中却又如万针攒刺一般剧痛——我王允身为堂堂大汉司徒,今日怎落成个点头哈腰、卑躬屈漆的无耻无礼之徒?——早在许多年前,王允初入仕途之时,也知洁身自爱、廉政律己,但自从蔡邕带匕首上朝之事后,他变了许多——他虽与蔡邕交好,但他并不是蔡邕。他已知,清也好,贪也好,只是为时事所逼,若为得欺骗权臣奸佞,保持朝纲不毁,必须得自污其身,不然别说是自这些权臣眼皮子底下保全汉室,就连留住性命都是难处。他王允是何等人物?生死尚是不惧,若不能为民为君出力,又要那苟且偷安何用?
王允思着想着,唇角露出苦笑——只可惜,这些年来,前有十常侍、后有大将军何进,现在又有董卓、李儒。他们之所以非但不杀自己,更将自己当个案桌上的菩萨高高贡着,便是他放得下这张老脸、舍得污了那一身官衣,他所图的又是什么?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么?为子子孙孙无穷尽的承嗣袭爵么?都不是,他要的只是一点希望、一份坚守,好让自己做得佑保汉室天下的最后那支守夜灯,哪怕勉强能多维持一刻也好。所以,他王允虽为汉室清流之首,但骨子里已不再是、也瞧不起那些所谓的“青天大官人”了。
但也有那么些寥寥数人,他不得不青眼有加,其中最为敬佩者,便是那义兄蔡邕,蔡邕一生忠贞为国、不贪不求,长日里为民请愿、舍民粮食,将自家的日子过得清贫潦倒,可他就算是长女饿死、夫人病亡、自己靠替人拓石写字为生,也不肯低下傲骨,去受那既往权贵们的半口嗟来之食——谦谦君子出淤泥而不染,这一点,是如今的王允他万万也做不到的。
但是,这苍黄乱世中,独善其身只是君子之道,却不是圣贤之道。他王允,身为托孤忠臣,勉力维持汉室便是他今生的唯一所求,纵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有半分懈怠,纵是天下万民骂他贪婪无耻、同流合污,将来死后掘他坟墓、鞭他尸体,他也甘愿。
王允便这样思着想着,董卓直唤了他数声才将他唤回神,但听得董卓问道:“司徒公,容老夫多嘴问上一两句话,您这义女今儿个已出落成这么一个娇嫩无比的大姑娘啦,不知道可曾有良缘婚配呢?”王允笑道:“说来惭愧,小女一直待字闺中,只知死读那诗书礼乐,将脑袋都读得有些傻了,又有什么好婚配?”董卓奇道:“我观令媛神采华光、口齿伶俐,分明是个聪明绝伦的佳女子,又何来笨愚之说?呵呵,王司徒,咱们都是自家人,你又何必这般谦虚呢?”王允连连摇手,答道:“老臣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太师啊!便是我这傻女儿读多了那些古文典籍,常以桃花夫人息妫、浣纱仙子西施、霸王爱妾虞姬这些史上的奇女子作比,其中最羡者乃是本朝才女卓文君……”王允见董卓眼神迷离,猜是他未曾听过这些名女的事迹,也不再多讲,便道:“我那小妮子说,卓文君赋言《白头吟》,换得才郎司马相如倾心厮守;虞姬汉水重围之中翩舞,换得项王剑挥《垓下歌》。她自也要寻得一个才子佳客、盖世豪杰,谱一曲‘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佳话也好,唱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虞姬虞姬奈何兮’的英雄气短也罢,总要过得轰轰烈烈、留史佳话……太师,您说说,这小妮子不过是中人才智,便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眼看这年纪渐大,老臣可苦恼的紧了。”
