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先生》庄晓月 纪岩

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市场部办公室已经有了骚动。

四周传来说话声,只是声音被压得很低,很轻,夹杂着些许刑满释放的愉悦。

过道内侧,庄晓月正比对着手上的票据,神色专注。

很默契的,那片说话声没有邀请她的意味,她也没有要融入进去的意思。

办公室的电话响起,片刻后Anne叫她:“小庄,李总的电话。”

“帮我转接过来。”

接近着,桌子上的分机响了,她接了起来。

“喂,李总。”

“hey,my sunny。”

作为顶头上司,李总在他们面前向来是稳重得当,鲜少会这般开怀,不过,这也足以看出这次度假让他身心舒畅。

“李总,心情不错,在哪边?”

李总的声音伴随着舒缓的萨克斯一并传过来:"墨尔本。小庄,我知道你们都盼着我别回去。不过,很遗憾,我的假期马上要结束了。”

庄晓月看了一眼手边的台历,不由道:"这么快?”

李一鸣是七月初走的,现在不过七月末,也正是暑热难当之际,这对惧怕暑热的李一鸣来说无疑是个挑战。选择这个时候回来,看来除了勇气可嘉,还是有大项目要启动了。

李一鸣没有回答她,只说:"帮我看一下最近的航班。”

庄晓月苦笑:"李总,Anne才是您的私人秘书。”

李一鸣丝毫不介怀她的推脱,他特有的浑厚笑声从电话那端传过来:"你用着放心。”

这边,庄晓月接着跟他汇报了几项工作,然后收了线。

接着,她查了从墨尔本飞本市的航班,发给了李一鸣的私人邮箱。

做好这些,庄晓月又瞥了一眼手边的台历,台历显示这周入伏。她看着上面的日期,有些分神,不过她将这一切归咎于天气炎热的原因。她继续低下头核对手边数据,很久后忽然停了下来,对着那边嘈杂声喊了一下:"小许。”

嘈杂声停了,一个绑着丸子头,个子高高的女生走了过来。

“庄姐,什么事?”

“这批设备四月份的合同数是不是不对,你看看。”庄晓月低着头,目光依旧落在票据上,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将手边的票据往她那边推了推。

许敏弯身去看她手上的票据,与此同时,忍不住瞥了一眼她。她头发并不长,用黑色皮筋绑成马尾,发尾落在颈上,头发没有被漂染过,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很规矩,但这份与她这个年纪不相称的规矩感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不好接近。

庄晓月觉察出她的出神,回过头来看她,她瞳孔带着琥珀色,眸光很淡,也很平静。

许敏身心晃了一下,回过神来,又看了看她手上的票据,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不好意思,我漏算当中退货量了,这边应该是,额——,82。”

庄晓月拿着票据,看了片刻后道:"好,那你改一下,在这边签上名字。”边说着,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递给了她。

许敏接过笔,改了数字签了字,转身走开了。

庄晓月又看了看上面的数据,又心算了一遍。她计算的时候,会有这个毛病,忍不住算上好几遍,她的计算能力从来都是自己的死穴。

在她心算的时间里,周边又响起了讲话声,只是这次,声音比刚才克制,夹杂着些戏谑和鬼鬼祟祟,偶尔还有几束目光飘向她这边。

经过一段热切的腹诽和探究之后,他们开始讨论最近热播的电影,里面貌似有钟汉良。

这边,庄晓月放在桌上的手机嗡嗡响了两声,她伸手拿过手机,点开了信息。

“晚上三缺一,地点你定。”

庄晓月视线从手机上抬起,犹豫了半分钟,手指点出输入法,很快打出一行字。

“太热了,今天就算了。”

不过片刻,对方回过来:“你就是太小心翼翼了,还怕李一鸣吃了你?”

