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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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起床时,天刚蒙蒙亮,透过窗格可以看到深蓝色的天空和零零点点的星星。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每天醒来时都会做的那样。身边的妻子仍在熟睡,她缩成一团背对着他,他吻了吻她裸露的背和胸,又吻了吻她的额头和嘴唇,替她盖好了被子。他感受到自己膨胀的欲望,又叹了口气。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爱,她从深夜写作到凌晨,放下笔就扑到床上睡觉,他清晨出门傍晚归家,他们在清醒中相处的时间很短,何况有时他会被雇主留到深夜,回到家时已经全身酸痛,她也经常在他们少有的值得珍惜的相处时间里无法停笔。

她说:“文森特,我也想停笔陪你,但我不能。”

文森特经常在睡梦中隐约听到她呼喊:“神啊,请宽恕我,我不想再做个写书人,我知道这是我的使命,但请放过我”。

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只能满怀爱怜地注视她,远远地坐在她身后陪伴她,他有时想去拥抱她、亲吻她,又担心自己这样会打扰她。她被摇曳的烛光照亮的身体,在他看来是那样美丽,有时也会因为买不起蜡烛,她被笼罩在煤油灯发出的黑烟中并被呛得咳嗽不止,身影晃动。每当这时,他都会憎恨自己的无能,于是第二天更早地出门,虽然无济于事,但他努力抬起眼皮等在雇主家门前时——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饱觉,总是会想:也许这样能够分担妻子一丝丝的困苦,即便不能,能稍许体会妻子的痛苦也是好的。就像今天,他走到雇主家附近时,太阳在遥远的不知何处升起,天刚刚放亮成透明的深蓝色,月亮清晰而自得地挂在属于清晨的天空中。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都像文森特一样恹恹欲睡,收垃圾的人还没有出现,所以街上走的,不出意外便都是念书人,勤奋的念书人。虽然对于念书人来说,他们的生计掌握在雇主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勤奋毫无价值,但他们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可以做。

他站在雇主家门前等待仆人叫他进去,他已经连续等了几天,从天蒙蒙亮直到半夜,吃饭也是蹲在附近吃自己早晨带去的食物,唯恐雇主召唤时自己没有在一旁等候。可能雇主只是暂时不需要念书人,也可能雇主已经忘记了他,但即便被遗忘他也只能祈祷自己某个时刻被上帝眷顾,被雇主突然记起,否则只能苦苦等下去直至饿死,他需要被现任雇主引荐到新的雇主那里,这是念书人必须遵守的规矩。

他没有想起这个细节,也可能是从未放在心上:雇主曾多次对他提起,希望他换个写书人。

雇主把他手里正在念的书稿抢过来,扔到一边,说:“这个写书人写的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作为雇主,我甚至听不懂她在写什么!这样的书早就应该丢到垃圾桶里,真是浪费你的声音。”

他捡起书稿,按规定他不能直视雇主,于是低着头看着紧握在手里的书稿,说:“我的声音才是浪费她的书。”他的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全然没有顾及到已经气得发抖的雇主。

总是要心怀希望啊,他想。当然,除此之外他什么办法也没有。除了继续等下去,他没有别的选择,他被上一个雇主介绍到这里前,在那个雇主家门前等了近一个月。那时还是冬天,他们已经没钱去买煤炭,文森特只得在寒冷的冬夜颤抖着入眠,他的妻子节约着少量的煤油仍在书写,一只手被冻得泛红发硬,便换到另一只手,直到某天她终于崩溃,文森特在睡梦中被她的叫喊声惊醒。

她哭嚎着喊:“从来没有人在乎我的书,从来没有人认真听过我的声音,我只是被人轻贱的最低级的人,这一堆堆废纸,我要它们有什么用,我为什么还要不知廉耻地写下去?”

