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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年底了,这个冬天格外寒冷。窗外,冷风肆虐地卷席着树上残留的叶子,光秃秃的枝干打着寒颤做最后的抗争。
“咳...咳...咳...”母亲又咳嗽起来,佝偻着背,捂着胸,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咳嗽声从肺底传出,带着哮鸣音,如水鸡声。粗重的呼吸音让整个胸廓快速地起伏,一时间母亲已满脸通红,大汗淋漓。
昨天还只是偶尔咳嗽几声,吃了止咳药好了很多,今天就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张文斌扶额皱眉。
“妈,走吧,我上班正好带你去我们科室做个CT看看肺部有没有问题?”
“哎,没事,天气冷,刚起床凉了后背,保保暖就好了。这不,止咳药我也在吃,照CT有辐射,没必要去。”母亲说完又咳了起来。突然,她屏住呼吸一阵猛烈地剧咳,气阻痰涌,憋得面色发紫,上气接不上下气,好半天才缓过来。她拿着纸捂住嘴,像是什么堵住喉咙的东西咯了出来。打开一看,一团鲜红的血痰,触目惊心。张文斌睁大眼睛,张着嘴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妈,你怎么咯血了?”他慌忙地俯身询问。
“牙龈发炎,好几个月了,应该是牙龈出血粘上的。”
“是吗?”他有些不大相信。“那可不能大意,走吧,和秀芝一起,到我科室去照个CT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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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主任,你可来了。你看看这张片子,真是奇怪了,30多岁的年轻人,整个肺部都是磨玻璃影,浸润影,大部分肺区都白了,这不合常理啊,我看过电子病历,白细胞不高,中性粒细胞高得吓人,这明显是病毒感染啊!”值班的小赵指着电脑屏幕满脸疑惑。
“可查过甲流了?”
“甲流病毒阴性,还有什么病毒比甲流还厉害?”小赵单手托腮,蹙着眉。
此时母亲正脱下外套,准备进入CT室。张文斌顶着黑线,疑云满面,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可能。突然,他表情有些夸张地大声问道:“那个病人,他是哪里人?从哪里回来?”
“不知道啊,急诊收治的,发烧好几天了,联合抗病毒治疗还是高烧不退。”熬了通夜的小赵莫名其妙地看向主任。
“问一问是不是从武汉回来的?这几天武汉不太平。”
CT室厚重的铅板防护门被推开,母亲刚迈进一条腿就立马被张文斌拦住。
“那个年轻人来了之后有没有其他病人进过这间CT室?”
“没有,他是我这边的最后一个病人,其他人安排到第三CT室了。”
“穿上隔离衣,带上N95口罩,以二级防护标准进行消杀,84消毒液的浓度必须达到2000mg/L。”张文斌郑重地说道。然后拿起电话联系急诊室,得知这个病人是从武汉华南海鲜市场回来的。
目前武汉华南海鲜市场许多人员不明原因发热,有人谣传是SARS病毒,这条新闻张文斌是无意中看到的,他本计划年底和家人一起去武汉度假。看到这个新闻,他打消了心底的念头,却不曾想天天都有头条向他推送武汉不明原因发热的消息,他也就关注了。
紧接着,他向上级汇报了他的疑惑,全院呼吸科专家讨论后报告给疾控中心,并将此病人隔离。
母亲躺在CT机的平板床上,张文斌坐在电脑前看着动态扫描,在某一个瞬间让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身体前倾,眼睛直直地盯着屏幕,反复扫描那一块区域。身边的小赵也凑过来一探究竟。肺部有一大块活动性边界不清的包块。
“是恶性肿瘤。”小赵惊呼,这一声吓得张文斌脸色煞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孱弱的身体,此时握着鼠标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胸口剧烈起伏,气息紊乱,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很清楚这是恶性肿瘤的征兆,要通过活检确定具体是什么类型的癌组织。
今天发生的一切让张文斌头痛不已,他没有告诉母亲真相。但母亲像是知道了什么,回家后沉默不语,还不到天黑就进房间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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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官方宣布武汉封城,市民们如惊弓之鸟,陷入恐慌。武汉更是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之中。发热病人暴增,防护物质、医疗设备缺乏,医生护士更是轮流更替,日夜坚守岗位,高强度的工作让他们身心俱疲、苦不堪言。全国各个城市响应号召,纷纷支援武汉。
一星期后,母亲确诊肺部小细胞鳞癌,恶性程度极高。这让连续好几天睡不好觉的张文斌心情跌入了谷底,母亲每年都会体检,也没发现什么大问题,这次怎么会?他拿着那张报告沉默不语,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一排排字。
这几天母亲咯血更严重了,母亲大致也猜到一二,终日愁眉不展。本就是80多岁的高龄,基础疾病也不少。住院后,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再加上母亲本就哀愁忧思的性格,家人们更是小心翼翼对付。
很不幸的是母亲癌细胞已全身扩散,身体各个部分都有潜在问题,原本以为是骨质疏松引起的腰背部疼痛,现在可看清了是癌细胞深入骨髓引起,骨骼已经变形,随时可能诱发病理性骨折。除了进行简单的保守治疗,靶向治疗,放疗已经没有意义。
母亲这个岁数,家人们是有一定心理准备的,可是真的去面对时,张文斌内心还是很煎熬。
武汉疫情形势不容可观,每日新增病例不计其数,医护人员正处于崩溃的边缘。经上级领导决定,组建第二批救援队支援武汉。
这一次指明了要经验丰富的CT室医生两名,大家心知肚明张文斌是主任医师,临床经验丰富,看片子的水准不容置疑。院领导找到张文斌商议,他的脸上大概有过一秒的犹豫,便欣然同意了,拿起笔潇潇洒洒地在宣战书上签名。
病来如山倒,母亲状态极不好,躺在病床上,两眼无光,单薄的身子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材,像弯曲的稻草一样蜷缩在床的一角。时间紧迫,张文斌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他抱了抱母亲以作告别。
