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在大木山村生活了几年,不是指现在意义上的高楼林立的县城,那时候还是大木山煤矿,从字面上来看就知道中间隔着得何止是十万八千里,但事实上两者之间却是只隔了三十年光景,所谓平地起高楼,沧田成城市乃我亲眼目睹。
只可惜我没有与时俱进,修习得道,仍是芨芨营营的升斗小民。
大木山煤矿的光辉我没有经历,那时我太小了,我爷爷是矿长,每天带领一帮子头上顶着耀眼光明灯的丐帮弟子模样的工人深入地下窑井。
那时我爷爷很威风,是正经矿产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贡献革命力量的标兵。可惜我爷爷没有给我们家布下恩德,所谓君子之恩,惠泽三代,那是小说画本里的事,是别人家的事。
反倒因为爷爷运用严谨的科学探测掘尽了大木山村地下的煤层没有给村民留下丝丝余利,后来给我们家招致隐患,落人诟病,以致最终影响了我的婚姻,这个是他躺在棺材里怎么也想不到的吧。
我喜欢大木山村,喜欢坐在村后高高的炭矸子山堆上俯视整个大木山村排列井然的屋舍,看炊烟袅袅,听鸡鸣狗吠。
从炭矸子山眺望桔园里的毛主席塑像,只能看到尖尖的顶。
我喜欢大木山小学,那时的小学是木质结构的建筑,是承袭了大木山寺庙。当然是在斗死赶走了庙里所有的和尚之后才成为学校的。
一年四季,除了大雨天不宜外出,我几乎都在村里村外山上游荡,象风一样自由,象梦一样飘忽。哪里象现在的小朋友,动一动就要家长陪同。
我喜欢我的小伙伴们,红兵,红卫,麻狗,四婆,我们一群小屁孩子拿着竹杆追着交尾的两条狗一路撵打,狗跌跌撞撞的逃跑却始始挣不开套在一起的尾部。
狗在前面哀哀叫,小孩子们在后面呱呱闹。
我喜欢会讲故事的豆婆婆,她经常反复跟我讲一个故事:
后母虐待前哥儿,给自己儿子做厚棉絮的袄衣,给前哥儿缝芦花的冬衣,给兄弟俩各一大袋豆子去深山播种,要等豆苗全长出来才能回家,半路上兄弟俩错拿了豆种,哥哥的豆苗长出来回家了,弟弟拿着煮熟的豆种独自在山里等豆种发芽,被野猪拱死了,魂化成了鸟,成天成夜的在山上哀唱“哥哥苦-----------哥哥苦”我每回都听得津津有味,那种人死魂留的观念深植于心。
以至我有一回去麻山割豆时,一只鸟从豆田飞过,大叫着哥哥苦,哥哥苦,我吓得屁滚尿流,扔了鎌刀,抱着头一路狂奔逃回家钻进被窝里蒙头捂脸的躺着,鞋都没脱,被我妈拽着一顿好打。
后来大了知道那是布谷鸟,它在欢唱“割麦插禾,割麦插禾,布谷,布谷”哪里是叫“哥哥苦”当然这是后话。
我喜欢村里二三十岁都不会走路的傻姑,她很快乐每天都坐在一个大圈椅里唱一首简单的歌。
“噗嗤噗嗤———嗬,噗嗤噗嗤———嗬,”她的妹妹彩凤是大木山村最美丽的姑娘,在县城念中学。我私下里认为傻姑也是很美丽的,她的皮肤白腻腻的,眼睛黑亮亮的,但我也只能在心里这么认为,说出来的话就会被小伙伴们嫌弃,认为我和傻姑是一边的,因为小伙伴们在追鸡撵狗累了后也会逗逗傻姑,朝她身上吐口水,扔小石子。
我不这么干,我不嘲弄傻姑,我认为美丽是一件很严肃的事,需要认真对待。
在没事干时,我会静静地一个人站在傻姑跟前听她唱“噗嗤噗嗤——嗬,噗嗤噗嗤——嗬,我觉得她唱的很好听,每一句的调子高低不同,节拍有快有慢,我听着听着心里会觉得安宁,舒缓,我想我那时是有点孤独的况味,但是人小,形容不出来。
我偶尔需要那种简单宁静循环往复的咏叹的安慰。就象现在,我还是喜欢单曲循环播放我喜欢的音乐。
所有的这些都是我童年记忆里必不可少的,少了谁就不成为一个村了,就少了一份蓬蓬勃勃的乐趣生气。
小小的我只要敞开胸怀接收我能感觉到的快乐富足,不需要去思考,不要需要透过现相去深究本质,快乐就是快乐的本身。
但是,我母亲不这么认为,我母亲痛恨大木山村大多数的人和事,包括我爷爷和我奶奶。
我想,在所有的这些痛恨加起来,也及不上我妈对我爸的痛恨,这点多多少少也影响了我后来的婚恋观念。
我这一生对配偶的要求,只要不象我爸就行了,当然最大的奢望能象我外公就最好了。
但是不幸的是我儿子他爸天性里十之六七象了我爸,除了后天的受教育以外。
文化教育只是更加完美肩上披的外袍,而袍下的躯体天生的玻璃永远修不成璞玉。
现在我对我两个儿子的培养也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期望成长为我外公的模样,正直勇敢谦逊睿智阳光。
这一点倒是生活对女人格外的恩赐,就算用尽心机千方百计都不能嫁给理想中想要的老公,退一步还有机会去按照自己想要的意愿培养出另一个合乎自己心意的男人,倾尽全力的去爱他们,达成生命的圆满。
