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第十三剑

封面制作:红尘久客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陵州城靠南郊的一个小院里,十来个少年正手持木剑,对着面前的稻草人认真施展着一招一式,个个都已是满头大汗。虽然基础不一,有的出剑迅疾,有的握剑无力,但旁人看起来却颇为整齐。

“好好好,练得不错!”

一旁的柳树下,躺椅上的中年男人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翻身站起,他体型肥胖,动作倒还有几分敏捷。

男人一开口,少年们立即一齐停止练习,将目光投向了他,看样子,他便是这群少年的武师。

他穿一身黑红武师袍,站起时扶了扶腰间勉强系起的束腰,宽松的袍下,浑圆的肚子若隐若现,脸旁的胡须上还挂着几点花生米的碎屑,看起来倒是一个随性之人,只是有些不太符合人们想象中为人师表的模样。

“今日上午练剑,诸位徒儿都表现得不错,为师这笨鸟十三剑第一式,小鸟啄米,我看大家都练得差不多了,只是此招精髓之处,为师还需强调一番......”

一边说着,他从地上拾起一截尺许长的树枝握在手中,以枯枝作剑,开始了示范。

“此招称为小鸟啄米,在于其攻势疾而绵密,如鸟雀啄食地上的谷米一般,练至大成境界,瞬时之内剑刺如狂风骤雨,覆盖对手周身要穴...”

“且看!”

只听他轻喝一声,手中枯枝已如疾雨般刺出,空中只能勉强看到几道残影,待他停时,十几名少年不约而同发出了惊呼——面前的草人身上已密密麻麻布满了窟窿!

瞬息间他竟然连出了近百剑!这若是刺到人的身上,怕是神仙也难救了吧?少年们看向他的目光中只剩下了深深的仰慕。

男人肥胖的脸上嘴角微微一勾,扔掉手中树枝,开口道。

“好,今日就到此为止,大家下去以后自行慢慢体悟,须知勤能补拙,不可懈怠。”

“是!”

少年们躬腰抱拳,齐声答道。

目送少年们三三两两兴奋交谈着走出院门,男人的脸色立刻变得奇怪起来。

“哎呦”一声,手扶着腰,咧着嘴,慢慢挪步到躺椅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他娘的,一个鲤鱼打挺也能闪到老腰......”

嘀咕着,他够起身,拿起石桌上的半壶酒仰头喝了一大口。眼角却忽然瞥见,从武馆大门口探出了一个小脑袋,正向他这边望着。

“小子!干嘛呢,鬼鬼祟祟的!”

他朝门口叫了一声,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犹犹豫豫地从门后走了出来。少年皮肤黝黑,一双眸子却乌黑明亮,头戴一顶破布毡帽,背后斜挂着一个粗布包裹,穿一身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但洗得颇为干净。

那少年垂着头走到他面前。瘦弱的身子在宽大的衣服里显得有些滑稽,倒像是一截枯树上套了几块布片,脸色也与街上那些乞丐一样,因长期填不饱肚子,营养不良而变得焦黄。

他斜眼打量了少年一眼,从盘里夹起一粒花生抛入嘴中,一边挥了挥手,“小子,我这儿可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钱施粥发铜子儿,你来错地方喽。”

“我......”少年抬头看向他,语气忽然激动起来,连脸色都微微有些泛红,“我不是来要饭的!”

“哦?”他头也不抬,嚼着花生米又喝下一小口酒,然后微眯起眼睛,露出一副极其享受的表情,揶揄道,“难不成你是来学剑的?”

“我就是来学剑的!”

少年退后半步,学着江湖人躬腰抱拳行礼,一脸严肃道:“请您教我剑法,燕大侠!”

抛入半空的花生米,这一次并没有准确地落入嘴里,却是直直砸在了男人的额头,他大张着的嘴巴像是凝固了一般停留在半空中。

愣了半晌,他才合上脱臼一样的下颚,摆头左右望了望,问道,“哪......哪个燕大侠?”

“燕南归燕大侠啊!”少年兴奋地叫了一声,右手并指作剑,在空中胡乱比划了一会儿,然后如数家珍般说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第一剑客,十七岁参加四年一届的拭剑大会,凭借天鹰十三剑震服群雄,尽败天下高手,而后更是蝉联天下第一剑客之名二十年,无人能过其风采!”

“可是,燕大侠您......”少年壮起胆,将小脸凑近男人,仔细端详了一会,说道,“好像发福了不少啊。”

他眨着眼,一脸期待地问道:“燕大侠您还记得我嘛?八年前在陵州——”

“没印象。”

男人表情恢复如常,对少年的叽叽喳喳早已有些不耐烦,一边用手指掏着耳朵,干脆地打断道。他吹吹手指上的耳屎,又伸手拿过几粒花生米丢进嘴里。

“老子姓杨,名威胜,在这威胜武馆教剑已有二十年了,不是你说的什么燕大侠。”

“不可能的!”听见男人否认,少年急着说道。

但他再仔细看向这个叫杨威胜男人,越看心里越是发虚,不由得生起一丝怀疑,难不成真是自己认错了?

面前这个邋遢的中年胖子,满脸胡茬子,神情懒散,随意束起的头发已白了不少,不知多久没洗过,泛着油光,腮帮子下的肥肉随着咀嚼一颤一颤,哪里有半分当年“天鹰剑客”的风采?任谁也不能把这两个人联想到一起吧?