庄晓月打字的动作停了下来,林姐的那句“还怕李一鸣吃了你”让她有片刻的不爽。她放下手机,拿着水杯起身去了茶水间。

尽管是热辣辣的夏天,但写字楼的中央空调遍布每个角落。庄晓月接了水,将百叶窗调开看了看外面。

她不喜欢夏天。

李一鸣也不喜欢夏天,但李一鸣是不折不扣的行动派,他选择将自己的年假用在夏天,来躲避这份暑热。

而庄晓月只能尽量将自己关在空调房里,隔绝一切暑热来袭。

回到自己的工位,林姐的“夺命三催”又开始来了,她点开微信,对话框里信息一条接着一条跳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一边的张汉走了过来,笑嘻嘻道:"小庄姐,晚上你来吧?我可听林姐说了。”

“还有谁?”她抬头问。

“方明喻啊。”边说着,一边肩膀碰了一下她:"就差你了啊,就这么定了。”

张汉人长得好,这样亲昵的举动他做起来一点都不显油腻,反而会让人陡生好感。不过,对方略有汗津的衣袖蹭在她手臂上,潮潮她,让她很不习惯。

她退了一步,和他拉开一步远的距离:“你们玩什么,我不太会。”

“没事,到时我教你。小庄姐,你这么聪明,保准一学就会。”

庄晓月看了他一眼,但明显没听他说话,像是想到什么事情一般,忽然顿了一下,然后冲他点点头道:"好。”然后顺手拿起桌边的手机,回了林姐的信息。

“地点我来定。”

五点,准时下班。

有人吆喝着晚上还是去看钟汉良吧,后面人说不了,还是去和男朋友去健身。

庄晓月从包里拿出散粉,对着镜子补妆。

只是办公室的空调不知道被谁给关了,刚被散粉盖住的毛孔又蒸出汗来,她拿着粉扑又扑了上去。

一会,玻璃门被咚咚敲了两声,门口站了一个女人,圆脸,职业套装,不惧暑热的松散着头发,声音清脆道:"走啦。”

庄晓月对着镜子确认了唇色,将口红放进了包里。起身的时候将发尾的皮筋扯了下来,顺便用手顺了顺头发。

林姐看着她,双手抱在胸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打扮得这么用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相亲呢。”

庄晓月笑笑,不做辩解。拿了包跟着林姐往电梯口走,林姐今天穿着尖头金属粉的细高跟鞋,走起路来却是一如既往的风生水起。庄晓月走在她身边,整个人显得寡淡,但她自己并没有觉得异样。

“年轻就是好啊。”两个人进了电梯,林姐靠在电梯旁,依旧抱着双臂,斜睨着她,欣赏着她的妆容道。

庄晓月只是笑笑,不做其他。她知道林姐最忌讳别人说年纪。转口问道:“还有两个呢?”

“楼下等呢。”

下了楼梯,刚进入地下车库,就听见了不远处的喇叭声,方明喻头探出车窗外:“两位姑奶奶,能走了吗?”

林姐笑笑:“乖孙子,奶奶马上带你们走。”

林姐上了车,庄晓月也跟着上了她车,她将自己的包放在手边,随手翻看了下手机,时间还早,不过才五点半。

片刻后,车子开到了热气腾腾的大路上。林姐开车很man,不过两个路口,就将方明喻的小迈腾给甩的看不到踪迹了。

林姐开的是辆大红色奥迪Q5,跟她的身份很匹配。公司里像她这个级别的,基本都开这个价位的车。而李一鸣除了公司配给他一辆大奔外,自己还有一辆保时捷,但很少开。他曾经提过将自己的保时捷留给她开,庄晓月婉拒了。

李一鸣的玩笑和试探,她还是察觉得出来的。

“直走,前面第二个红绿灯右转到长安路,然后直走到匝道里。”进了大路后,庄晓月便开始指路。

“去哪?”林姐超了旁边一辆车后,终于想起来要问她。

“我家。”

林姐看了她一眼,没明白她的意思:“哪个家?”

作为单身女青年,庄晓月在公司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但那是和别人合租的,林姐人海里走出来的,不想去讨这个嫌。

“城区的老房子。”

林姐没有意见了,笑笑道:“行啊。不去帝豪也好,那个大堂经理,就是上次送你SPA券的那个,长得还不错,就是太粘手了。”

帝豪离他们公司不远,算是他们经常去消遣的地方之一。

庄晓月脑海里略微有些卡顿,她努力回想帝豪里是不是有个比较粘手的经理,眉心忍不住轻笼。

林姐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摇头:"你可一点也不像现在的女孩子。”

“嗯?”

“你对男人不感兴趣。”

庄晓月眸子微微抖动,笑得很浅:“怎么会?”

林姐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要不是眼比天高,要不就是——”她笑笑:"情伤深重?”

庄晓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反而转身问她:“你是承认自己眼光很高?”