儿子一身暗红色的衣服让母亲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老人家倏地撑起身子,眼巴巴地望着儿子,泪流满面。她知道那是援鄂人员的衣服,她在新闻上看到过,却不想儿子也要去。她一个老人虽没什么文化,可是她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于是,她极不协调地挪动脑袋点了点头,沟壑纵横的脸上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她举起颤抖的手为儿子竖起了大拇指。
张文斌担心母亲情绪波动,纠结了很久才穿上这一身红衣与母亲告别,他知道母亲随时可能离开,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岂敢欺骗母亲,不辞而别。他含着泪微笑着,为母亲竖起了大拇指,安慰母亲放心,会平安回来。
将母亲托付给妻子秀芝后,张文斌和医疗队一起踏上了援鄂的专机。依依不舍、哭哭滴滴送别的场面让他无比伤感。在那一刻,他真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样子?还能不能回来?有没有机会再见母亲?在飞机上,他写下了人生中第一封遗书。
“白衣天使、逆行英雄。”不过是被美化后的虚名,有谁不害怕呢?谁不是社会人,有着多重身份,即是父亲、丈夫也是儿子。在踏上征途的那一刻,他知道他是一个自私的人,让家人承担风险,日夜为他担心受怕。可是这一切都毫无办法,作为一个医生首要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他没办法视如无睹,选择逃避。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岂因个人利益趋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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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斌来到武汉,街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武汉已恢复秩序,各方面部署也安排得妥当。酒店的女店长在见到医疗队的第一眼就声泪俱下地说道,“终于盼到你们来了。”昔日繁华已然不再,这里如同一座空城。
到的第二天张文斌就投入工作中,这里有无数和他一样抱着赤忱之心的人,他们投入临床一线,直接接触病人,不仅要做治疗,还包括病人的生活护理,清洁卫生,他们冒的风险要高很多。可是,他们镇定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抱怨,大家齐心协力与病毒做抗争。
援鄂的医务人员被照顾得很好,有一个强大的后方无条件支持,在医疗物质稀缺的当下,大后方无条件的拿出所有防护物质给他们带走。院感也做得很到位,出仓后会经历无数次反复消毒。眼睛、耳朵、头皮每一个部位都反复清洗,并且院感医生守着做这些流程,害怕任何一个部位没做到位。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比起初来乍到时,张文斌心里踏实了些。
可是,最令周文斌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的病情恶化被送往了ICU。打电话过去只能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母亲有些嗜睡,呼吸衰竭并发肺性脑病导致精神有些异常,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听到这些,周文斌内心焦虑却毫无办法,除了一通通电话,他什么也做不了。每次视频看到母亲虚弱的模样,他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每当夜深人静,他心底的自责涌上心头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只有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工作上,他才能适当放空一些,能多排查出一个人也能协助临床更准确地判断病情。
这一天,周文斌接到家人电话,得知母亲情况不太好,已陷入了昏迷,氧饱和度维持不了,医生说如果不进行插管是熬不过当天晚上的。插管势必会给母亲带来更多的痛苦,会将她生命延长一些时间,不插管连母亲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母亲清醒时最担心的是他能不能平安回来?还没给母亲一个答复,岂能让她遗憾而终。想到这里,他果断同意了插管,无论如何也要见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的病情日益恶化,靠着有创呼吸机,人血白蛋白得以维持基本生命支持,母亲始终没有放弃,经历了好几次抢救都活了下来,生命体征垮了又升起,医生都说她是靠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再坚持,想来是在等周文斌平安回来的消息。
经历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武汉的疫情总算得到了控制。周文斌也接到了回家的通知。经过核酸监测,他回到本地要接受14天的隔离才能回归家庭,才能见到母亲。他急切地盼望与母亲见面,哪怕看一眼也好,多日担忧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在无数人的注目礼下,周文斌回来了,在洲际大酒店隔离。他兴奋地与母亲视频通话,告诉母亲好消息。母亲仍然处于昏迷状态,口腔里,鼻子里插着管,带着呼吸机,浮肿得不成人样的脸,他心里难受极了。他一遍一遍地说着“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似乎是有遥远的心灵感应,母亲紧闭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心电监护仪QRS波渐渐上升,心跳加速,血压也升高了。
当天下午,母亲生命体征归零,心跳停止。50多岁的周文斌蹲在墙角,把脸埋在掌心里,声泪俱下,不能自已。幸运地是,母亲知道了他平安回来的消息,可以安心地离去,不幸地是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