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逃回乡下
“大伦,刚才我问过校长了,他们对你上的课很满意,你这次终于可以回到我们两娘母身边了。”彭小玲的脸上笑开了花。她是在当知青的时候与肖大伦相恋的,两人在一九八一年结婚后,彭小玲回到重庆主城在一家建筑公司当会计,而丈夫却在綦江永新垭口村小当老师。肖大伦一般一个月才回家一趟,为了丈夫回到身边,彭小玲已等了十一年。
肖大伦只是微微一笑,他真不敢相信,这么好的学校怎么就相中了已近四十岁的他。这次,彭小玲不知托了什么关系,硬将他拽进市区歇台子小学来应聘。彭小玲再三交代丈夫下午自己来填表后,哼着歌上班去了。
肖大伦朝家的方向走着,到底要不要离开自己已驻守了十七年的垭口村小呢?如果真能到歇台子小学任教,与妻子两地分居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可他总觉得自己早已习惯了在乡村教书的生活,忽然到城里教书自己未必能适应,更何况他认为跟山村孩子在一起,总让他感到有享不尽的快乐。
不觉间,他已回到了家里,房间不大,妻子却布置得很温馨。可是,对他来说,这个家却跟旅馆无异,他也常常为此内疚。不过,当他回到学校跟山里的孩子们呆在一起后,他的心又倾斜到了山村小学这一边。怀着极复杂的心情给妻子写了张留言条后,他踏上了返回綦江的路,尽管此时离开学还有好几天。
开学会上,中心校校长安排肖大伦到永新木瓜村小任教,肖大伦想:反正自己刚送完垭口村小的一届毕业生,服从安排到木瓜村小也没什么。当天下午他就回到垭口村小打点好简单的行装来到了木瓜村小。
这是一所更为偏远的村小,学校座落在一个山头上,离校最近的农舍也在山脚。放学后,陈旧的校舍好似一座古庙,没一丝生气。肖大伦在一间窄小的教师宿舍住了下来,他早听说过很多老师最多在这所学校呆上一年,就会想方设法调离,因为这里离场镇远,购物很不方便,平时想吃点新鲜蔬菜也得自己种,想看看电视更是妄想,学校通上电也才是不久前的事。“我能在这里呆多久呢?”肖大伦问自己,那一夜,他梦到了妻子不断地数落着他,梦到了垭口村小的孩子们,梦到了还未曾谋面的木瓜村小的孩子们。
他接手的班级是三年级,当他站在讲台上,真切地看到孩子们那一张张纯朴的脸时,他之前怀疑自己是否选择错误的心总算落定。
“老师,你能教我们多久呢?”有个胆大的孩子在肖大伦作完自我介绍后轻声问道。这个班的孩子才上到三年级,就已经换了五位老师了。“同学们,肖老师是不会离开你们的,我要一直教你们到小学毕业。”虽然内心还不敢肯定,但他回答得却很坚决。
在木瓜村小的头几天还真不好过,单是解决一日三餐就是个难题,还好他到山脚农户家里,买了点咸菜和鸡蛋,每天在学校厨房煮上一小锅饭,将将就就地度过了一个周。周末的时候,肖大伦的心中犯了愁,“该不该回重庆的家呢?不回去吧,妻子一定会认为自己根本没把家放在心上。回去吧,妻子肯定要找他闹。”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妻子竟来到木瓜村小了。
“肖大伦,你真不知好歹,我低声下气地托人帮你介绍到了歇台子小学,你竟然悄悄跑了。你心中到底还有没有我们的家啊!”彭小玲刚一见到肖大伦就大声责骂起来。
肖大伦自知理亏,不敢回答,还好其他几位老师都已离开学校,否则他真不知自己的脸往哪里搁。一直以来,他在妻子面前显得口拙,但他还是不厌烦地向妻子讲述着自己的心里话,心软的妻子虽然嘴上仍在数落着,但对丈夫的责怪之意已消减了许多。临走前,还到附近农户去给丈夫买了鸡蛋和腊肉。
(二) 拖出重病
就这样,肖大伦真就在木瓜村小把孩子们带到了六年级,孩子们毕业考试前夕,肖大伦突然染上风寒,高烧不退,还一直咳嗽。