林姐哈哈笑了起来。

“前面左手边是小区的大门,开进去。”

盛夏的天气,马路两边的梧桐亭亭如盖,枝繁叶茂,而小区外围的铁栅栏上都攀附了了葛藤,细长的叶片一片一片向外翻着。零星几处没有被攀附上的铁栅栏,露出被腐蚀的表面,静默的立在阳光里。

“这边?”林姐的车开到门口,问她。

“嗯。”

车子拐了个弯,顺利开了进去。

小区里路面很宽,但道路两边随意停着机动车,这给开进去的车辆带来不小的压力。这一片虽然都是小高层,但看上去还是有些年代感的。大概没有地下车库,所以路面上车满为患。

“这房子,李一鸣买给你的?”红色奥迪憋屈地颤巍巍地开进去,林姐边问她。

“不是,我家的老房子。”

“看不出来啊,”林姐笑道:"你也是个富二代啊。我还以为你只是看上他的钱呢。”

林姐的戏谑她是听得出来的,她依旧淡淡地看向外面,视线里出现了那棵熟悉的老槐树,枝桠扭曲向上,郁郁葱葱,勃发着很强的生命力。

林姐将车停在了逼仄的过道里,下了车,庄晓月提了包,也跟着下了车。

“这边没人管吧?”

庄晓月站在过道边老槐树下,点点头。

林姐上次去星巴克买咖啡,图省事将车停在路边,前后不过十分钟,回来时从前往后车身从前往后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气得她一杯咖啡只喝了一口,她倒不是心疼钱,她是心疼时间,这去4S店补漆的时间,够她相亲好几个优质男人了。

庄晓月看出她的不安,淡笑道:“林姐,要怪只能怪你这车太花哨了,足够吸引别人的注意。”

林姐纠正她:“小姑娘,你还年轻,不懂。这人活着,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失去的越多想要补偿的也就越多。再花哨的车,再漂亮的衣服,也不过是慰藉自己而已。”

庄晓月不置可否笑了一下。

身后,方明喻的车跟着晃悠悠开了进来,匝道逼仄,林姐的车占了大半个车道,让他爱莫能助。方明喻从车里探出头来问道:“林姐,不带这么逗我们的吧。”

“叫你来你就来,不进来看看,你怎么知道没位置停呢。”林姐说完,又上了自己的车,看了看倒车镜,打了下方向盘,车子刺啦一声冲上了路牙,开到了绿化带上。

方明喻和张汉从车里面探出头来,一脸惊呆了的表情。

林姐下了车,走到车后,冲他们扬了扬下巴:“没事,没人管。”

这边的绿化带都是用红砖埋在地里,简略围起来的,里面的与其说是绿化带,不如说是一个小型菜园。最里面交叉支起的竹竿子上,结了长长的豆角,一条条垂挂下来。

庄晓月看着被碾翻在一边横七竖八的红砖头,和压在车身下绿油油的小青菜,没说话,转身进了单元楼。

楼梯里没有窗户,视线并不好。她跺了下脚,头顶的感应灯亮了,靠墙堆积着一些遗弃的物件,纸盒和小物件,让不太宽敞的楼道显得略有些逼仄。

庄晓月面对着楼道,背着光,像是让眼睛适应忽然而来的灰暗,等周围的事物一点点清晰起来。短暂停顿了片刻,她看清了左手边的电梯,走了过去。

方明喻和张汉陆续下车,张汉忍不住问道:“怎么不去帝豪?”

“小庄要来的。”

一行人进了电梯,庄晓月观察着四周,目光却是和大家一样的陌生。

“不按电梯吗?”林姐指了指按钮,问她。

庄晓月回过神来,在面前的按钮按了一个4。

“确定这边是你家?”林姐打趣道。

“很久没回了,这电梯是新装的。”

当初物业联系增装电梯,蒋爱丽还跟她闹了一场。父母闹离婚的时候,她妈就吵着要将房子卖出去,最后索性她爸庄明将这处房子留给了她。

“这房子,这个位置,北边就是H大,还靠近一中,一定不便宜吧。”方明喻问她,他因为要结婚,最近一直在看房,对房价门儿清。

“不清楚,买这房子时我还小。”

“你不会上的H大吧?”方明喻忽然问她。

庄晓月笑了一下:“不像H大出来的,是吧。”