“怎么会呢?”少年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蹙起了眉头,自言自语道,“刚刚你使的那招剑法,分明与我八年前在陵州城见燕大侠使出的一模一样,即便是相同的剑招,由不同的人使出也是有分别的呀......”

杨威胜已有些醉意的眼中,难以察觉地闪过一丝精光,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眼,随意说道:“你说的那燕南归我也听说过,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八年前的扬州拭剑大会上,在那风羽手下连五招都没走过,江湖上的人都说,他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罢了,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无心精进修为,还霸占着第一剑客之名......”

“才不是!”少年愤怒地打断他,死死捏紧了拳头,如同一只炸毛的小狮子,大声辩解道,“都是江湖人胡说的,燕大侠不是那样的人!”

“哦?你如何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杨威胜眯起眼,似笑非笑道,“你和他很熟?”

“不......不熟。”少年失落地垂下头。

“行了行了,没功夫陪你啰嗦了,”杨威胜缓缓伸了个懒腰,挺起的肚皮快赶上怀胎九月的妇女,竹制躺椅在他肥硕身躯的扭动下“嘎吱”作响,他半合着眼说,“小乞丐,老子这儿是武馆,想学剑,先交钱,没钱赶紧滚蛋,别耽误老子睡午觉。”

“我没钱......”

少年的双手局促地在破布衣服上抠着,乌黑的眼睛向院里四处瞟了瞟。

不大的院子里,落叶遍地,十几个练习用的草人几乎占满了空地,几件宽大的衣袍就随意晾晒在树杈上,门一侧的杂房里,柴火只零零星星剩下几根,杂房旁的一口枯井显然也早已断水,连水桶都没放一个。

“我可以帮你洗衣做饭挑水,你不用付我工钱,就当做学费,行吗?”他抬头看向杨威胜,小心翼翼地问道。

躺椅上的男人双目已经合上,鼾声渐起。

2.

“马步要稳,握剑不可过牢,腕松指活,出剑方能灵动多变......”

威胜武馆的一众学徒正进行着每日的基本功晨练,少年们个个凝神专注,听着师父的指导不断调整姿势与发力。

武师杨威胜腆着肚子,手持一根细竹条,在两列武馆学徒当中缓缓穿行。

他的目光不时在左右的少年身上扫过,时而点头,时而皱眉,颇有一副大将军沙场检阅精兵的气势。而被他目光扫到的少年,必定浑身一振,努力摆出自己最为标准的姿势,以迎接师傅的“检阅”。

“不错,徒儿们日有精进呐,”杨威胜巡视完一圈,慢悠悠走回树下的躺椅坐下,端起白瓷茶碗,对徒弟们进行了一番表扬,“名师出高徒,为师甚是欣慰!”

“咦?”

他揭开茶盖,只见杯底的茶叶皱皱巴巴,还未泡开,杯内不冒半点热气,显然是哪个粗心的家伙匆忙下拿凉水泡了茶。

院子角落里,一个瘦小的少年正手握树枝,扎着马步,学着周围少年的样子,努力摆出了一招基础剑式。这副模样虽有些滑稽,但他的剑式竟颇为标准,几乎已赶上周围学了一两年的弟子。

“苏澈,给我滚过来!”

一声怒喝从树下传来,吓得少年一个哆嗦,他连忙收“剑”,一溜烟跑了过去。

“这就是你泡的茶?”杨威胜脸色阴沉地盯着他,问道。

“对不起,师父......”少年看见他手里那碗凉茶,缩缩脖子,不敢抬头,小声地回道:“我挑完水,做完饭,收拾好您的房间,晨练已经开始了,弟子担心耽误学剑,匆忙间......就加成了凉水。”

“别叫我师父!你连学费都没交,还算不上武馆的弟子!”杨威胜恶狠狠道。说着,他一指院里硕大的水缸,“每日挑二十担水,把这水缸填满,然后上后山砍十捆柴,拿斧子劈完码放好,存着过冬,另外......”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将少年每日要干的活安排完,活像一个精明无比的大财主,听得一众家境殷实的弟子们都佩服不已。

“记清楚了吗?干完这些活,老子心情好,说不定会指点你两招。”他一把夺过少年手中的树枝,扔到远处,“赶紧去!我这武馆不养闲人,干不完可不准吃饭!”

“是,清楚了......”少年垂着头说道。

他走到水缸边挑起木桶,又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佩剑”,小跑着出了门。

......

夜已深,明月高悬。

威胜武馆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捆足足有半人高的木柴进了门,他把柴靠墙放下,整个人虚脱般躺倒在柴堆上。

“终于够十捆了啊......”苏澈长长舒出一口气,把双手枕到脑后,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呆呆地出神。

后山离武馆有十里多路,他背着三四十斤的木柴来回十趟,现在全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湿透,提不起半分力气。

院里四下俱静。唯有房内传出杨威胜断断续续的鼾声,几丝清爽的风儿吹过,少年的眼睛也迷迷糊糊地慢慢将要合上。

忽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猛地从柴堆上坐起,跑到院子中央。借着皎洁的月光,他找到了自己那把被杨威胜丢掉的“佩剑”。

少年爱惜地抚摸了几下剑身。一握剑,他感觉到全身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眼里又恢复了明亮,微屈双腿,持剑后引,摆出了晨练时杨威胜所教的基础剑式。

“马步要稳......腕松指活......”

