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想要逃离，去到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把它叫做旅行。但每次旅行过后，我都像射完了精一样，疲软地瘫倒在返程的列车上，慢慢恢复，慢慢积聚，慢慢等待下一次的出发。直到遇见了她，我发现自己不再年轻。

我和她是在一次返回上海的火车上认识的。

由桂林到上海的绿皮火车，要行驶20多个小时。我躺在中铺不知睡了多久，当我醒来时，看看窗外，天色已晚，轨道旁边的树丛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剪影快速向西不停地消逝。

视线收回车里，接着便聚焦到对面下铺的乘客身上——一个正在看书的姑娘。书挡住了她的脸，只看到封面上的名字：《情人》，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两腿叠放在一起，肉色船袜包裹着的脚指头似乎被书里的故事情节所打动，做着揪心的动作。

睡我下铺的乘客是一位大妈，她比我上车还早，我一上车她就问我借了充电宝。这会儿，她盘腿坐在床上，无聊地磕着瓜子儿，估计手机看视频又看得没电了。

大妈瞅着姑娘正在看的书，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但随后又掠过一丝惆怅，我不知道大妈此时想起了什么。

这时候，大妈忽然放下手里的瓜子：“哎呦，小姑娘，怎么了这是？哭了？”姑娘把书放到床头，坐起身子，抽了一张桌上的纸巾，大妈继续嗑瓜子，“哎呦，看个书，至于吗？”

她确实哭了，泪水将眼圈和脸颊晕染成一片粉红。

大妈也不管姑娘愿不愿意理她，继续发表她的看法：“小姑娘，你还是太年轻啊，这书上写的一定是什么情啊什么爱啊，一男一女爱得死去活来。你大妈我是过来人，听我的，这男人呐，没一个好东西。”

听到这，我就不乐意了，于是插嘴：“哎，大妈，您这一句话可是把地球上一半的人全得罪了。我一上车就把充电宝借给您用了，那我算不算好东西？”

大妈拿人手短，一听我这话忙说：“算，算，你是个好东西。”

姑娘原本梨花带雨的脸蛋一下子舒展开，马上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我望着她刚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欣慰地笑了。

我从床上下来，指着床头的那本书：“不过，大妈，这本书您要是真读一读，可能感触更深，”大妈一脸质疑地瞥了我一眼，继续嗑她的瓜子，“好吧，不信就算了。”

这时候，姑娘拿起书有些惊喜地问我：“你看过这本书？”我稍微迟疑了一下说：“呃，很久以前看过，内容忘得差不多了。”我不太想跟她聊书，如果聊到某些自己印象深刻的情节，对方无感的话，可能会话不投机，反之亦然，倒不如聊聊我在桂林看到以及拍到的美景。

于是，我们从看书，聊到了爱好，从爱好聊到了旅行，从旅行聊到了我去桂林游玩。我把在桂林阳朔拍到的号称甲天下的山水风光照片给她一一欣赏，她羡慕极了。

她说，她家住在永州，距离桂林不算远，但一直没有去过桂林。她还说，等到放了寒假，她也去旅行。

提到寒假，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大学生。更巧的是，我们竟然在同一所大学念书，她在会计与财务学院，我在工商管理学院。

这天晚上，我们一直聊到了熄灯时间，才默默分开，各自回床睡觉。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是因为白天睡多了，还是因为遇到了一个美好的姑娘，总之，直到很晚我才慢慢睡着。

回到学校，我们在通往宿舍楼的那座小桥上分别了，直至我到了宿舍才想起来，这一路和她聊的所有话题当中，都没有提过彼此的名字以及联系方式。

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似的，和一个老朋友聊天，怎么会问起对方的名字呢？又好像，我们都相信彼此肯定会再见面似的，既然注定会再见面，那么留与不留联系方式又有什么分别呢？总之，我和她断了联系。

从那以后，每当我经过那座小桥时，都要驻足一会儿；甚至，在选修课上，在校园中，在食堂里，我都会时常留意，期待能再次遇见她。

世界是多么奇妙啊，有些人纵然和你几年来如影随形耳鬓厮磨，而一旦分开，你们就形同陌路；有些人只在你的生命中出现了几个小时，但他印在你心里的记忆或许是一辈子。

我以为我和她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但老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和她分开三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我走在那座小桥上，左手拎着一袋包子和豆浆，右手拎着一袋杂粮煎饼和油条，这是顺捎给室友们带的早餐。她和另一位女同学手牵着手一边说笑着，一边向我迎面走来。