方明喻想了一想,道:“能上H大的可都是学霸,小庄你……是个美丽的学霸。”

这明显是奉承话,听起来既不真心也不实意,不过,庄晓月并不介意,她的神色依旧是沉静的。平时,别人很少能从她脸上看到别的神色。

她就像一汪深潭,看不见底色。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庄晓月先一步下了楼梯,从随身带的包的内层里掏出一把钥匙,去开门。

房子是一梯两户,两户并列,庄晓月开的门上贴了春联,已经褪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门打开后,一股淡淡的粉尘味道迎面扑来,庄晓月径直穿过客厅,将阳台的窗户打开。林姐跟着走了进来,迎面看见了阳台上枯死的盆栽围满了阳台,她并不在意,只是用手在客厅的沙发上轻轻抚摸了下,指尖并无灰迹,于是放心坐了下来。眼睛转了一圈,发现这是个小两居,家具不多,私人物品全无,看不出谁住过,没有一点生活气息。

张汉因为不是本地人,一直在外面租房生活,看了下四周,又看了看阳台外,忍不住赞叹:“闹中取静,不错。”转头问庄晓月:“小庄姐,你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干脆租出去算了,这个位置,租金绝对不会少。”

庄晓月双手搭在阳台上,此时夕阳晒在皮肤上,依旧是烫的。她眯着眼睛看着屋外,漫不经心道:“这房子怎么租啊,你租吗?”

张汉边摇头边道:"可惜啊,我刚和房东续签了合同。”过后,又忍不住走进客厅开始来回打量。

庄晓月转过身,开始背靠着阳台。因为西晒的原因,后背被逼出了细汗,但是她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喜欢这样,双手抵在阳台,抬头看天空,看远方忽然飞起的白鸽。

这样的姿势让她觉得很舒服,也很放松。

向上看的话,你拥有的是整片天空。

很久之前,有人曾这样安慰自己。

只是,就算是鸟儿,天空只是它飞翔的地方,但绝对不是它栖息,它的家吧。

里面翻找遥控器的声音将她从纷繁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在进客厅前,她忍不住瞥了眼下面,在楼道最里面,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停在那边,视线流转之际,她留意到隔壁阳台上,晒着一条深蓝色四角内裤,一件黑色工字背心,一双袜子,正对着她的是件工字背心,工工整整地挂在衣架上。

第二章

CHAPTER 02

请你喝一杯

半个小时后,长城砌了起来。

边砌长城,张汉还是忍不住问道:“小庄姐,你这好好的房子不住,为什么要去租房?”

庄晓月砌麻将的技术明显不娴熟,被张汉问的愣了一下,在晃神间,其他三个人已经砌好,准备就绪,她忙着手上的阵仗,也忘记了要说话。

一圈结束,林姐将手上的麻将推了出去:“加点注,太小了没意思。”

张汉跟着洗牌,问道:“多大啊?”

“简单点,不来虚的。庄家翻倍,自摸再翻倍,门清再加倍。怎么样?”

方明喻看了眼林姐:“这不太好吧,小庄毕竟不太会。”

庄晓月正认真叠着麻将,头也没抬道:“你们定好了,我都行。”

方明喻看了下张汉,神色犹豫。

林姐将手上的两粒骰子搓得哗啦响,不咸不淡道:“怎么,这点钱你们都不敢赢她的啊。放心吧,就算输个万把快,对她来说也是毛毛雨。”

庄晓月专心将最后一片麻将砌好,拿起一边的空调遥控器将温度又调低了些,什么也没说,两手搭在桌沿上,等着开局。

林姐掷完骰子,冲对面的庄晓月笑笑:“小庄,是不?”