他脑中回想起早间杨威胜指点众弟子的要诀,一边细细体会,调整姿势,而后,便如同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了。

小院内又复归于寂静。

内间卧房里,正睡得香甜的杨威胜突觉小腹一阵绞痛,“啊哟”一声,立马捂着肚子跳下床,火上房般推开门,直直奔向茅房。

院里的场景让他一愣。

皎洁如霜的月光下,一个瘦小身影正站在练习用的草人前,举着一根树枝,摆出了一招基础剑式。他的动作几乎完美的无可挑剔,只是手里那根树枝略显滑稽。

“三更半夜的,怪让人瘆得慌!”

杨威胜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嘴里骂道。

一阵夜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紧了紧披在肩上的棉袍,又继续向茅房跑去。

少年陡然睁眼,收剑而立,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口中长长呼出一口白气。他稍稍活动了一下肩颈,只觉满身的疲惫似乎消除大半,白日挑水劈柴造成的酸痛此刻也缓解了不少。

“这剑法......可真是神奇啊!”他欣喜地赞叹道,看着自己手中的佩剑,觉得浑身上下仿佛都充满了力量。

忽地,杨威胜昨日使出的那招如暴风疾雨般的剑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笨鸟十三剑第一式,小鸟啄米......”

他嘴里喃喃着,杨威胜的每一个动作如同放慢了百倍般开始在眼前浮现。

少年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的草人。

......

“他奶奶的,”杨威胜起身提起裤腿,一边走出茅房,嘴里一边嘀咕,“必定是那小子中午的猪蹄没有煮熟!”

他回忆起中午吃的烧猪蹄,心说难怪当时吃着那么劲道。

“喂!臭小子!中午那个猪蹄——”

杨威胜骂骂咧咧地走到院中,正准备狠狠赏那个家伙两个暴栗,却发现院中那个身影已经离去,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排草人。

“哼!明早再收拾你!”

他转过身,准备回房续上刚才的美梦。刚迈开步子,身形却突然顿住,猛地扭头看向身后,身上的困意在瞬间一扫而空。

霜白的月光下,方才少年身前的那个草人身上,赫然密密麻麻布满了数百个小孔!

3.

春去秋来,院中柳树枯荣了几遍。

这一日,杨威胜指点完众弟子,示意大家即可离去,回家勤加练习,明日再来。

弟子们相互兴奋攀谈着,三三两两离去。

“听说了吗?新一届拭剑大会下月便要在扬州举行了!”

“那当然,这江湖四年一届的盛会,哪能不知道!”

“风大侠自十二年前五招败燕南归,已连续三届未遇敌手,你们猜猜看,这天下第一剑客之名,不知今年能否有人撼动?”

“我看悬呐,连燕南归都在他剑下走不过五招......”

“听传闻说,风大侠和燕南归还曾是师徒?”

......

杨威胜眯着眼,躺在柳树下的竹椅上,嘴里哼着不知哪个青楼里不堪入耳的小曲儿,不时对着壶嘴喝上一口小酒,仿佛对这江湖上的盛会毫不关心。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双肩各挑了四桶水,脚下步子仍十分轻盈,脸上更看不出半分吃力。

这少年正是苏澈。四年过去,他的个头长高了不少,身形依然瘦削,但手臂上青筋隆结的肌肉显示出他现在绝不瘦弱,一双眼睛依旧乌黑明亮,整个人仿佛是一头迅捷的猎豹。

他走到水缸边放下扁担,一手提一个木桶,将水全部倒入了缸中,刚好将那只硕大的水缸填满。他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向杨威胜走去。

“水缸已经填满,十捆柴也已劈完码放好。”

男人双腿翘在石桌上,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拭剑大会之期已近,我准备今日就动身去扬州,”苏澈说道,缓缓跪下,恭恭敬敬朝着杨威胜磕了三个头,“这四年,承蒙您照顾。”

片刻后,躺椅上的男人睁开眼,斜瞟了少年一眼,问道:“你当真要去?”

少年站起身,坚定地点了点头。

杨威胜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凝重,盯着苏澈,认真地说道:“风羽的天鹰十三剑已练至大成,功力深不可测,且为人心狠手辣,出剑歹毒,依你目前的剑法,绝不是对手。”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轻叹一声,“即便当年我没中‘鸩羽’之毒,也只有四分的把握能胜他。”

“燕大侠,您当年为何不用第十三剑?”苏澈忍不住问出这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都说第十二剑出,群雄折腰,而江湖上从未有人见识过第十三剑,那一招,究竟有多大的威能?”

“第十三剑......”杨威胜神色有些异样。

苏澈后退半步,躬身抱拳,“请您教我第十三剑,我定能胜过风羽!”

“第十三剑是......不传之秘!”杨威胜摆了摆手,语气坚决,“小子,听老子一句话,不想死就别去!”