我先看到了她，立刻站住了。她注意到前面有个男生，仔细一看，认出了我。

“嗨，好久不见！”我习惯性地挥了挥右手，煎饼和油条碰撞在一起。

“好久不见！”她撒开女同学的手，低头笑着说。

她旁边的女同学似乎比她更热情：“哦，你们认识啊？你好，我叫高晓莲。”

我本能地回答：“你好，我叫宋二蛋。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此情此景绝不是我想象中再次邂逅的场景，高晓莲明知自己是个灯泡，却不主动熄灭，倒想成为耀眼的明星。

她刚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却被高晓莲抢先：“你们俩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啊......”高晓莲还想继续说，被她拉到一边去了。

她把高晓莲支开，然后走了过来，面带歉意地对我说：“不好意思，她是我闺蜜。现在，我们重新认识吧，我叫陈青青，青青草原的青青。”

我说：“我叫宋二蛋，刚才说过了。对了，你们吃早餐没有，我买了好多。”

她笑了笑说：“谢谢，不用了。”

因为她们要去上课，时间不多，我们互相留了微信，然后她就被她的闺蜜拉走了。

我隐隐地感觉到她和火车上的那个女孩不太一样了，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犹豫和顾虑，如果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么两次遇到的同一个人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在微信里，我看到她的朋友圈晒了好多和她的闺蜜的合照，就是那个高晓莲。她们关系看起来很好，怪不得遇见我时高晓莲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她没有男朋友，我想成为她的男朋友。于是，我约她看电影，她同意了。

这天是工作日，下午我们都没有课。电影院在大学城附近的地中海商业广场，影院里人不多，零零散散地坐着几对情侣，或许他们当中也有和我们一样的准情侣，在普通男女关系和情侣关系之间徘徊。

这是一部烂俗的爱情电影，男女主角经过种种坎坷终于走到一起，过起了没羞没躁的幸福生活。但就是这样的电影成了许多年轻男女约会场景中重要的衬托元素，甚至成了爱情的催化剂。

屏幕中男女主角相拥相爱的那一刻，观众席上有多少男女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收获爱情。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直望着屏幕，直到我握着她的手。她低头看了看牵着自己的手，没有要拒绝的意思，但我没看到她眼里有什么期待和喜悦，倒是闪过一丝迷茫和焦虑。

她的手小巧柔软，感觉像是握着一个绒布娃娃，但除了柔软就没有别的了。我以为自己会心跳加速，可是没有；我以为会有触电般的感觉，可是也没有。不知道这样的牵手有没有问题，我告诉自己，或许这就是现实中的恋爱吧，平常又平淡。

看完电影，刚好到晚饭时间，我想再和她一起去吃个饭。但她说，刚收到闺蜜的微信，高晓莲要约她一起做头发，给她们做头发的那个发型师平时很难预约到。我心想，怎么又是她的闺蜜。她还说，晚饭她一般只吃点儿零食和水果就好了，她要减肥。这个我知道，几乎所有的女生一年到头都在嚷嚷着减肥，无论她们的身材多么苗条。

我把她送到理发店门口，高晓莲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看到闺蜜，青青老远就把我的手甩开了。和她闺蜜寒暄了几句，她们便开心地走进了理发店。我没有再陪着她们，因为她们欢心愉快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况且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

大学生的生活看起来丰富多彩，除了上课以外，有大量的课余时间。有的人做着好几份兼职，有的人参加了许多社团活动，有的人埋头学习准备考证考研，有的人忙着花前月下，男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那些青春时光是多么美好，可只有在回忆的时候才能体会到，身处其中时只有忙碌和焦虑。

我和她的恋情在琐碎繁忙的生活中缓缓流淌，一起到图书馆学习，一起听讲座，一起在校园里闲逛，一起打网球，一起爬佘山。但这些活动，许多次都不是我们单独的幽会。

有一天黄昏，我骑着自行车载着她来到学校的体育场。体育场中央是个足球场，几个不成队伍的男生在随意地踢着足球。周围的跑道上有在内圈跑步的，有在外圈闲逛的。太阳西斜，金色的阳光照着半个体育场，像镀了一层金粉。