庄晓月只应声道:“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复又响起,六圈后,林姐手气平平,方明喻勉强够本,张汉一个人赢了,庄晓月输得最多,但她神情依旧专注,抓牌的手照旧稳健。

“自摸。”张汉将一张二饼翻到桌面上,嘴上叼着的烟抖动了一下,落下点点烟灰。双手将面前的麻将摊开,又是一个对对碰。

林姐将自家的牌推到桌面上,递了两张红票过去:“你这手气也太好了。”

张汉满脸喜色:“这个位置今天算是坐对了。”

庄晓月看着自己的牌,还努力在牌桌上捕捉自己要的牌。

“有吃的吗?”方明喻伸了个懒腰:"好饿。”

庄晓月抬头看了下时间,边按下手边的牌,边开口:“外面有大排档,我去点几个菜回来。”

“小庄姐,我陪你去。”张汉摁灭烟道。

“不用,不远。”庄晓月从本钱里抽了几张,往门外走去。

门外是一个大火炉,但她并不着急,沿着楼道慢慢往下走,这里还是和以前一般。楼道里闭塞,有着经年的粉尘气息。那头顶的灯依旧昏黄,依旧照的一切都不明了,像是蒙上了一层灰。

出了楼道,水泥路面经过白天的炙烤,暑气依旧,热浪滔天。小区里面路灯并不多,中间有几处还是坏的,人影在其间也是淡淡的。不时有拿着蒲扇的老人从她身边经过,步履蹒跚,像是对这份酷热无声的抗议。

太过熟悉的景致,让她的记忆一点点复苏起来,但她不想沉浸其中。

正如方明喻所说,翠竹苑的确位置很好。小区的北门正对H大的后门。后门一条街上,红红火火,热热闹闹都是店铺。奶茶店、烧烤店、大排档,参差比邻。节假日前夕,是要喧嚣到下半夜的。

而离这里两个街道,就是H大家喻户晓的一中,那也是庄晓月的母校。

H大后门边上的变化并不大,只是其中的几家店改了门面。这个季节,这边的夜市是最鼎沸的时候,庄晓月混在熙攘的人群里,随便进了一家大排档,点了几个菜,又要了箱啤酒。等着炒菜的期间,她就坐在外面的一张大方桌上,淡淡地看着这边的夜景。

拍档里面有两桌学生模样的人在吃夜宵,嘻嘻哈哈一片,当中有男孩子拍着桌子道:"你们这群女生,是不是眼神有问题。班上那么多男生,你们为啥只知道盯着纪老师看?”

接着,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开始叫唤起来。

“美女,你的菜好了。一共一百二十三块钱。”老板将打包好的菜递了过来。

庄晓月转过来,动作有些迟缓,然后点头说好,开始拿钱包。

“咦,美女唉。”旁边桌的男生手肘轻推了下别人。

“嘻嘻,长得像我女神高圆圆。”

“不知道哪个专业的,打赌你敢去要手机号吗?”

“你怎么不去——”

那边的说话声飘向庄晓月这边,她淡然付了钱,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美女,你住哪个宿舍?我可以给你送进去。”老板开口。

看来,还真将她当成学生了。

“不用。”说完,她手指提着打包的菜,又抱起了那箱啤酒走了。

她是按原路返回的,一箱啤酒的重量不轻不重,压迫着她走得不快。一路到家,又是出了一身热汗,抱着啤酒的手心都是汗渍,吊在手上的菜勒的手痛。

楼道里感应灯是亮着的,走进去之后,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而距她不过几步远的楼道上,一个男人背过身来,视线落在她身上后,亦是定住,像是对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这副场景产生了莫名的不确定感。

庄晓月提着啤酒的手渗出了汗,有些湿滑。

四目相对之际,谁也没有说话。

楼道外的虫鸣一阵一阵传过来。

“——不坐电梯?”

“——回来了?”

沉默之后,两个人又同时开口了。

“习惯了。”他答。

他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灰色T,质地应该很好,在灯光下没有一丝褶皱。庄晓月注意到他手上拿的猫粮,问道:“改喂猫了?”

“小区里的野猫,偶尔喂喂。”

“毛毛呢?”

他刚移开的眸子又转到她脸上,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像是在判断她的心情。片刻后,他移开视线,看着不远处,淡淡开口:"它死了。”

手上的啤酒像是失重了一般,沉沉的要往下掉,而下一秒手上空了,那箱啤酒已经换了主人。但压抑在心里的那份空落,让她失声不禁吐出了一个悠长的哦字。

他没有转过身,依旧神色淡淡,像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缓声道:"总有这么一天的。”

庄晓月点头,眼底已经覆上了凉意,跟着往上走去。

“怎么忽然回来了?”或许是觉察到她的目光,他忽然转过头问道。

庄晓月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后道:“公司同事聚聚,没有可选的地方。”

眼前的人眸光转动,没有再问,停在了她家门口。

楼道里的灯光将他的眉眼衬的暗沉,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沉闷。

里面人的说话声传出来,他就停在了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并将手上的啤酒交还到她手上。

“楼下那辆红色奥迪是你的?”