我爸在外人面前老实,懦弱,对他父母言听计从,反过来对我妈和我们三姐妹是绝对粗暴,愚昧,窝里横。
我一生中从未体念到父爱的温暖宽厚,但是有我外公的教导培育,我也从未觉得生命有所缺失。
我深深的疼惜我母亲,在美好的年华里没能过上舒畅的日子,慢慢被生活搓磨成了一个老人。所以在我有限的小执念里我愿意为我母亲心软妥协。
我从小体弱,常常需要去医院光顾,按照我母亲的说法是她在孕期营养不良,及待我出生后又被我奶奶往死里折磨了几回,身体就损耗了,在我十五岁之前我身体一直严重贫血,我的黑眼圈就伴随我一生,以至我常常需要向别人解释我不是睡眠不足而是天生体虚。
我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反正是上学之前,有一次我妈农活忙不过来,就让我爸用大永久牌自行车驼着我去县城人民医院看病,那时县城是塘渡口。
从大木山村到塘渡口中间需要经过陡水洞,一段非常狭隘凶险的之字弯路,一边是刀削一样陡峭的山壁,高高的山上有大鸟,野免之类不时拔拉滚落下石头。一边是深深的山崖,下面哗哗的流水。
水边长着两棵高高的樟树,树底下堆着大大小小的坛子,谁家小孩子夜哭,惊吓掉魂,都拿着大公鸡来树下杀,用坛子装着血向樟树祭拜,小孩子就会平安无事。
这段路在我们小孩子眼里是非常神秘恐怖的,谁要是从那儿经过一回,要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好久。
我坐在我爸自行车后面两手紧紧的抓住车后座一路飞一样到了医院。
医生要求化验大小便,我拿着两个小杯子去了女厕所,我爸就在厕所外面等。我没有大便,就一直蹲着,我爸在外面叫,‘死了吗,还不出来’我端着小尿杯给他,我爸交去化验室后,又来催我去大便。
我没有便意,磨磳着不想去,我盯着卖零食的小摊子,想吃点什么,因为要来医院,想着要抽血之类需要空腹我妈没有给我吃早饭,我有点饿了。
我爸不耐烦,想快快看完病回家去。他催着我去厕所,不去就扬着手要打我。我又进去蹲着。后来我爸又在外面骂,死了吗,再不出来我就走了,不管你了。
我蹲久了脚麻了站不起来,手撑着地,隔了一会儿缓过劲来,我出来看不到我爸了,他真走了。
我想是医院来来往往的人吵吵闹闹,还有一股药味,让我爸觉得很烦燥,还有他一直等在女厕所门外让他觉得很丢脸,所以他就走了。
我后来一个人晃晃悠悠走路回家,十几里路,我一路走一路玩,在路边地里摘了些菜豆吃。
到陡水洞路时我是快快奔跑,脚步重重的啪嗒啪嗒响,我听豆婆婆说,有鬼的地方不要慌,要弄出大大的声音,鬼就怕了不敢来。
我到家时都过了中午,我妈半跪着搂着我,额头抵着我额头无声的啜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她的眼泪鼻涕擦过我脸庞时,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吃好饭就去找小伙伴们炫耀去了。
那是我整个童年唯一一次坐我爸的单车,后来我们三姐妹无论有什么事都是我妈带着我们,我爸成了我们家陌生的客人,我们有事从来不找我爸。
我爸有一回正正经经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汽油和一瓶农药,坐在床上让我妈选一样,要全家同归与尽。
那是我奶奶与村里人吵嘴,村里人骂我们家三个女儿,是绝户,我奶奶受不了,让我爸离婚,要我妈带着我们三姐妹滚出大木山。我妈说按正常的离婚程序来,该给多少扶养费由法院判。我爸说干脆全家死了,一了百了。
我爸让我去学校叫我姐回家,那时我姐上小学一年级,在蒋老师班上。蒋老师和我外公很熟悉,我外公是中学老师。
我没听明白,我爸让我去叫我姐回家,一家子在一起烧屋,我觉的我爸是让我叫我姐回来扫屋,这个我很高兴,如果我姐不扫屋的话,那就是要我扫了,我快快的去了学校,学校离我家也就二十来分钟路。
蒋老师没有让我姐回家,问了我一些问题,她跟我回了我家。
后来,我爸去医院结扎了,我爸成了大木山第一个结扎的男人,绝对拥护计划生育的好标兵。
事实上,大木山村给到我多少欢乐就给过我母亲多少伤痛,可是我太小了,只是全盘接收了我的快乐,没有丝毫体会她的伤痛。
这就是生活给到我的启示,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的快乐是因为我妈的护持。
这世上不会有单纯的无缘无故的幸福快乐,一定是有谁在付出,由谁来收获。付出一定排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