少年摇摇头,缓缓开口道,“有一日,我在后山砍柴,见一条碗口粗的巨蟒沿着山崖边的树木爬上了崖顶。崖上有一个鹰巢,巢里躺着三枚拳头大小,洁白光滑的鹰蛋,那对鹰儿应该是出去觅食了,才给了巨蟒可乘之机。”

“只见那巨蟒张开大口,一口便吞下了一枚鹰蛋,接着又吞下了第二枚,当它吐着猩红的信子凑向第三枚时,半空上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鹰啸,紧接着一道黑影极速从空中俯冲向那巨蟒,锋利的鹰喙瞬间在巨蟒的头颅上开出一道寸许深的口子,巨蟒受创,长尾一卷,便紧紧捆住了鹰的双腿。”

“与巨蟒足足两丈多长的体型相比,那头鹰是显得有些瘦小,何况双腿还被缚住,动弹不得,我想它只能等着巨蟒身躯越卷越紧,直至窒息,然后被它吞下,可是,”少年顿了顿,继续道,“那头鹰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突然猛地挥起双翅,生生将巨蟒百斤重的身子带离地面,飞到了山崖中间,而后蛇鹰一同坠入了山谷,同归于尽。”

“天鹰十三剑取招自鹰势,招式迅疾凶猛,兼具速度与力道,可我觉得,这套剑法之真髓更在于,天上的雄鹰无论遇上狼蛇虎豹,或是其他强于自己敌人,为了自己要守护的东西,仍能一往无前,睥睨一切,即便身死亦无悔。”

“我所学的这套剑法虽叫笨鸟十三剑,”少年嘴角一勾,轻轻笑了一声,然后仰起头,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湛蓝广阔的天空,“可我这只笨鸟,也想有朝一日能成为翱翔天际的天鹰啊!”

杨威胜看着他,沉默了半晌,“那你想要守护的,是什么?”

少年盯着他,一字字认真地说道:“一个人的尊严!”

说罢,他转身走出了院门,只留下一句话:

“无需第十三剑,我也能胜他。”

4.

陵州城,云来客栈。

“三斤花间酒,两斤牛肉,再来一碟花生。”

杨威胜踏进客栈,随手将酒葫芦扔给小二,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自从那家伙走了以后,再没人替他打酒买肉,只能自己亲自跑上一趟。

“哟!这不是杨爷嘛,恭喜恭喜!”小二抱着酒葫芦,凑到他的桌旁,满脸堆笑。

杨威胜抬眼瞅了瞅小二,没好气道,“老子一没娶媳妇儿,二不是过寿辰,你恭喜个屁!”

小二一愣,苦着脸道,“杨爷,您这可骂错小的了,您那武馆的徒儿苏澈在扬州拭剑大会上七战七捷,轰动江湖,明日便要对战风羽风大侠,这还不值得恭喜么......”

杨威胜倒酒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了些许在桌上。

深夜,威胜武馆的院门被一把推开。

一个浑身酒气,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摇摇晃晃走进了门。

“臭小子!给我把......”他高声叫道,却突然顿住,才意识到平日里这时都在院中练剑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几句,朝着房里走去。寂静的小院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动静,他突然觉得自己心里什么地方也空掉了一块。

路过苏澈平日睡觉的柴房时,他忽然停下步子,鬼使神差地,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柴房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大半个屋子的木柴,足够他一个人烧上好几年。靠墙一侧,放着一张简陋的木床,床上除了叠放整齐的被褥,还铺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袍。

这长袍......为何有些熟悉?

杨威胜心觉奇怪,摇晃着走到床前,一把抓起长袍。

借着自窗外照进房里的淡淡月光,他把脸凑近仔细察看,瞬间心头猛地一跳,连呼吸都微微停滞,醉意尽消:

长袍的胸口处,以极密的针脚缝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燕儿,旁边是三个温婉秀丽的小字:“燕南归”。

......

十二年前,陵州城。

栖凤阁门口,大清早便围上了一群人。

人群最里处,一对衣着破烂的母子靠墙坐在路边。女人约莫有三十出头,脸上毫无血色,闭着眼靠在墙上,破布衣服甚至已遮不住身子,露出大片苍白瘦弱的皮肤,引得周围人低声议论。

女人身侧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时节已入秋,城里人早已添上了厚衣物,他却只穿着一身单薄衣服,此刻正冻得瑟瑟发抖,鼻子下挂着两行鼻涕,使劲地吸溜着。

男孩紧紧靠着母亲,一手攥着母亲的衣角,带着惊恐和乞求的眼神望着周围看热闹的路人。

这时,栖凤阁门内走出一个衣着艳丽,身材发福的老鸨。她朝人群里望了望,立马捂上鼻子,露出鄙夷的神色。

老鸨一把揪住正在门口看热闹的伙计的耳朵,骂道,“你看个屁呀!还不赶紧赶走!老娘还做不做生意了!”

伙计“哎哟”一声,捂着耳朵连声答应,走到了那对母子身前,恶狠狠道:“小东西,赶紧滚一边去!别影响我们生意!”

小男孩抬头望向他,强忍着眼里的泪水,说道:“求求你,救救我娘,我娘她生病了......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求你救救她......”

伙计打量了一眼地上的女人,伸手在她鼻下探了探,然后迅速缩了回来,“还救个屁,人都没气了,赶紧找个地方埋了吧!”

小男孩一听,使劲连连摆头,紧握着母亲的手,叫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娘她只是生病了!你们救救她吧!”