庄晓月摇头:"怎么了?”

“绿化带被冲坏了。”

庄晓月不说话,提着啤酒进门,边进屋边想,这么多年过去,他爱管闲事的毛病还是没改。

进屋的时候,大家看到她提的啤酒,欢呼了起来。张汉忙走过来接过啤酒,笑呵呵道:"小庄姐,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林姐嗤鼻:"现在知道献殷勤了,赢了钱也没见里吐一个子儿出来。”

“林姐,你说的我跟什么一样。小庄姐要请客,我哪敢去争啊。”

“你这张嘴,总归是涂了蜜了。”林姐忽然问她:"刚和谁说话?”

“隔壁的。”庄晓月边说着,并将打包的菜放桌上。

大家开始收拾麻将桌,然后拆包,开啤酒。

方明喻和张汉都是惯于应酬的人,一口下去,喝掉大半瓶,林姐和庄晓月只象征性抿一口,一个怕胖,一个没胃口。

“三十岁以后啊,晚上过了9点吃东西,是原罪。”

庄晓月看着满桌子的菜,点点头,她的胃口总是时好时差。今天,应该是特别差的时候。

“不信你们看关总,不要以为人家是天生的,那可都是时间和钱堆起来的。”

大家继续说着闲话。中途,庄晓月去了洗手间,受不了空气的闭塞,她洗了把脸,脸上的妆糊了,她看着镜子里的人,有片刻呆滞。眼角的眼线糊了,她试图用纸巾湿了水去擦,却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洗手间外传来敲门声,方明喻问道:“小庄姐,你叫外卖了?”

庄晓月擦掉最后一块“黑眼圈”,开门出去:"没有啊。”

门外的外送员,面对着满屋诧异的目光,疑惑的看手上的发票:"没错啊,23栋甲单元,额,纪——纪先生。”

“那一定是你搞错了,我们这边可没姓纪的。”

庄晓月走过去,淡然道:"给我吧,是我们的。”

“小庄姐,你这就太客气了。”

庄晓月接过打包餐盒,整个人显得有点呆滞,然后摇头:"不是我点的,——应该是隔壁送的。”

“刚刚和你说话的那位?”林姐像是忽然来了兴致。

“嗯。”

“叫来一起喝两杯?”

庄晓月拆包的手停滞了一下,看着林姐。

“怎么,你这邻居这么见不得人?”

庄晓月低下头拆包,五香居的冷菜,三荤三素,看着清爽可口,这个季节,搭配啤酒应该很适宜。

“对啊,人多喝酒热闹。”

她想了想道:"我去问问看。”

出门的时候,庄晓月还是有些犹豫,因为记忆里纪岩自从某次那次醉过之后,就不肯再碰酒了。

她站在纪岩家门口,对着那张实木门在犹豫。

最终,她手指轻扣了门板,三下之后,里面没有动静。

她没有再敲门,就在她转身要走之际,身后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站在门内的纪岩,正将身上的黑色背心拉下来,庄晓月注意到他身上的背心正是下午她在阳台上看到的那件。

而此刻的纪岩,发梢还滴着水,整个人极没脾气地看着她。庄晓月闻到一股很淡的青草夹杂着水汽似的味道。

这么多年了,他连用的洗发水都没变过。

庄晓月不信,毛毛走的时候他能如刚才一般无动于衷。

她抬眸:"你点外卖了?”

“恩。”

“有时间吗?我同事想请你喝一杯。”

纪岩拿了条毛巾擦头发,没有回答她,只问她:“你们平时都这么闹腾?”

庄晓月摇头:“只是偶尔。”

纪岩擦头发的动作没停,只单单瞥了她一下后,继续擦头发。

庄晓月看着他这样,反而没了再邀请的勇气。

她又忍不住想,他们是有三年没见了吧。他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吗?

而再会场面太过于寻常,出乎了她的意料,仿佛时间的鸿沟变得不值一提,就这样淹没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

纪岩看出她的走神,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

“我明天还有课,不能喝太多。”说着,转身进屋子,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套衣服,并顺手将茶几上的烟放进口袋,走了出来。

“走吧。”

庄晓月迟疑地看着她,不确定道:“真的没关系吗?”