文森特突然清醒,把她燃着的手稿抢下来放在地上,赤着脚踩熄火焰。他感受不到疼痛,抖着手捧起被火焰烧黑边缘的残存手稿,心里想着自己怎样才能拼凑起被烧掉的文字。

在昏黄的光线里,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的脸被黑烟分割成小块。

她喃喃的说:“作为最低贱的人,本来就不应该期许被人倾听,本来就不应该有廉耻。”

他守在妻子身边看着她抽噎着睡去。太冷了,无法取暖的冬夜难以忍受的寒冷,他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拿出来裹在妻子身上,又加了衣服在被子上面,即便这样妻子也会冷得颤抖。她太累了,流着泪睡着了。他穿好衣服带上斧子,悄悄地溜出家门。街上太整洁了,连落叶和废纸都没有,他摸索着翻遍了这条街上每一个垃圾桶,里面什么也没有。他叹了口气,从街头跑到街尾看准了每个角落都没有人,街道两侧灰色的三层小楼里,每一个房间都没有亮灯,他借着微弱的月光,又把每个窗口检查了一遍:没有人。在他专心检查时,一只狗跑来冲着他狂吠,他以为自己被人发现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遍遍地摆着手说:

“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

过了一会儿看见没有人跟在狗后面,才知道这是条野狗。他伸出手想摸摸它,它却扬着头呲着牙,一步步逼近他,他勉强笑了笑,挽起袖子露出自己骨瘦如柴的胳膊,说:

“你看,我们都这么瘦,你又何苦为难我。”

野狗仿佛听懂了般,径自走了。

他找了一棵粗壮的树,爬到树上砍了几根不起眼的树枝,又到另一棵树下,把砍下的树枝放在一边,爬上去继续砍了几根,这样砍了几棵树后,听到一声吆喝,他从树上跳下来抱起树枝奋力跑,边跑边回头看追在身后的人。他跌了一跤,树枝散落一地,他跌跌撞撞地捡拾树枝,身后的人用手按住文森特,用手电筒照着他愁苦的脸。

他跪在地上,嗫嚅着说:“求求你放了我,我的雇主已经很久没召我念书了,我买不起煤炭,我的妻子写作时手冻得通红。”

他想不到其他的说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能颤颤巍巍地反复重复这几句。

对方仔细看了他一眼,仿佛后悔自己那么认真地看他,不屑地说:“看我抓到了什么,居然是个念书人,这么说,你的妻子是个写书人咯,”他用鼻子轻哼了一声,“看你那副可怜的样子,回去找你的写书人妻子吧。”

文森特点头哈腰,竭力挤出笑容,抱着树枝跑回了家。他看着脸上挂着泪痕熟睡的妻子,替她掖好被角,吻了吻她的额头,把树枝放在壁炉里点燃,坐在床边看着她。妻子因温度突然升高而醒来,她惊恐地看着文森特,抓住他的胳膊问他树枝从哪里来,“这样会被抓走的。”她嘴唇翕动,双手交叠紧握在一起,瞪大了眼睛,脸变得比因营养不良而苍白的面色还要苍白。文森特一遍遍地轻声安慰她,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牵了牵嘴角,算是在笑,说:“我遇到了一个很有权力的雇主,他很欣赏我,即便他现在在国外出差,也没有人敢抓我的。”

见到妻子将信将疑,他又补充说:“他很喜欢你的文章,总是催促我要我多念一些呢。”

妻子红肿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她扑到文森特怀里问他雇主说些什么,他趁机把嘴唇印上她的,像他们多年前刚刚结婚时那样接吻。作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的婚礼上没有权贵高官,甚至找不到愿意为他们见证的神父,只有他们做写书人和念书人的朋友来参加,但即便这样,他们也结合在了一起,而且比很多富人的结合还要长久。

她害羞地低下了头,他温柔地看着她,微笑着。

天快要亮了,他说:“雇主可能今天就回来了,正等着我念你的书呢,晚上回来,我再把他的话一五一十讲给你听。”

她满足地点点头,叮嘱他要认真念。

“难得有人懂我的书。”她面带微笑,像是自言自语。

他没有去雇主家,而是径直去了图书馆。图书馆这种地方,只有念书人和写书人才会去。去的人,多是满脸忧愁。念书人因找不到固定的写书人而不得不在图书馆找陈年旧书,而雇主一旦发觉念书人念的是陈年旧书,就会勃然大怒,把念书人赶出家门。听旧书(虽然大多数情况下雇主并没有在听),是一件有辱身份的事。越是新鲜的、无人听过的书,收费就越高,当然,对于富人们而言,这仍旧是廉价的娱乐方式。只有穷人才会听旧书,还是在节日或是结婚时才会付少数的钱去听。写书人因无法写出新书而去图书馆,写不出新书的时间一长,固定的念书人就会去找新的写书人,没有了念书人,写出再多的书也无济于事。而且,即便运气好,成为了某个雇主的“宠儿”,一旦一个月之内没有新书,也会被雇主遗忘得一干二净。