学校的其他几位老师都劝他到人民医院去检查一下,可他却一定要坚持到学生毕业考试完后才去检查。其实,他自己也感到这次的感冒不同往常,每上完一堂课,他都觉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们看在眼里。
“老师,这是我让我妈妈到镇上给你买的感冒药。”一个孩子在下课时,把手中的感冒药递到了肖大伦手中。
“老师,这是爷爷让我带给你的鸡蛋,你补补身子。”另一个孩子把家里准备拿到镇上去卖的十几个鸡蛋交给了肖大伦。
“肖老师,我家母猫又生了一窝小猫,隔几天,我拉一只来给你寝室抓老鼠。”这个孩子听肖老师说最近寝室有老鼠后便放在了心上。
……
孩子们的举动深深地打动着肖大伦,他忽然觉得病痛消减了许多。其实,这几年来,肖大伦的确受了当地老百姓很多恩惠。不时有人给他送点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来,拿点鸡蛋来。哪家杀猪了,准得请他去吃“刨猪汤”,不过,不管乡亲们怎样拒绝,他总会付出足额的钱给他们,因为他知道乡亲们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这些年来,他为好几个学生代缴学费,代买学习用具,有时候还要支助点钱给学生家里解决燃眉之急。他跟木瓜村的孩子们已经建立起了很深的感情,有时候他就在想,他是不是把对妻子和儿子的亏欠,转到木瓜村的孩子们身上了。
直到放暑假,他才拖着病怏怏的身体来到医院检查,这一查让他惊呆了,他竟把病拖成了肺气肿,这可是个“养身病”啊。
起初他想瞒着彭小玲的,但暑假那么长的时间怎么瞒得了。尽管三年前丈夫的临时逃跑,她还耿耿于怀,平时也常会为此唠叨,但她清楚,自己是爱这个不尽家庭责任的“傻男人”的。在彭小玲的追问下,肖大伦说出了病情,彭小玲赶忙把他送到大坪医院治疗。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肖大伦的病情有所好转。转眼又要开学了,妻子偎在他胸膛说道:“大伦,你不到木瓜村小去教书了好吗?我已跟你联系了大坪小学。”肖大伦道:“这些学校进人是要体检的,如今我得了肺气肿,人家肯定不会要我的。”“肺气肿又不是什么大病,你去试试总可以吧。何况你现在有病在身,木瓜村小离医院那么远,万一你病情加重,怎么办?我看你是根本不想回到我们两娘母身边吧。”彭小玲看穿了丈夫的心思,肖大伦闭口不答。说实话,他又何尝不想留在城里呢?尤其是眼下,他已经把木瓜村小的这届毕业生顺利地送走了,他也算给自己和木瓜村小的这一届学生一个交待了,他也可以好好回来照顾下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了,尽管每次回家他都会把所有家务活揽下来,每次他也会加倍疼爱和呵护妻子和儿子,但他清楚这样的弥补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他感到木瓜村小、木瓜村的乡亲们,就像一块大磁铁一样粘住了他。他似乎真的已经习惯并喜欢上了来自乡村的宁静,来自乡村孩子的纯真,来自乡亲们的朴实和善良。究竟该怎样选择啊?肖大伦的内心在挣扎,但内心的天平最终还是偏向了木瓜村小。
八月底的一天,他又躲着妻子和儿子提前返回了木瓜村小。
(三)独自坚守
肖大伦忍着病痛,在木瓜村小又任教到了二00二年,这期间学校更换了很多位老师,但他始终没离开。不过如今因为木瓜村很多学生随父母打工转学了,中高年级的学生太少,就合并到中心校去,整所学校只需要一个老师来担任低年级的教学就行了。究竟谁愿意留在这里任教呢?