董卓听得哈哈大笑,心想王允这老儿倒也有趣,明明自家女儿才色双全、嘴中却将她贬的一文不值,不就是自恃才貌、奇货可居,要找一个权贵人家做那夫君么?只听得董卓劝道:“王老司徒,有所谓美女爱英雄,令媛有这般弘心远志乃是你们二老的骄傲才是,若是换了寻常女子,做那寻常的乌雀又有什么意思呢?”王允摇了摇头,长声叹了口气,故作苦闷之象,道:“老夫也曾替这小妮子张罗了不少亲事,其中不乏世家大族、拖金曳紫的风流才士,可总是入不得她的眼。老臣前些年还恼她挑剔,这些年已是气得不想管她了。”董卓又笑,道:“老司徒,你家女儿眼光可真高的紧哪……哈哈,不过她想的倒也极是,世家大族、拖金曳紫的风流才士又是如何,哪个能配的上英雄之说?”董卓说英雄二字之时,颇以自己丰功伟业自荣,不自觉间便将这英雄二字的语音说的重了。王允察言观色已久,等的便是董卓绕进这个圈中,连忙道:“以老臣之见,放眼四海九州,这天下间能配得上英雄二字的,只有董太师您了。”
“我?”董卓从未想过那刚正不阿的司徒王允能如此赞誉自己,一时之间,自是狂喜,但他多少也要好得一些面子,不能太过于放肆,自谦道:“王司徒如此厚爱、竟以英雄相称,董卓听在耳中,想起前朝霍光、王莽这等英雄,不觉有些自惭形秽了……”王允听在耳中,脸上堆笑,心中却是暗骂:“你这凶徒匹夫,果是得意忘形了,什么样的英雄不好比,非要提什么霍光、王莽?那霍光擅行废立之事、操持军政之务,死后被灭九族,但他毕竟衷心向汉、与国有善,有所谓功过相抵,倒也勉强算得英雄;可那王莽篡位弑君、兴立伪朝,行的乃是天地不容的大逆不道之举,唯国贼耳,岂可以英雄二字相称,污了管仲、项羽、韩信、张良这些前辈先贤的并举之名?哼,你以这二人相比,乃是你自己也想行那改朝换代、荣登九五之事,是又不是?”王允心中虽咒董卓,口中却是笑道:“董太师受天下之托,任万民之寄,匡国家,安社稷,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还不谓英雄尓?太师盛德巍巍,便真是那霍光、王莽两位在此,也是万万不能及也。依臣下所看,这寰宇之内、辞藻之间,唯有‘盖世始皇’四字可配得上太师您了。”
王允“盖世始皇”四个字方一出口,乱尘与董卓心中都是咯噔一愣,二人均是在想可是自己耳朵听错了。董卓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可那王允仍以“盖世始皇”相称,这一次董卓与乱尘二人可是听得分分清清,的确是那四字无疑,乱尘心中如同炸雷一般自不消提,连董卓都是讶然无比——王允老儿不是刘宏的托孤重臣、汉室的鼎天梁柱么?他之前与我阳奉阴违,为的不就是保全汉家皇族么?怎么今日吃错了药、好似换了个人,在大庭广众下说这般不着调的话了?难道这老小子看清了形势,知道我迟早要改弦更张、做我董家王朝的始皇帝,故而才阿谀奉承,好为自己保得高位不失?