周围一圈路人见此悲惨的情景,也不由得发出了几声叹息。

“死都死了,赶紧弄走!”伙计脸色有些不耐烦了,上前便要去推开小孩,“真他娘的晦气!”

“慢着,”一道声音从二楼传来,伙计立刻停下,众人也一齐抬头望去。

栖凤阁二楼楼台上,一个三十多岁的蓝袍男子站在门前,俯视着众人。他身材颀长,生得剑眉星目,明亮的眼里仿若有剑光闪动,让人不敢直视!

此等气度,一看便不是凡人。

从门内伸出一双白嫩修长的羊脂玉手,正帮他整理着背后的衣领,而后,他转头微微一笑,迈步走下了楼。

“燕大侠!”有人惊呼一声。

人群里立刻骚动了起来,闻名江湖的“天鹰剑客”燕南归,今日竟然在这里见到了!

男子毫不理会众人的目光,直直向地上的那对母子走去。围观的人群立刻自动散开来,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燕......燕大侠,”伙计站在原地,伸出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去,结结巴巴道。

“孤儿寡母,何必为难。”

男子看了这对母子一眼,微微皱眉,目光同时从老鸨的脸上扫过,吓得她一个哆嗦,赶忙陪起笑来。

说着,他伸手解开身穿的蓝色长袍,俯下身,盖在那个女人身上,遮住了她露出的身子,然后,男子爱怜地抚摸了几下男孩的小脑袋,帮他擦去了鼻涕。

“买一副上好棺木,好生安葬了她,”他站起身,解下腰间镶着宝珠的钱袋,随意扔给伙计,“然后,照顾好这个小孩。”

“是是是......”伙计感受着手里钱袋沉甸甸的份量,弯着腰连声答应,再一抬头,发现男子已经沿着大街迈步远去。

地上的小男孩仰起头,看着那个被周围人称作“燕大侠”的男人远去的背影,伸出小手悄悄擦干了眼角的泪水。

......

“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个男孩啊!”杨威胜看着手里的蓝色长袍,喃喃自语。

少年临行前,两人的对话忽地在他耳边响起:

“那你想要守护的,是什么?”

“一个人的尊严!”

少年那双漆黑的眸子同时浮现在眼前,眼神充满决绝。

他肥胖的身躯陡然一震。

杨威胜疯了似的奔出柴房,直直地跑到马厩里,纵身跃上马背。他双腿猛地一夹,胯下的马儿忽然吃痛,如离弦之箭一般狂奔出院门。

通往扬州的官道上,一道黑影在月下疾驰。

冷风不断地扑打在杨威胜的脸上。他紧握着缰绳,俯在马背上盯着前方,平日那双浑浊、带着醉意眼里,已有许多年未像此刻般清醒。

原来,他是为了我的尊严!

......

扬州。

拭剑大会。

高台上,天下第一剑客风羽已和一位木剑少年过了百招有余,让台下众人惊叹的是,这少年居然与风羽难分高下。

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二人的剑法招式竟一般无二!

难道这少年,也出自当年“天鹰剑客”燕南归的门下?可是,那燕南归自十二年前败于风羽剑下,便如同在这江湖上消失了一般,不知所踪,再没有人见过。

据传,连他的妻儿被仇家寻仇杀害之时,他也没有现身,而这引来了许多江湖人士愤慨的骂声:自己惹下的仇人,祸及到妻儿身上不说,竟然还当缩头乌龟!当真是有辱大侠之名!

自燕南归落败后,江湖上突然间多了许多传闻。各地有好几个青楼女子哭喊着去官府门前击鼓鸣冤,状告燕南归,她们称自己本是好人家的黄花闺女,可是燕南归仗着自己是江湖大侠,强行占有了她们,并且还在一番玩弄之后将她们卖到了青楼。

还有一些江湖人站出来说,燕南归此人嗜血残暴,凭着武艺高强,便随意灭人满门,滥杀无辜,先前他们敢怒不敢言,现在有风大侠为他们做主,他们誓要找燕南归讨还公道,要那狗贼血债血偿!

此外,江湖上最大的两个钱庄,“聚宝阁”与“泰丰楼”也各自公开了一本账簿,上面记录了燕南归多年来在他们钱庄欠下的上百万两银子......

江湖上人人景仰的燕大侠,在短短数月内,便成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无耻恶贼!许多人都痛心疾首说,自己当初怎么看走了眼啊,竟还称这样的恶人为“大侠”!

新的江湖领袖,风羽风大侠昭告天下称,燕南归罪大恶极,自己已与其断绝师徒关系,并且必当全力而为,清理师门败类,望各位江湖正道人士若是捉到那恶贼,一定要送来扬州,让他手刃为快!

此话一出,江湖上一片称赞......

场中,风羽轻喝一声,使出一招“长鹰击空”,手中长剑角度刁钻地刺向苏澈胸前,如此之近的距离,常人很难反应过来。

苏澈不退反进,木剑刺出,也是一招“长鹰击空”刺向风羽面门,他这一剑却是后发先至。

风羽眼看便要得手,只觉一股剑气已扑面而至,刺得他脸上生疼。该死!他一咬牙,果断变招收剑,矮身向后一个翻滚,躲过了苏澈险些洞穿他头颅的一剑。

他持剑而立,尽力控制着自己已经紊乱的呼吸,与苏澈对视着,背后已是冷汗直流。

在场下人看来,他只是吃了一点小亏,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刚若是稍慢片刻,自己已经躺在台上了。

他眼神阴毒地盯着对面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子,冷笑道:“看来他教了你不少呀?”

