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岁的希刺克利夫流浪得快要饿死时,被呼啸山庄的老主人恩萧先生带回了呼啸山庄。他的幼年充满着不幸,在来到呼啸山庄前一直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度日,来到呼啸山庄后又不断地被辛德雷的欺负和虐待,这一前一后的处境对于他来说同样艰难,没有什么好与坏的差别。可是,当新生活里出现了凯瑟琳,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开始变得盈满了。
呼啸山庄向来被称为是“厌世者的理想天堂”,可是在这里的凯瑟琳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在她周围接触的人之中,父亲年事已高,所以在他眼里总认为小凯瑟琳“比她的哥哥还要坏”;哥哥辛德雷在家里接受的是长子的教育,注定要承担家长们“望子成龙”的期望,他是要在社会摸爬滚打的人,所以身上时时刻刻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世俗气息;约瑟夫是一个有些神经质,满身宗教腐朽气质的老农民,而耐莉的一直都是正统的想主人之想的优秀仆人。在周遭人眼里,凯瑟琳是一个疯狂的小丫头,她的血液中有着许多不安定的因子,这在一点上,倒是和希刺克利夫莫名契合。“她在一天内能让我们所有的人失去耐心不止五十次,从她一下楼起直到上床睡觉为止,她总是在淘气,搅得我们没有一分钟的安宁。她总是兴高采烈,舌头动个不停——唱呀,笑呀,谁不附和着她,就纠缠不休,真是个又野又坏的小姑娘。”但其实,这个又野又坏的小姑娘确是善良又漂亮的,她纯真的看待世界,从来不会像她那已经长大的哥哥一样懂得嫉妒希刺克利夫受到的宠爱。被艰难生活磨砺的希刺克利夫从不娇气,更不会像辛德雷那样小肚鸡肠争宠,在人情淡漠的山庄中,唯有孤独的希刺克利夫最重视小凯瑟琳,虽然大家有着不同的身份和背景,但是对于两个孩子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话题,甚至共同的抵抗对象。那些顽固的大人对于想玩、想疯、想闹的凯瑟琳来说代表着规章和秩序,代表着理性的顽固的,不自由的世界;在她眼里的希刺克利夫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那个世界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虽然说事实上也可能不会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在两个孩子的眼里,那是一个充满自由、冒险和无限的可能性的地方。两个孩子的友谊在缺少文明教育的情况下发展,他们被生活紧紧维系在一起,暴虐的辛德雷就是两个人必须一同面对的存在,在“斗争中”,两个孩子是“战友”,他们的感情也就在这种盟友的关系模式下不断发酵升温。
然而,两个人的裂缝从小凯瑟琳在画眉田庄待了五个星期后开始出现了。那时,凯瑟琳只不过是一个十二岁,三年后,凯瑟琳十五岁,答应了埃德加的求婚,又过了三年,十八岁的凯瑟琳和埃德加结婚了。