董卓拿眼瞧那王允,但见他目光猥琐、满脸堆笑,倒不像是作伪,心中更是得意,但难免有些不放心,毕竟有些场面上的东西总要装得,便板起脸来、责声道:“王允,你我同为汉臣,当思上报军国、下保社稷,安民守土、万死不易,你乃堂堂的大汉司徒,怎么能说这种忤逆不道的话来?”他意在探视王允心意,故而这话说的自是威势逼人,倘若那王允被他这么一训就此收言住口,那王允在他心中就成了李傕郭汜这些见风使舵的一般小人,他董卓将来称帝建朝要用的乃是乱尘、吕布这样的真才实干之辈,现在西凉军中李傕郭汜这般的小人能不能保得性命都是另说,便当真是赐爵授勋,也只能是无足轻重的虚位闲职。那王允嘿嘿一笑,将嘴唇凑到董卓耳边,话声虽轻、但却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但听他言道:“刘汉得国三百年,虽有刘彻、刘秀这等文武雄主,但子孙不知自爱,贪图享乐、不勤朝政,惹得天降罪责,故而前有千里蝗灾、天下大旱,今有黄河决堤、霍乱时疫,此乃天灾;其间亦有黄巾民变、宦官匪乱、外戚争权,此乃人祸,所为何事?无他耳,汉室失道,天命已弃。今少帝年幼懵懂,百姓仰望无依,太师威德著于天下,抚有司隶之地、拥得兵甲千万,可谓是应天顺人,当学尧舜圣人之道,行禅让之礼、即大统之位,平关东宵小群贼,以安天下悠悠赤子之心。”
王允的这番话可谓是字字说到董卓心坎去了,他心中欢喜,但脸上却仍是装作大惊,连连摆手道:“司徒之言可是折煞董某了。方今天子年幼,董某为防奸臣作祟,故而以帝师之位代行朝纲、暂举监国之事,然天子他年长成,老夫自当还政于君,此乃忠臣烈子之道;司徒所言之事,乃天理不容、大逆不道之事,日后休要再言。”王允又劝道:“太师,老臣不才,幼年时也曾习得天文望星之术,这几日夜观乾象,见汉家帝星衰微移位,而西北方向的一颗明耀将星已是移居到了九天正宫中,老臣思来想去,这西北将星耀天者唯太师您一人耳。但毕竟此乃朝代兴替之事,老臣不敢轻易下得结论,只好会同蔡中郎以易数之理连算了数夜,每一次都是算得汉家气数已尽、合该太师成那新朝之主。我二人原想才疏学浅、于易经之学并不精通,生怕算的差了,枉行了那劝立之事,恰逢纵横庐主管辂管道长周游到此,正传下一纸谶言,名曰毓秀赋,上面所书的乃是太师新朝开府辟地的文武钟灵之辈。”董卓微微点了点头,心道:“前些时日,我也曾去拜访过那管辂,以九鼎之事相问,他便说与我听了这个所谓‘天下钟灵处、尽在毓秀赋’的赋文,只是当时我恼他装神弄鬼、含糊其辞,便没用心思听他说那么一长段什么鬼《毓秀赋》。今日王允老儿又说起此赋来,怕是老夫朝夕得国当真已是天命既定。”
王允见董卓面带微笑,知他现在脑中所想的尽是僭越不臣之事,虽是恼他无耻,但脸上笑色更欢,道:“管庐主与老臣也算是旧年交好,故而老臣将此事与他说了。他却说,太师也曾询问于他民生安泰之事,只是那时天象未明、他不敢妄相揣论,加上当日太师走的太急,难免有些误会,他未能将天机的晦涩之处为太师一一详解。老臣便言说我与蔡中郎即将劝进之意,他欣然之余,更让老臣转述太师一句话。”董卓讶道:“什么话?”王允道:“太师功德振于天下,若舜之受尧,禹之继舜,正合天心人意。”董卓内心狂喜,但脸上仍是强压着笑意,道:“当真是管庐主所言?”王允正色道:“千真万确。”他见董卓迟迟不言,又道:“方今汉室礼乐崩坏,宵小并起,或害于关东辽北、或乱于荆襄巴蜀。四海忠义才德之士,见天下罹患、百姓有难,愤而挺身,会于太师旗下舍死亡生,乃是忘小君而事天下,若太师仍避嫌守义,恐失了悠悠众士之望,愿太师熟思之。”董卓仍是推辞道:“董某才疏志薄,纵有平乾定坤之心,止愿为汉家朝臣耳,若妄行托举之事,身后又有何颜面见对汉家先帝?”王允心中暗骂这老狐狸的尾巴总是露出来了,可口中却是说道:“汉家无道,太师德高。自古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何过之有?”