少年冷冷看着他,剑尖斜垂,左手缓缓地抬起,然后摊开了手掌。他手心里露出半截长发,被台上刮过的一阵风随意吹散,飞舞到了空中。

风羽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现头顶正中一块已变得光秃秃。

他再也压不住怒火,脸上陡然变色,吼道:“你找死!”

“这一剑,是替师娘和师妹还你。”

苏澈面无表情地说道,身形却突然一闪,到了风羽面前三步,手中木剑如同疾雨般刺出,将他全身上下数百处位置尽数笼罩!

“好快的剑!”

风羽心下一惊,慌忙之中,只得同样使出天鹰第一式以作抵御。

可他出剑的速度不比苏澈,只能堪堪护住自己面门和胸腹等几处要害,而手腿等部位,却被数十道剑气直直刺中,瞬间鲜血淋漓,衣袍裂为了碎片。

苏澈的剑法如同暴风骤雨般,却又连绵不绝,压得风羽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只能狼狈不堪地在台上躲闪,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

不行,这样下去必败无疑!

风羽心中飞速地想着法子,目光忽地落在了苏澈手中的木剑上,一边躲避,一边开口道,“喂!小子,你怎么一直不用第十三剑?”

苏澈的剑法突然慢了几分。

风羽立马确认了自己的心中的想法,嘴角微微勾起,继续说道:“是他没有教你吧?看来他还是不相信你啊!”

苏澈的剑又慢了几分。

“你可想见识见识第十三剑?”风羽终于喘过气来,接着说道。

苏澈停下身形,直直地看向他。

风羽大口喘着气,脸上挂着阴谋得逞般的阴笑,小子,你还是太嫩了!

“看好了,第十三剑!”风羽突然大喝一声,一剑劈出。

苏澈死死地盯着他,全身肌肉紧绷,横剑护在了身前,全神贯注地准备迎接这从未见过的第十三剑!

半空中,风羽剑身一斜,忽然改变了方向。

“咔嚓!”

一声轻响,苏澈手中的木剑断为两截,掉落在地上。

他手中只剩下短短一截剑柄。

瞬间,他醒悟了过来,而风羽的剑气已如雨点般向他刺来。他徒劳地用着剑柄进行防御,可那已经不能算是一把剑了,再也起不到半点作用。

锋厉的剑气如同上百柄风刃,从他的全身上下刮过,几乎撕碎他了衣袍,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苏澈无力地躺倒在了台上,又挣扎着想要爬起。

“砰!”

一只脚突然重重踏在他的胸口,将他死死踩在地上。

“我承认,你比那个老家伙要强,”冰凉的剑尖靠上他的脖子,风羽俯视着他,眼神中带着嘲笑,“但你和他一样的傻。”

“那个老家伙!我四岁拜在他门下,整整十五年对他毕恭毕敬,鞍前马后,任劳任怨,”风羽眼神变得怨毒,继续说道,“可他呢!始终对我有疑心,不肯将那第十三剑传授于我!什么天鹰剑客,什么燕大侠!不过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他……不是!”

苏澈用尽力气,勉强说道,嘴里淌出几口鲜血。

“那他为何也不教你第十三剑?!”风羽脚下用力,恶狠狠道,“他是害怕他的弟子剑法超过了他,他想永远霸占天下第一剑客的位置!”

地上的苏澈,因胸口被紧紧踩着,几乎难以喘过气来,但他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表示对风羽所说的不认同。

“告诉我,燕南归在哪?”风羽冷哼一声,手上微微用力,剑尖刺入苏澈的血肉之中,流出丝丝血迹,“第十三剑的秘密,我一定要得到!”

苏澈微微摇头,闭起了双目,显然是不愿告诉他燕南归的行踪。

“冥顽不灵!”

风羽心中一股怒气腾上,又想起方才在苏澈剑下吃了大亏,心中怨恨,便飞起一脚狠狠踢在他的头上,瞬间让苏澈晕了过去。

紧接着,他还不罢休,手中长剑直直向苏澈的脑袋挥去,当下便想要取其性命!

“住手!”

台下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风羽一愣,止住半空挥下的长剑,抬头望去。

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从台下奔来,满头都是大汗,已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这人是谁?为何会突然闯入拭剑大会的场中?台下人群里发出几声疑问。

风羽面露疑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脸色慢慢变得奇怪起来,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你终于还是来了......多年未见,过得还好么?燕大侠!”

这声“燕大侠”一出,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近几十年江湖,只有一个人能被风羽这样称呼。

“燕大侠!这个人难道就是燕南归?!”

“他不是十二年前就已经失踪了吗?”

“这个恶贼,竟然还有胆子现身!”

......

台下有些年龄较大的江湖人看着这个胖子的脸,终于也反应过来,他就是十二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鹰剑客”!

一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在江湖上听人说起过“天鹰剑客”燕南归的一些传闻,从未目睹过其真容。而此刻却听周围人说,这个不起眼的中年胖子竟就是燕南归,心中不禁非常地失望。

江湖传闻果然不可信!什么剑法超群,风采无双,就这副德行?