我牵着她的手，走上观众席的最高一层，坐下来看日落。

她望着天边，脱口而出：“好美啊！”

我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太阳缓缓向下移动，云朵变幻着形状和色彩，每一秒都有千万种变化，每一种变化人类都描摹不出来，我们只能默默地欣赏着上帝的杰作。

过了一会儿，她说：“有日出，就有日落，有白天，就有黑夜，有男人，就有女人，有异性恋，就有同性恋，”然后转过脸来，“二蛋，你对同性恋有什么看法？”

她由日落过渡同性恋的话题，我却没觉得有多跳跃，便根据自己的想法说：“打个比方吧，异性恋比较普遍，就像乘地铁，大多数人选择这种公共交通；同性恋群体较少，就像打车。有的人是天生的，有的人是自我选择。现在很多人对同性恋有偏见，就像已结婚的人对单身不婚主义有偏见一样，我觉得完全没必要。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这两种方式都能到达目的地，只要不伤害别人就好。”

“目的地是什么？”她问。

“幸福快乐的生活啊，小傻瓜。”我摸了摸她的头。

她笑了笑，转过脸去继续看西边的晚霞，若有所思。

我和她看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演唱会是周杰伦的演唱会。

在浦东的奔驰文化中心，我们坐在最上层区域，虽然距离舞台非常遥远，但依然能感受到周董的魅力。和一万多人一起唱《七里香》，唱《等你下课》，唱《莫吉托》，我们不停地摇着粉红色的荧光棒，然后化成粉红花海中的一滴水，融入汹涌的歌声浪潮。

演唱会结束，时间已经很晚了，于是，我们就在附近的酒店开了一间房。

从去酒店的路上到走进酒店的房间，她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从我的安排，一路跟随着我。或许，她还沉浸在演唱会的氛围里；或许，她在内心预演着接下来将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她洗完澡，包裹着浴巾出来了，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她用毛巾搓着头发。我在抽屉里帮她找到了吹风机，想要给她吹头发，她说，不用了，她自己来，让我快去洗澡。

当我洗完澡，她已躺在了床上，静静地躺在被窝里。房间里很安静，我把电视机打开，然后上了床。

嘴唇慢慢靠近她的脸庞，手指在被子底下像一只轻灵的小蛇轻轻滑向她的胸口。这时，我才发现，她穿着整整齐齐的衣服。我听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终于，她说话了：“二蛋，我想跟你谈谈。”

我疑惑地问：“怎么了？”

她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分手吧！”

“什么？”我愣住了。

她抱歉地说：“对不起，二蛋。我们是没有结果的，因为......因为，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同性恋。”

“你是同性恋？”我完全懵了，不知说什么好。

她继续说：“二蛋，对不起，我是喜欢你的，但是我越来越发现这种喜欢没有那种肉体上的欲望，不仅是对你，对所有男人都是。我也是最近几个月才慢慢发现的。”

这时候，我想到了她的闺蜜，于是问她：“是不是因为你那个闺蜜，高晓莲？”

她想了想说：“可能是吧，跟她在一块儿，我整个人都是敞开的，当她触摸我的时候，我甚至会有兴奋的感觉。和她在一起的生活，我感觉很幸福很快乐，就像你说的‘目的地’。”

无需再多说什么了。

她说的话或许是真的，我交了一个同性恋女朋友；如果是假的，那么这只是她为分手找的借口，我又能说什么呢？

分手后，我们约定做一对好朋友，但是这个约定逐渐飘散在时间的风里。她的微信头像，曾经每天闪烁几百上千次，现在好像被封了号似的，早已没了动静。朋友圈里偶尔会刷到她发的照片，但从未看到有男生的合影。我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至少比和我在一起时过得好，这就够了。

人是会变的，这种变化有时候不是慢慢产生的，而是突然发生的。在你没有做好任何准备的时候，他就从一个熟人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措手不及。

此时，我想到村上春树的一句话“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我不觉得自己变老了，但我真的已经不年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