中心校校长认为这是个难题,让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到离家那么远的中心校去上课显然是不现实的,必须有一个教师留守在木瓜村小。留一个年长的教师在那里吧,情理上说不过去,派一个年轻老师去吧,谁都不会愿意的,怎么办呢?这个难题,被肖大伦一句话就解决了:“我愿意留下。”肖大伦开始了一个人的坚守。他把学生从一年级教到二年级,然后学生就到中心校去就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这么坚守着。
此时的肖大伦已经五十六岁。去年暑假,医生检查出他的肺功能只有正常人的百分之十八了。由于病情的加重,他很少回家了,他跟妻子商量,让妻子提前退了休,妻子每周抽时间从重庆主城赶过来照顾他一两天。
“老肖,现在我们儿子也工作了,我跟儿子都有工资,家里不缺你那两三千块钱,我们还是回去吧!”妻子试探着问丈夫。“不行,过不了几年我就自然退休了,让我再送两批学生到中心校,到时候我自然就回家了。”肖大伦说道。彭小玲知道拗不过丈夫,也便不再说什么了。
肖大伦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的他别说爬坡,就连在平路上慢慢多走几步也累得气喘吁吁。上课多站一会,就觉得呼吸困难,但他从不肯在讲台边放一个凳子,他始终认为站着上课是对学生的尊重,实在坚持不了,他就到窗边做几次深呼吸,再撑在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
有一次,肖大伦在课堂上讲着讲着,就趴在了讲桌上。一个孩子赶忙端上了自己坐的板凳,让老师坐着休息会儿,然后自己到后面与另外一桌的同学挤着坐。此情此景,让肖大伦感动不已。他不是一个容易受感动的人,可这次他却感动得泪水满眶,这是他从教以来第一次流泪。
寒假后,中心校校长告诉肖大伦,准备让他提前休息。肖大伦一口回绝,“我班上的十七个孩子,除了肖鹏有妈妈在身边,其他全是留守儿童,有的冬天还打着光脚板,我走了,哪个老师愿意来接替我?孩子们到哪里去读书啊?”校长见拗不过肖大伦,只好作罢。
二00九年劳动节后,彭小玲又告诉丈夫一个好消息:“新桥医院愿意免费为你治疗。”
肖大伦高兴极了。可妻子马上又吞吞吐吐地说道:“可他们……他们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他们要你随叫随到。”
“这怎么行呢?我离开的时候,谁来照管我的学生?这病,我已经习惯了,要我离开学生,我不习惯。”
彭小玲急了,说道:“老肖,你忘了五一节我们去检查时,医生是怎么对你说的了吗?他说你不能再上课了,粉笔灰对肺有刺激,还说你一旦感冒,就可能……”彭小玲不敢继续说下去。
“十几年了,我都没事,怕什么怕,我偏偏要跟死神赛跑。”肖大伦依旧那么犟。短暂的沉默后,他又接着说道:“小玲啊,我在垭口村小和木瓜村小前后呆了三十四年啊,说真的,我对不起你们两娘母,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真的不是冷血动物,可我……”肖大伦的眼眶微微泛红。
“老肖,你别说了,我懂。”彭小玲的心头酸酸的。
“不,我要说,我丢不下乡村的孩子们啊,小玲,你不知道乡村的孩子有多可爱,多纯朴,他们多么需要关爱,多么需要帮助,他们更需要有人引着他们走出大山去啊!”肖大伦说得很动情。
“老肖,求求你别说了,我愿与你一起在这里跟阎王爷斗。”彭小玲也决定在木瓜村小长期住下来好好照顾丈夫,她没想到几十年来能和丈夫朝暮相守竟然是到彼此都已经老的时候,并且是在这个偏僻的村小相守。白天,彭小玲听着丈夫给孩子们的授课声,她觉得分外悦耳;傍晚,她和丈夫一起看落日,她觉得分外美丽;夜晚,她与丈夫一起听着那台噪音异常大的收音机,她觉得分外动听。
二00九年,随着綦江县师德典范人物评选活动的广泛开展,肖大伦的事迹不胫而走。
二00九年十一月十日晚,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24小时栏目”以《我拿国家的工资就得尽义务》为标题深入报道了他的事迹,肖大伦在接受采访时说:“与山村孩子们在一起,我觉得很踏实。”
二0一0年二月八日,肖大伦站在了感动綦江十大人物的领奖台上,此时此刻,他不觉眼睛微微湿润了,这是他从教以来第二次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