画眉山庄与呼啸山庄是两个对比鲜明的两极世界。在画眉山庄里面,人们一个个彬彬有礼,这是文明世界的缩影。而呼啸山庄中的一切则是原生态般粗劣的,这里野性蔓延,生命力强悍。在故事的开头,埃德加和伊莎贝拉曾经抢一条小狗,在争抢之后或许是由于羞愧,又都不要小狗而选择了哭。我不禁想,要是希刺克利夫遇到这种情况,对手是辛德雷的话,那他可能大多会将小狗撕碎吧,而如果要是凯瑟琳想要的话,他根本就不会产生自己想不想要的问题,一定以凯瑟琳为准,因为在他眼里,爱远远比优渥的生活和对凌辱自己的他人进行报复来的更为重要。希刺克利夫对待事物一般不会从自己的真实需要的欲望出发,他的欲望因为成长中种种不如意的影响,往往无时不刻的带有很浓的“反抗”色彩,他的需要也因为如此而不断被歪曲变形。在希刺克利夫的情感表达过程中,无论是给予凯瑟琳的爱还是报复辛德雷的恨都带着很强烈的主观性,这样的情感表达方式与他的生活背景紧密相连,但是,没有人来告诉他,对于情感表达最应该,最合适的方式应该是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从生活中得到的滋养太少,所以对外界要求的更多,又或许是他可以进行选择的余地已经太少了,所以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采取决绝的方式来争取。
希刺克利夫对待世界的态度首先是取决于这世界是怎样来对待他,他对待凯瑟琳的无比真诚也是冲凯瑟琳对他的一片真心而来,他在心里无比珍视凯瑟琳,同时也因为童年生活的许多不堪而万分愤恨辛德雷。从这个意义上讲,希刺克利夫是复杂的,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关系着他是否背叛了他痛苦的不平等的生活,而凯瑟琳,埃德加、伊莎贝拉相比之下就要单纯的多,凯瑟琳对于希刺克利夫的理解和珍视同希刺克利夫对凯瑟琳的理解和珍视从来都不是在同一个层面上的,希刺克利夫对凯瑟琳的情感中本身就带有单纯的“喜爱”之外的东西,他所认识的凯瑟琳不简简单单是那个可爱善良的小姑娘,而是他藉以反抗这个世界不公的工具。两个人一同到外面疯跑,对于凯瑟琳来说可能仅仅觉得如此是“怪有意思的事情”,而对于希刺克利夫来说不啻为一种反抗的形式,因为成长背景身世的不同,凯瑟琳对这世界是好奇的,反叛的,游戏的态度,她与这个世界有一个可以对话的机制存在,她玩够了腻烦了还可以回去继续当她的"娇小姐",与此相反的希刺克利夫面对不公平的社会则是反抗的,背叛的,决裂的态度,他根本就没有可以和这个世界对话的平台,因此被仇恨遮蔽双眼的希刺克利夫往往看不到一些他应该正视的事实,自始至终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都是无情的,因而也更容易走极端。
在呼啸山庄与画眉山庄两种截然不同生活模式的冲击下,凯瑟琳开始“懂得无理是可羞的”,也渐渐“不愿意表现出她粗鲁的一面”,在这种改变中她保持了和埃德加的关系,也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画眉田庄的好感。”凯瑟琳渐渐不再和希刺克利夫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她开始试图调和希刺克利夫和埃德加之间的矛盾,想在其中找一个平衡点,然而却无果。
至于现在的希刺克利夫,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那时他十六岁了,相貌不丑,智力也不差,他却偏要想法表现出里里外外都让人讨厌的印象,自然他现在的模样并没留下任何痕迹。”“他学了一套萎靡不振的走路样子和一种不体面的神气;他天生的沉默寡言的性情扩大成为一种几乎是痴呆的、过分不通人情的坏脾气。”但是尽管他如此,我相信凯瑟琳还是爱着他,“但愿我能抓住你不放,”她辛酸地接着说,“一直到我们两个都死掉!我不应该管你受什么苦。我才不管你的痛苦哩。你为什么不该受苦呢?我可在受呀!你会忘掉我吗?等我埋在土里的时候,你会快乐吗?二十年后你会不会说,‘那是凯瑟琳·恩萧的坟。很久以前我爱过她,而且为了失去她而难过;可是这都过去了。那以后我又爱过好多人:我的孩子对于我可比她要亲多了;而且,到了死的时候,我不会因为我要去她那儿就高兴:我会很难过,因为我得离开他们了!’你会不会这么说呢,希刺克厉夫?”