图书馆像是一个用木头垒起来的棚子,因年久失修,棚顶已残损不全,雨天漏雨,晴天倒是可以晒晒太阳。他找了个有阳光漏下来的座位坐下,感到很惬意。

念书人杰西从他身边走过,倒回去站在他面前,瞪着眼张大了嘴,用夸张的语调大声说:“快看这是谁啊,文森特!你的写书人妻子江郎才尽了吗?”

图书馆里其他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们,哄堂大笑。

“我早就告诉过你,她写的东西纯属一派胡言,没有雇主会喜欢的!”杰西发现对文森特的调侃,能让自己成为众人的焦点,免不得再度卖弄。

文森特扬起头,轻轻闭起眼,眼前有明黄色的光晕。“佐伊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写书人,不是她一派胡言,而是雇主不懂欣赏。”

“你居然敢说雇主不懂欣赏?”杰西惊叫道。

哄笑声停止了,人们都摒住了呼吸。

文森特睁开眼,看着残坡屋顶四周的天使画像,天使迎着他煽动翅膀。他看都没看一眼杰西。

杰西感觉自己在被自己蔑视的人嘲弄,气得直跺脚,只是连连说:“你等着,你等着!”便跑出了图书馆。

有年老的来找旧书的念书人,坐到文森特身边,说:“文森特,你要小心他。我落到这般田地,都是因为他。”老者用布满仿佛洗不掉的污渍的手指,捏着帽檐,抬了抬帽子。他全身唯一完整的衣物,就是这顶帽子。

文森特拍了拍他的肩,点了点头。

天刚黑,文森特回到家中,佐伊正准备吃饭。他难得回来得这么早,佐伊很开心,系上围裙到厨房炒菜。文森特看着餐桌上早晨的剩菜,再次责备自己的无能。他走到厨房从背后环抱住妻子,她转过头吻他。

他找出圣诞节时才用的桌布铺在桌子上,点燃蜡烛,妻子从厨房中又端来两个菜,有些害羞地搓着手,说:“只有这些了。”他拉住妻子的手,绅士地为她拉开椅子。

他对她提起雇主,说:“他很欣赏你的文字,常常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写书人写的书’,他是我见过的最懂你的人,他说你的文字带他领略了他不曾去过的世界。”

文森特有些紧张地抬头看着妻子,怕她有所察觉,但妻子沉溺于他的描述中,脸上散发着光泽。“他还说‘写书人应该是值得尊敬的一类人,他们有很多人所没有的才华。’还叫你不要灰心,要继续、坚定地写下去。”

佐伊眼睛明亮起来,问他:“他还说了什么吗,文森特?”

“……嗯……他还说……”文森特支吾着,“我只是个念书人,没有你们写书人的才华,他说了很多,但我没办法全都记住。哦,对了,他还说,你一定是个坚强而有思想的人,能娶到你是我的福分。”文森特害羞地低着头,抬起眼看她。

佐伊好像没听到这句话,看着手中的叉子,若有所思。

她说:“他有没有说过要见我,我是说,讨论一下我的书?”

他说:“有,当然有,他很希望能和你见面呢。”

佐伊低下头,抿起嘴笑了。

吃饭时她尽力地保持平静,吃完饭后,她托着腮看着文森特,欲言又止。文森特冲着她笑了一下,她也羞赧地笑了。

文森特刚一吃完,佐伊就伸长脖子,把头凑到他面前,说:“那我什么时候和你的雇主见面呢?”她站起来提着裙摆转了一圈,“我甚至没有合适的衣服呀。我要去找苏菲太太借一套衣服。”