他见董卓沉吟不语,手指台上唱戏的女子,道:“太师,老臣今日斗胆,句句乃是肺腑之言。于公,乃为九州万民所寄;于私,也食为我家小女寻个真正的英雄郎君。”董卓一听眼中光芒大甚,心中笑骂道:“好你个王允。当真是从官几十年的老官痞了——你今日搭高台、唱大戏,哪是什么中秋赏月?分明是要献上爱女,与老夫攀上这门亲事,将来老夫若是成了新朝的始皇帝,你不也是个国舅爷么?哈哈,你这算盘可是精得很啦……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老儿倒颇是有些才学,我留你在新朝,倒也有益无害,况且你这女儿,嘿嘿,姿色绝佳,叫老夫瞧得心里痒呼呼的,若不是乱尘小子喜欢,老夫说不定就如你所愿了。罢了,罢了,我不要你女儿,但你的高位我自然给你空着。”他心中既有了计较,便拉过王允的手,轻声言道:“若果天命归我,司徒便为元勋。三公之首,当为你属。待得百年之后,配享太庙,子孙袭爵,荣华权贵而无穷尽也。”
王允大喜,躬身拜道:“多谢太师。”他陡然这般拜谢,李儒等人均是不明所以,董卓也是不便明说,笑了一笑,手指戏台,说道:“看戏,看戏。”王允立即会意,拉过一旁疑惑不解的蔡邕坐回坐席之上。乱尘虽然内力精深,方才董卓与王允的对答之言他自是听的分分清清,可他只听了前面几句,只觉得连那素以刚正不阿闻名的汉室老臣王允都已是这般无耻无礼,心中伤感之余更生出了鄙夷心,索性听着台上千回百转、萦绕婉柔的歌声,低头自顾自的喝那闷酒。那歌声虽是极为悦耳,可他听着听着,却是觉得心口越来越疼,好几次,怔怔的望着台上的女子出神,连手里杯中的美酒洒湿了衣袖都不自知。董卓瞧在眼中,心中盘算了良久,趁着那女子换音的空隙,替乱尘斟满了一杯酒,道:“乱尘,你可是又在想你那师姐?”乱尘轻轻点了点头,董卓又道:“那此女与你师姐相比,孰美孰丑?”乱尘稍稍一愣,还以为董卓已看上那蔡琰,这才以相貌相问,便苦笑道:“她与我师姐长得极像,又何来美丑之分?”董卓啊了一声,讶道:“竟有此事?”乱尘轻吁了一口气,不再答话,眼神只盯着台上的蔡琰,那蔡琰一颦一笑都似牵着他的神经一般,董卓看在眼中,思忖了良久,陡然道:“既是如此佳缘,那老夫便成你之美,明日便代你向那司徒王允求亲!”
正那时,台上琴瑟之声陡然而转,似是那塞外的漫漫黄沙声,那女子倚弦而歌,如泣如诉,乱尘正看的痴了,哪还听的清董卓说的什么?只听那女子婉婉低声唱道:“……切切犹闻忆旧年,黄沙淹没汉江山。三千宫阙一家帝,两万韶音几个鸢……泪雨无声皴白指,黄花送雁泣丝弦。清风低诉些些事,昨月始从今日圆……”
乱尘听了这一处,心中止不住的一阵揪疼——‘黄沙淹没汉江山,昨月始从今日圆’,师姐啊师姐,这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到今日已是有多少回啦?你当年便说,将来你学会了百家典籍、我练成了高强武功,咱们二人便去做大师哥的下手,助他安家治国、恤民济世,可如今你看,师哥勉力操持、勉力求取的安稳天下,可是再也圆不了啦……师姐你在天有灵,看得如今这幅景象,早是伤心不已,这才托了这位蔡琰姑娘之口,唱与了我听么?……他心中悲苦,也顾不得董卓、李儒等人坐于身旁,忽而站起身来,举酒邀月道:“呵,汉宫秋月,前朝旧事,美人丝弦。当今之世,万千浩浩男儿,又有几个比得上王昭君的这等胸怀——心念汉室生民、如抱圆月家亲。”
他口里说着,眼角已是通红。这一刻,他的脑中,满满当当的都是那个忧心天下生民的师姐貂蝉。但,那又如何,师姐可是确确实实的死了!多少年了,自己一直未回得桃园,便是不忍心再见那伤心之地,想来师姐的茔茔坟头早已芳草成荫了罢?