这场告白已完完全全能表达清楚凯瑟琳对于爱情的炽热,这一点不容怀疑,但是她的爱是自我保全的,她抒发爱的前提是自我保全,从这一点上看,凯瑟琳是个讲求务实的动物,她很能分得清利弊,更懂得趋利避害。然而希刺克利夫的爱是偏执的,他爱上了一个人就会为之牺牲一切,会为爱不择手段,甚至爱她到死,只可惜人成长的过程有快有慢。当凯瑟琳已经认识到身世不明且一无所有的希刺克利夫绝非结婚的对象,很清醒地说出“嫁给希刺克利夫就有损我的身份了”的那一刻,她已经暂时地脱离了疯野任性的童年时代,变成个理智世故的成年女人,将爱情的砝码放在世俗评价的天平上进行称量。而希刺克利夫却在不自觉中拒绝了这种成长,感情的脱节也从这个阶段真正开始了,就是在这种成长的脱节之中,两个人的分歧越来越大。如果说成长本身意味着对纯美童年的背叛,和对丑陋成人世界的妥协,那凯瑟琳是在心神不定中跨过了那道门,而希刺克利夫却始终执拗地停留在了门外。
凯瑟琳告别了童年,因为她开始理智的思考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和希刺克利夫在一起,像孩童时那样,她要面对的是一个险象环生的未来,而希刺克利夫没有未来。所以,凯瑟琳在爱着希刺克利夫的同时,也在肯定着他危险的爱。她曾经这样对伊莎贝拉说起过希刺克利夫,告诉她希刺克厉夫是什么样的人:“一个没驯服的人,不懂文雅,没有教养,一片长着金雀花和岩石的荒野。要叫我把你的心交给他,我宁可在冬天把那只小金丝雀放到园子里!”无疑,凯瑟琳是爱希刺克利夫的,这些偏激话语里不能排除有嫉妒的成分,但是有没有一些是出自内心的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凯瑟琳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她懂得爱情脱离了物质也就只会变成一个可以挑逗人泪腺的故事而已。现实中,由于辛德雷,希刺克利夫已经没有了上进的机会,在呼啸山庄里,往日的和谐和快乐已不复存在,希刺克利夫也已然放弃了自己,但是他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在他简单的认知观感中,凯瑟琳还没有放弃他。然而现实远非这样完美,一直以来,希刺克利夫的自暴自弃建立在他的自卑之上。在他们的爱情中,甚至是在希刺克利夫离家出走的雷雨交加的夜晚,他们都未曾真正面对过未来,既然过去的生活已经回不去了,那么,爱应该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又或许他们看到了这份爱的不现实性,所以一直在绕过这个谈判的机会也有可能。他们的爱在外界的暴风骤雨中,松散的不堪一击。凯瑟琳开始暴露出了她的软弱性,她“爱”埃德加,可是,她又说:“你难道从来没想到,如果希刺克厉夫和我结婚了,我们就得作乞丐吗?而如果我嫁给林惇,我就能帮助希刺克厉夫高升,并且把他安置在我哥哥无权过问的地位。”凯瑟琳这样的理由来冠冕堂皇地来修饰自己的爱情,而希刺克利夫则选择了逃避,因为他无法懦弱的面对。
成长本身,常常意味着对纯美童年梦想的背叛,其中最大的区别也就是主动与被动。主动的话,恭喜你,走了一条捷径,也许会有丰厚的收获,被动则难免不为人理解。我们的心底大概都会有那么一小片纯真,然后被自己扼杀——迟早的事。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把凯瑟琳的“我爱他,是因为他比我自己更像我。” 这句话刻在了脑子里的原因,希刺克厉夫是一个比凯瑟琳本身更像她自己的人,也许仔细揣摩,你会觉得我说的这句话很滑稽,但事实上确实是这样,这个”自己”是凯瑟琳心中真正想做的那个自己,可是她自己因为胆小怯懦,所以和整个成人世界达成了妥协,然后安安稳稳地回到别人为她画出的人生框架里面过起了自己相夫教子的平稳日子,希刺克厉夫是一个代她完成了生命使命的人。诚然,凯瑟琳明白文明是好的,但是那并不能带给她快乐,她在这一个世界里是“虚假的”,在荒野里长大的凯瑟琳不习惯文弱的脆弱的埃德加,在这个世界里,凯瑟琳已经在意念上背叛了自己的优渥生活,她开始不断怀念以前的日子,怀念有一个骄傲地和她站在一起的小男孩,他会把她当做自己,他们之间没有礼节和规范,也没有种种教条的苛责束缚,只有心与心的真诚相对,坦诚交流。
再次回来的希刺克利夫与凯瑟琳依然相爱,但这个时候他们的爱情似乎已经嗅到了变质的气味,两个人都被现实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曾经固守的爱情信仰在这里很像是一场无助的逃离,想借助与爱情的温存来寻找被异化之前的本真自我。希刺克利夫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反抗者,命运的不公使得他的成长倍受煎熬,也夺走了他最心爱的凯瑟琳。而对于凯瑟琳,她的反抗则更趋于隐形,反抗的方式也因此非常疲软,她更多显现的是对于生活不自由的逃离。两个惺惺相惜的人在此时都将苟延残喘的爱情当成了那株在困境中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希刺克利夫再一次奋力追求,可凯瑟琳却依旧懦弱的不敢承受。气急败坏的希刺克利夫不禁追问:“你现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经多么残酷——残酷又虚伪。你过去为什么瞧不起我呢?你为什么欺骗你自己的心呢,凯蒂?”是啊,如果相爱,为什么要去一次又一次的舍弃去欺骗自己呢?作为观者的我们,面对此时站在生活的底层,因为爱而偏执与自卑的痴情男主很容易生出一种同情的异样情绪。这个在所有人眼里都坏的像魔鬼的男人,他的内心有却有一片可以肆意奔驰的土地,他像是一个无拘无束的吉普赛儿童,对于凯瑟琳生活的秩序世界的一切规则说不,而在他心目中的凯瑟琳,好像永远也没有长大,还是那个跟他一起到处去闯祸的野丫头小凯西。因此,他的逻辑也简单无比:如果天堂没有凯瑟琳,那么天堂就是地狱;如果地狱里有了凯瑟琳,地狱就是他的天堂!