佐伊兴奋地在房间里乱跑,时而拿起笔坐在桌前,又起身站在镜子前旋转身体观赏自己,再跑到文森特身边拥抱他。

文森特难得看到她如此开心,也跟着开心得不知该做什么。他完全没仔细考虑要怎样说服雇主见佐伊一面。

念书人是个自古便有的职业,没有人知道第一个念书人是谁,但每个念书人祖祖辈辈都以此谋生。在古代,念书人只给贵族念书,是贵族彰显身份的标志:越是有名望的贵族,身边的念书人声音越动听,所念的书也越有深度。贵族恭恭敬敬地对待他们,尽可能给他们优渥的生活,因自己走神没有仔细倾听而自责,因无法理解书中的精髓而羞愧。平民百姓很难请到念书人,即便是很好的朋友,念书人也只被准许在对方有重大事件时去念上一段书,但这一小段书,就足以让平民百姓夸耀好一阵。一旦念书人需要更换雇主,则需要旧雇主的引荐,否则没有人肯聘任。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一般是由于旧雇主死亡,或念书人不肯举家随着旧雇主搬迁,即便是搬家,旧雇主也会带上自己的念书人。由于技艺不精被旧雇主打发走的情况更为少见,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念书人不会争辩,也不会接受旧雇主的引荐,而是搬到另一座城市,自生自灭。传承至今,念书人已经成为一门外人难以融入的职业,他们各自怀有本家族的念书技巧,从一出生就被浸润其中。

念书人最敬重的不是雇主,而是写书人。在他们眼里,雇主充其量是血统高贵,而整座城市最有智慧的人是写书人。他们把自己收入的大部分奉给写书人,甚至一生供养写书人。当写书人文思枯竭或仅仅是想要休息时,念书人就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从不催促,自己则根据写书人的推荐,到图书馆找旧的写书人的书念给雇主。

在文森特等待的第五天,他看到杰西从雇主家出来。

杰西一如既往地嘲笑他,围着他转着圈地走,他太困了,只能看见杰西眉飞色舞地讲话,却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杰西对他的冷淡很是愤怒,把自己手里的纸扬起来,几乎贴在他脸上。他这才注意到杰西一直拿在手里的这张纸,“是引荐书!”他从困顿中惊醒,但连询问的力气都没有,连连退后了几步。杰西对自己这一举动带来的效果很是满意,哈哈大笑地离开了。

可怜的文森特用自己因困倦而昏沉晕眩的大脑思考了很久才想清楚这一切:雇主不是暂时不需要念书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一直都只是他欺骗自己的借口。他也无法说服自己雇主是忘记了,他几乎不分昼夜地守在雇主家门前,雇主不可能完全忘记他。

按照传统,他应该悄无声息地带着佐伊去往另一座城市,在耻辱与痛苦中过完余生。但他一想到妻子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过上更糟糕的生活,就生发了比被辞退更深的愧疚感,何况即便时要辞退他,也应该当面给他被辞退的理由,而不是把他关在门外,任他一日日地等待。愤怒超过了其他任何的情感,他冲到了雇主面前。

雇主坐在沙发椅上抽着烟,脚搭在面前的桌子上,宽松的衣服让他身上的肥肉流到沙发上并让沙发形成凹陷。见到文森特进来,他毫不惊讶,抬了抬眼皮算作知道打了招呼。文森特质问他辞退的事为什么没有通知。

他把陷入沙发的上半身挺了挺,说:“哦,是吗?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文森特握紧拳头,由于太过用力双手都在颤抖:“你总应该告诉我为什么被辞退吧?”

“我早就对你说过,你应该换个念书人,”他挑起眉,“不然你认为自己为什么会被前任雇主引荐过来?”

“我可没那么好心。”文森特走出房间时听到雇主的大笑声。

佐伊去了邻居苏菲太太家,苏菲太太是个友好的胖女人,见到每个人总是笑意盈盈得夸张又不失礼貌地赞美一番,她是佐伊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见到佐伊,她先是围着她转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打量,大声惊呼:“你又变漂亮了!比我上次见你还要美呢。”

继而询问她最近在写的书:“你上一本书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写的真是精彩,你丈夫把这本书念完也送给我好不好,我真是迫不及待了。对了,你在写书过程中没遇到什么困难吧?想来也不会,毕竟你这么有天赋。”

佐伊陪着她一起笑了起来,自己几个月前被丈夫从火焰里救出的书稿,正是被苏菲太太反复看了几遍的那本,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欣慰。