纪岩点头。

“你的嗓子……”

纪岩没说话,伸出一只手推了下的她的背,推着她往前面走。

庄晓月不追问了,只觉得背上被他轻点过的位置,麻了。

纪岩的到来让其他三个人都忍不住侧目,林姐看到这个端正,干净的男人后,暗暗吸了口凉气,笑吟吟的开始搭话。

庄晓月将纪岩介绍给大家后,林姐直接伸过手来:“你好,我是小庄同事,林洁。”

纪岩伸手回握了她,寒暄道:“你好,晓月还年轻,平时还麻烦各位多多照顾。”

这么多年,同事都叫她小庄,只有纪岩和她家里人一样,叫她晓月,从来没变过。

林姐虚笑一声:“小庄哪需要我们关照,她可是人才,领导器重她。”

庄晓月抬眼看了看她,而林姐满脑子都是刚纪岩回握自己的那只大手的温热触感,并没有注意到庄晓月的目光。

庄晓月从厨房里拿来新的碗筷过来,这边的林姐连忙让出自己身边的位置,纪岩却是没注意到,直接坐在了庄晓月旁边。

林姐略显讪讪。

多了一个人,气氛明显热闹不少。尽管纪岩话不多,但看得出来,还算随和。

方明喻和张汉跟他碰杯,他都会喝,并且每一口都喝得很实在。

庄晓月看他喝酒,心有余悸,还是忍不住问道:“明天不是有课吗?”

纪岩点头,伸手将庄晓月手边的啤酒拿过来,边往自己杯子里倒,边说:“这杯喝完了,就不喝了。”

这个动作没逃过林姐的眼睛,她呵呵一笑:“纪先生,你真是小瞧我们小庄的酒量了。在我们公司,她可是有喝倒一桌男人的壮举。”

纪岩轻抿一口啤酒,淡淡开口:“逞强,算是她的本事。”放下杯子时候,忽然转头问她:“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庄晓月枉然,第一次喝酒,还是纪岩带她的。只是当时不过两瓶啤酒,自己就醉了。

她合上记忆的闸门,低声道:“不知不觉就会了。”

纪岩又不说话了。

短暂的沉默后,林姐的目光从庄晓月脸上扫到纪岩脸上,问道:“纪老师,做老师是不是特别累,特别辛苦?”

纪岩捏着杯子,温和一笑:“不会。”停顿了片刻后,又道:“不过我曾经带过一个很闹心的学生。不过那孩子已经毕业好几年了。”

林姐笑道:“纪先生看样子是足够有耐心啊。看来,是学生太顽皮吧。”

纪岩笑笑,淡淡地看了庄晓月一眼。

自从纪岩进来,林姐一直问东问西,想尽量刨到他的所有信息。纪岩都会礼貌地回答她,但给出的回答都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庄晓月依旧没胃口,中途去厨房找碟子装醋。厨房太久没用,庄晓月挨个开柜门,里面都是空的。不过也没什么好诧异的,以前她住这里的时候也没开过火。

她走到厨房门口:“纪岩,你家有碟子吗?”

纪岩回身:“装什么?”

“醋。”

纪岩站起了身,转身开了门走了出去。不过片刻,他又回来了,一手拿着几个碟子,另一只手上还多了一瓶醋。他进了厨房,熟门熟路的开了水龙头,开始冲洗碟子。水池对他来说明显要矮不少,他只能微微弓着背,但他的动作很利落干净。

庄晓月本来想找点事做,现在发现竟然无事可做了,只能在一边帮着擦干碟子,边往里面倒醋。

“工作做得还开心吗?”哗哗的水流声中,他的声音倏然飘来,带着一丝不真切感。

庄晓月知道他话中有话,手上的动作停了,抬起头来:“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平时皮惯了。”

纪岩将水龙头给关了。他被灌了不少,但远没到醉的程度,此时一只手撑着料理台,静静看着她低头倒醋。

她出了汗,有几缕头发黏在她的颈上,因为她天生的白,灯光下,黑发丝丝分明。几年没见,她的脸蛋不似前几年那般圆实,下巴瘦削有弧度。

“你挑食的毛病,还是一点没改。”

庄晓月倒醋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否认:“烟,你不也还在抽?”

“嗯。”纪岩一贯的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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