此时吕布已坐回席间,见这小师弟又触景伤情,在这大庭广众下失态不说,说不定再过得一时,可要发得酒疯来,赶紧用手悄悄扯住了乱尘的衣角,连声唤道:“师弟,师弟……”可乱尘的眼中只剩下台中间的女子一人,那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已然既不是蔡琰、也不是王昭君,而是他念念不忘、夜夜不寐的那个师姐,但听得‘师姐’唱道:“……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乱尘心头又是一疼:“师姐,你可记得当年咱们二人初下常山一路行走时的往事了?那年天下大灾,张角师叔率百万黄巾而反,我与你说这汉室君臣无道,合该败亡。你却说汉室有王允、蔡邕、皇甫嵩、朱儁这样的文武良臣,只是一时半会儿处政失当,再过得几年,咱们大汉的祖宗寄佑,又出得了孝文、孝武、孝景、光武这样的好皇帝,到那时,上有中兴雄主,下有大师哥这样的栋梁之才,那咱们大汉不就可以再振雄风?可后来呢,那昏君灵帝陡然病死,只留下两个不满十岁的小童子,刘宏死前虽是把他的那个风雨飘摇的汉室托付给了王允朱儁等人,可现在呢,那皇甫嵩朱儁连同一干守疆名将被外族囚于牢狱、生死未卜;而以王允为首的这帮清流文人,早已失了傲骨,对着董卓这样的窃国恶贼点头哈腰,更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惜说出改朝易代的话来……师姐,你若是再世,见到当今天下群小并起、二十年牵挂,又是如何做想?”恍惚之间,他似是见到师姐站在台上冲着自己遥遥微笑,似是在劝慰他道:“小师弟,你莫要苦恼,还有你大师哥在呢……”乱尘使劲摇了摇头,虎目中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大师哥……纵是大师哥勉力操持,到如今仍是孤翅难飞……大师哥他,真能如师姐你所愿,在有生之年将这汉室保全吗?
乱尘如此失态,那看戏的权贵们自是指指点点,至于李傕郭汜等人眼红乱尘在西凉军中后来居上,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这么大的丑,他们自是阴阳怪气的向同僚们说些风凉话,而那董卓却是晓得乱尘心思,虽是心中略有不快,但一来爱才惜才、二来念他用情至深是个世间难见的痴情种子,便呵呵一笑,道:“诸位,曹将军今日可是饮酒醉了,奉先,你且先扶他下去歇息。”吕布虽是早有此心,但毕竟此刻乃是董卓做主,自己不能僭越了形式,现在得了那董卓口令,当即便托起乱尘右手、揽在自己肩上,道一声“孩儿遵命”,便走身下去了。此时却仍听得那乱尘放声大哭道:“师姐!……你纵是千万般想怀抱天下如抱明月君心,可壮志暮年、红颜白骨,这天下之寄、黎民之托……别说是你,却有几个君子丈夫能担负得起?!”
乱尘这一句乃是内力激发而出,声音自是极高,莫说是府中高坐的名流缙绅,就是府外的万千百姓都听的一清二楚。他这一哭如落钟锤,传出极远,莫说是吕布、王允、蔡邕这等忠诚志士听了心中默默难过,就是董卓、李儒二人听了,也不免觉得脸上烫红。那戏台上清歌的女子听得乱尘这一声喊,不由将目光送了上来,却正正的撞上吕布的眼神,吕布眼神与那女子只是那么稍微一撞,二人皆如落电一般猛的一震,那吕布心想:“今日的蔡姑娘怎么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怎么那么像……像……像蝉儿!”他心中疑惑不已,再要看上那女子一眼,可乱尘手脚乱舞、满脸是泪,他生怕乱尘再说了什么不着调的话,惹得那董卓生气,连忙点了乱尘哑穴,又唤了臧霸、郝萌二人前来帮忙,这才将乱尘架下了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