她提出要借衣服,在问清用途后,苏菲太太说:“你的确需要一套得体的衣服,你丈夫的雇主真有眼光,他欣赏的是这座城市最棒的写书人啊。”

佐伊听到她这么说,兴奋地瞪大了双眼,抓住她的手,一遍遍问她:“真的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在得到肯定回复后,佐伊一把抱住了她,因为太激动眼里闪着泪光。当然,她从没想过苏珊太太并没有看过整座城市的写书人的书。

苏珊太太拿出自己所有适合正式场合的衣服,每一件衣服对于佐伊而言都太过肥大了,但即便是里面最不起眼的一件,也比佐伊在节日里穿的衣服要好。佐伊选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裙,袖口与裙摆有喇叭花般层叠的蕾丝装饰,她完全不需要担心衣服太长,苏珊太太比她矮了整整五英寸呢。她对镜子前自己现在的样子非常满意。

苏珊太太用别针把衣服肥大的地方别了起来,让衣服更适合佐伊的身材。

“不,您不需要这样的。”佐伊试图阻止苏珊太太,担心别针会伤害衣料。

苏珊太太用她招牌式的笑容告诉佐伊:“见这么懂得欣赏你的雇主怎么能穿不合体的衣服呢?”

文森特不知道怎样说服雇主,一大早就站在雇主家门前发愁。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已经无法面对每天兴冲冲地问他什么时候和雇主见面,得到否定回答后极力掩饰自己失望的佐伊了,他不想再看她失望下去。

他走到雇主面前,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情况。

雇主看着自己手上的文件,头也没抬地说:“我很忙,我也不知道要和你的妻子说什么。”

文森特把厚厚的一沓纸放在雇主面前,这是他近几天整理出的对佐伊的书的分析,当然,主要是些赞美,以及他们可能聊到的话题。

雇主并不买账,催促仆人赶他出去。

雇主的母亲,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太太,长得有点像文森特逝去的祖母,她颤巍巍地走出来,对雇主说:“我也希望你祖父能这样对我,他们虽然低贱,但是很恩爱啊。”

雇主不敢违抗母亲,只能不情愿地答应文森特。

听到即将要去见雇主的消息,佐伊又惊又喜,想象雇主会和自己聊些什么,把从苏菲太太那里借来的裙子试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他们一早就挽着手走路去雇主家。结婚后,他们很少一起出来散步,佐伊忙于写书,文森特忙于念书,两人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佐伊靠在文森特肩上,两个人放慢脚步,像恋爱时那样。

到了雇主家,文森特在门口等待,佐伊自己进去。仆人带她到了雇主的房间,雇主正在喝咖啡,佐伊站在那儿,早上太匆忙了,她连口水都没喝,此时她觉得口渴。

雇主看了她一眼,放下了咖啡杯,说:“你就是那个写书人?”

佐伊满怀期待地点点头。

“即使文森特让我赞美你,我也说不出口,你写的书太糟糕了,你晦涩的写法只能证明自己的愚蠢。”说罢,他把文森特给她的关于她的书的分析扔给他,继续说,“文森特让我按照他写的这些赞美你,天知道我为什么要读这么多文字。”

佐伊拿起桌子上的一沓纸转身走了,走到房间门口时,她转过身,身上的别针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对雇主说:“先生,不是我的书晦涩,而是你太愚蠢,你的智慧比不上我丈夫的十分之一。”

她靠在墙上,读完了文森特的文字,他是最了解也最珍视她的书的人。她把那些纸抱在胸前,流下了两行泪。

树叶几乎都落光了,文森特想起自己已经快要忘记树叶茂盛的样子了,街上稀少的行人都行色匆匆,只有文森特站在一棵树下,仰头看着枝桠上仍然碧绿的几片树叶。回到家,佐伊依旧伏在案边,天色尚早,她没有点燃煤油灯,文森特很少看到她如此干净的脸庞。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妻子交代自己被辞退的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裤脚,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雇主的引荐信,他就无法再做念书人,不仅收入无着,妻子也无法再做写书人。但是这个事实,佐伊有权知道。

想到这儿,他声音颤抖地对佐伊交代了自己被辞退的事。佐伊侧过身,安静地听着。

他说完,把头埋在两手间。佐伊放下了手中的笔,从背后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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