故事发展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失去了爱人的希刺克利夫用尽他的余生想去毁了这个没有凯瑟琳存在的黑暗世界。他的报复残忍且没有休止,无辜的下一辈也不得不去承受因为上辈的恩恩怨怨所带来的痛苦体验,这时候的希刺克利夫只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子,已经无法说清楚他在此时的报复是因为得不到凯瑟琳而产生的怨恨还是对不公平世界的极端控诉。
呼啸山庄是封闭的,正是这种空间上的逼仄让个人情感被延展放大,同时也让情感的可塑度不断被提升。希刺克利夫狂热的坚信自己的爱,也坚信凯瑟琳对自己的感情。可是,这种极端的狂热并非是一种合适的爱,他和凯瑟琳的爱在本质上不是完全一致的。当希刺克利夫面对的未来是只能成为乞丐时,凯瑟琳坚决地选择了离开,并为此而在新生活中带着强烈的负罪感生活,小小的呼啸山庄内一切竟然都是这么绝对,无时不刻的被笼罩上现实主义的面纱。这不禁让我觉得,如果说《简爱》中的理想是那种经过适当的奋斗和争取就可以触摸到,一种相对层面比较现实的理想,是一种让既想奋斗又想享受奋斗成果的人来说具有无比的诱惑性的奋斗目标,每个人都可借此来看见个人力量的伟大之处的话,那么《呼啸山庄》就是把你拉回了现实,拿着板上钉钉的故事告诉你别做梦了,人在社会的洪流,时间的盘剥中到底是有多渺小!
《呼啸山庄》的叙事结构很好的应和着故事中的那幢古老建筑的风格,故事中的叙述时间本身也是被凛冽的狂风撕扯着碾碎,回忆在叙述中被不断精心拼接,又在寒冷的刺激中时时闪回。时间无条件的服从了无垠的空间,横亘在里面的理想绝望无助,甚至超越了生死疆界,如何一个爱字简单概括了得?那是令人粉身碎骨的理想,但凡对日常生活有点留恋的人,奉劝你,在这座宫殿前请留步,因为这是给有宗教狂热的家伙预备的祭坛,它是普通人的地狱,流浪者的天堂,它会教唆人们把自己献给未知的黑暗,更会无情的击碎关于理智文明和美好家园的梦幻。
伍尔夫在比较《简爱》和《呼啸山庄》时说过,《简爱》想说的只是“我爱,我恨,我痛苦”,而《呼啸山庄》则超越了自我,它想表达的是“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外部力量”。《呼啸山庄》中的爱、恨、痛苦已经达到了它们的极限,除了带来疯狂和毁灭之外,不会带来别的东西。爱情,当它还是最初的甜蜜的时候,像是阳光雨露,又像是琼浆玉液。而当它不再甜蜜,它就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剑,爱的越深,会把你刺得越鲜血淋漓。
作者艾米莉·勃朗特活了仅仅三十岁,我无法去深入了解她的成长经历,但我宁可希望她是被自己的激情和绝望烧死的,因为这对于过早看透人类抗争无望的她,实在不失为是一件颇感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