“拜你所赐,这十二年过得还不赖。”

燕南归对于台下传来的声音恍若未闻,手扶着腰缓了好一会儿,才接上气来。

“你看,”他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皮,打趣道,“不然能长成这样?”

风羽对于燕南归此刻的表现有些诧异,疑惑着思索了片刻,才将长剑指向地上的苏澈,问道:“你是来救他的?”

“这小子是个愣头青,不懂事,”燕南归嘿嘿一笑,露出一副油腻的表情,“您就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吧,怎么说他也算是你的师弟,呵呵,就当给为师个面子......”

“燕南归,拭剑大会的规矩你不会不懂吧?”风羽冷冷地开口打断道,“刀剑无眼,生死各由天命!还有,我早就与你断绝了师徒关系!”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燕南归摸着肚子,尴尬一笑,“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哈哈哈哈!”

风羽突然控制不住地大笑了起来,眼光不屑地看向他,说道:“燕南归,你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你还想救人?你知道这场下有多少人想要取你的人头吗?”

“可是你不会让我死,不是吗?”燕南归环顾场下密密麻麻的江湖人士,挑了挑眉,以只有风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第十三剑的秘密,你还没有得到……”

风羽脸上顿时变色,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渴望,他急不可耐地说道:“只要你交出第十三剑的剑谱,我便放这小子一条生路!”

“那可不行!”燕南归连忙摆手,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以你风大侠的狠辣手段,我一旦交出剑谱,只怕便难以走出这扬州城了。”

“那你想要如何?”风羽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阴毒,“无论怎样,今日不交出剑谱,你们休想离开!”

“这样吧,”燕南归忽地转身面向台下,运气提高了声音,全场皆闻,“我燕南归今日立此誓约:四年之后的拭剑大会,我将向风羽发起挑战,若败,我愿交出第十三剑的剑谱,并且任杀任剐,全凭天下英雄处置!”

接着,他目光转向风羽,嘴角带着一抹笑意,问道: “风大侠,此约你可敢接?”

风羽见场下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看向自己,又见燕南归一脸玩味的表情,心里不免有些受激,咬了咬牙,道:“好!我风羽接下此约!十二年前,你便败于我剑下,难道凭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想翻身不成!”

“不过,”风羽微微思索了一下,接着道,“口说无凭,这小子你今天不能带走,否则,你若又像乌龟一样躲了起来,我去哪里找你?”

燕南归没有理会他的挖苦,而是看向地上已经昏迷过去的苏澈,眼中流露出不忍的神色,像是看到了十二年前,街边那个蜷缩在已经死去的母亲身旁的小男孩。

片刻后,他转过头对风羽道:“四年后,若是他身上少了半根毫毛,你这辈子便休想得到第十三剑!”

说罢,便转身走下了高台。

5.

燕南归一路马不停蹄,连夜赶回了威胜武馆。

他一进门便直奔卧房,从墙壁的密柜之中翻出了师父的遗物:

一本快要被翻烂的黄皮剑谱。

牛皮纸做的封皮之上,写着“天鹰十三剑”五个凌厉无比的大字,隐隐透着一股肃杀的剑意。

当年,机缘巧合之下,他拜入了一名隐居的老剑客门下,得授其毕生绝学,“天鹰十三剑”。可就在他学完第十二剑时,老剑客的仇家们寻上了门。一番殊死搏斗下,老剑客拼死斩杀了一众仇家,自己却也因负伤过多而死。

燕南归在老剑客的遗物之中,只找到了这本剑谱,但剑谱之中居然只写有前十二剑的剑法与口诀,对于第十三剑只字未提。

虽然凭借前十二招剑法,燕南归便已经纵横江湖,无人能敌,可几十年来,他日日夜夜都在思考第十三剑的秘密。

对于这本剑谱,他尝试过水浸、火烤、拆文解字甚至撕开查看是否存在夹层等百般法子,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踏入江湖越深,人便越来越身不由己,无意之中就会惹上各种各样的仇家,尤其是他身负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更不知引得多少江湖人士觊觎。

燕南归自信,凭借前十二剑他能以一敌十,可若是对手是数十个人呢?自己必败无疑!

于是,第十三剑的秘密便被他深深地压在了心底,从未对第二人说起过。江湖上人人只道,天鹰第十二剑出,已使群雄折服,整个江湖还无人配接第十三剑,所以,燕南归从未使出过。

殊不知,他根本就不会第十三剑!

燕南归心里很清楚,第十三剑未出,它便是自己最大的倚仗,足已威慑众多的仇家,而这个秘密一旦被外人所知,只怕离自己的死期就不远了。

“自当年被风羽下了鸩羽之毒,我的内力日渐消散,已不足全盛时期一二,”燕南归放下剑谱,颓然坐倒在地上,脸色苍白,“若是不能找到第十三剑,四年后,我与那小子只怕都性命不保......”

他深深叹了口气,伸出手,准备去拿放在桌上的白瓷酒壶,目光却落在了窗外。

黑幕一样的夜空中,一片浓墨般的乌云缓缓移开,如同一只手轻轻掀开女子美目前的面纱,露出一轮皎洁的明月。

清冷霜白的月光洒落院中,照在了两排练剑用的草人上,使得草人表面似是凝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燕南归忽地想起了那个常在月光下练剑的少年。

“没有第十三剑,我也能胜他。”

少年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天上的雄鹰无论遇上狼蛇虎豹,或是其他强于自己敌人,为了自己要守护的东西,仍能一往无前,睥睨一切,即便身死亦无悔。”

“一往无前,睥睨一切......”燕南归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少年那日所见的鹰搏巨蟒的场景,忽然无比清晰地在他眼前开始浮现。

尖唳,俯冲,啄击,奋力挥翅,同归于尽!

他双目之中猛地闪起精光,一把扔掉酒壶,持剑冲到院中。

......

陵州城的威胜武馆关门了。

据说馆主杨威胜从扬州回来的第二日,便遣散了所有徒弟,并且还返还了学费。

自那以后,再没人在城里见过他。

后来,附近村里的几个猎户柴夫在酒后说起,常在后山见一个胖子在砍柴。

不,那不能叫砍!那人一斧子下去,水桶粗细的松树像是大风过草地,倒下一大片!王猎户抱怨道,满山的鸟雀野兽都被那个家伙给吓跑了!

一些村妇在闲聊中也常常提起,她们早起洗衣时,在河边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在挑水。那人双肩各扛两条扁担,每条扁担上竟然都满满当当挂满了木桶。

村妇们时常感叹说,他那一条扁担,就能灌满俺家的水缸!

......

四年后。

扬州,清晨。

浓浓的白色雾气,自铺满青灰色石砖的小巷中氤氲而上,缓缓飘升至屋檐后,便逐渐消散开。

“哒......哒......哒......”

小巷深处,响起一阵极富有规律的脚步声,这声音既不虚浮,也不沉重。

半晌后,一个持剑的中年男人自雾气中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

他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长袍,一头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其中白发已占了大半。

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皱纹已经很深,但那双眼睛,却仍十分明亮。

这是五十三岁的燕南归。

他一步步地走着,穿过热闹的市场,走过安静的石桥,再踏过几片草地,来到了拭剑大会比试的场地,直直走上了高台。

时间尚早,场内还空无一人。他缓缓走到高台中央,环顾了一周。

风景如旧。

十七岁时,他便站上这里,踏在了江湖之巅,后来却又跌入谷底,失去了全部。

如今,三十六年之后,他再次走了上来,为的是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么?还是,为了那个倔强的少年?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燕南归低头看向手中的长剑,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合上双目。

答案,都在剑中!

耳边逐渐响起了声音,越来越喧闹,问候声,议论声,大笑声......

但过了不久后,声音渐渐变小,场中又复归于寂静。

燕南归缓缓睁开眼。

风羽已站在了十步外。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位侍女,手中捧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木盘。

“天泉客栈,甲字一号,他已被我点了穴道。”风羽拿出一把钥匙,放在木盘中。

那侍女微微欠身,又走到燕南归身前。他从怀里掏出那本黄皮剑谱,放入了盘中。随后,侍女欠身施礼,轻挪莲步,向台下走去。

两人始终静静地对视着,但就在侍女的步子迈下台的一刻,两人同时动了!

又是一般无二的剑法!

“铿铿铿!”

长剑不断相击,看得台下众人眼花缭乱。

在普通人看来,两人的剑招好像没有什么区别,但在台下的剑道高手眼中,两人使出的俨然是截然不同的两套剑法。

风羽出剑好似毒蛇吐信,刁钻狠毒,而燕南归出剑如同苍鹰扑击,迅疾刚猛,并且招招舍身而攻,完全不顾防守。

风羽从未见过这样出剑的人,他是疯了么!

在他眼中,燕南归门户大开,全身上下处处都是破绽,可当他出剑攻击时,燕南归的剑也不顾一切地刺向了自己。

他非常确信自己这一剑能够得手,可不知道燕南归的这一剑会不会取了自己的性命......他不敢赌,于是只好半途收剑回防。

自始至终,风羽都处于下风,只能不断地对燕南归发起的攻势进行防御,狼狈不堪地四处躲闪,如同一条被鹰隼追击的毒蛇,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淋漓。

他心里越来越恐惧,再这样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尤其是燕南归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盯得他脊骨生寒。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人锁定的猎物,已无处可逃!

“铛啷!”

终于,他丧失了继续出剑的勇气,扔下手中长剑,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我认输!师父!”

他抱着双手,向燕南归乞求道,往日脸上的张扬荡然无存。

“弟子知错了,师父!当年是弟子不对,我被名利蒙蔽了双眼,昧着良心害了您......您大人有大量,饶弟子一命吧!”

燕南归默默看了他半晌,没有说话。

忽然手中长剑一抖,剑光闪动,风羽应时发出一声惨嚎,夹着双臂扑倒在地上,满脸痛不欲生。

“天鹰十三剑招招磊落,被你这心术不正,阴险歹毒之人使出,实是玷污了这套剑法,”燕南归收剑归鞘,缓缓开口道,“我今日饶你一命,只是废去了你的双手,让你日后不能再使剑。”

“风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第十三剑的秘密么?”他在风羽身旁蹲下来,轻声说道,“我现在便可以告诉你。”

风羽即便双手被废,但此刻还是忍痛抬起了头。他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个让他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剑法,到底有何惊人之处?

“第十三剑没有剑谱,亦没有口诀,它只有五个字:勇气和决心。”

燕南归说完,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了高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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