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怀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如果传授知识是一种付费体验,那么师与生就该是对等的关系。老师的神性由何而来?
我上初三的时候,临中考前,频繁交各种费用,试卷费,练习费,补课费,乃至油印的资料,一摸黑一手,也要缴费。财务室一个戴黑眼镜留中分头的老师,每次收钱,都用一种睥睨的姿态,扫视我们这些课代表。我就突然想,交了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是学校提供服务,而要我们迁就他们呢?
进而我会自问,那些老师,明明靠我们的学费领取薪水,等价置换知识,为什么却要对学生居高临下呢?
今天,我会进一步想,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但教育既然被称为一门产业,那么产业中的从业者,何尝就一定比购买知识的消费者地位崇高。而不是相反,以良好的服务取悦衣食父母?
知识如今是一类可以明码标价的商品。你去“得到”,付费给想要咨询的专家,他就可以尽心尽责提供力所能及的答案。整个交易过程不存在施与关系,客户不需要感恩答主的授业,答主也不必感恩客户的酬报。完全是自愿平等的交换。
看一篇公众号,认为有裨益于心智或者情绪,可以打赏。作者和读者互相说声谢谢,是人际交往的礼貌,并不形而上于道德。
及至想学英语,报考新东方。新东方有很多位名师,但是似乎并不太推崇德才兼备,而是考量授课的效果是否足够好。不够好,学生不买单,学校要淘汰。《中国合伙人》展示的产业升级,就是对人的高置换率。
一个极端的例子,你花很多钱给驾校,但很少有人认为需要表彰教练的师德。
知识作为商品,放进市场,已经有一套成熟的交易模式。为什么落在学校的时候,付费者反而需要支付额外的尊崇,而服务者一方的教师却天然拥有神圣性。用道德规范建立师生不对等的关系?
在古代,很长时间,知识是一种稀缺品。欧洲中世纪,知识只存在于修道院,握在修士们手中,是神学奠立世俗统治的意识形态工具。国王都能不识字,那么对上帝的解释权只有教会拥有,换言之,知识就是一种权力。获得知识,就是分享教会的统治权,这并非单纯的金钱可以购买,而是教会的赐予。凡是恩赐的东西,领受者自然需要付出额外的道德代价,建立依附式的师徒关系。
中国针对知识的传承,有一个词叫做衣钵传人。衣钵就是吃饭的生计,作坊里的师傅把知识传给徒弟,就是把个人生存的技能乃至延伸的权力让渡出去。这不是单纯的金钱可以购买,而需要传授者与受教者的情感互动,以及建立信任机制。否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中国传说中的武学不振,就是师傅的藏私。
回到更正统的文化教育。中国最早的私人学校,是孔子开设。3000弟子72门徒,这些学生中有贵族,有商人,有农人。从孔子门下毕业就能获得不低的社会地位,在诸侯国间投递简历,找份体面工作,完成阶层的上升。知识在这里,同样不单是文明的符号化,而是统治权的入场券。
中国魏晋南北朝时代,门阀世家当道。所谓家学渊源,就是知识被门阀们独占。儒学的解释权乃至各种书籍,都被这些世家垄断。九品中正制导致社会“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就是固化了阶层上升的通路。如果此刻有当世大儒不藏私,比如东汉的马融,公开社会授徒,就读者自然不单付出学费,而是甘心建立从属性质的师徒关系。这种分享权力的行为有时也会令传授者感到威胁,所以郑玄学得太好,马融就想把他杀掉。
师道的建立过程,就是如此。宋代科举发达,宋真宗赵恒写诗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读书应考,目的还是拿到升入权贵的入场券。知识始终是一件权力稀有品,愿意开书院授徒的老师,自然不单纯是赚钱,这里有道德的良性建设,也有培植私人关系的真实动机,更有立德立言的儒学价值观。
如是,在公立教育系统建立之后,知识已从权力稀有品变成了学校的职业技能培训。90年代扩招前尚属精英教育,扩招之后,整个教育系统越来越成为通识教育,甚至产业化。教师们要么有公职,吃财政饭,那么除了学费,为纳税人服务也是本分;要么在私立学校教书,就更是直接的等价交易。这个过程中,知识传递者与知识获取者,就该是平等的关系。学生不存在天然尊重老师的义务,这种师者的尊重,更该是教育者个人的道德建设和情感付出。
当许多中学名校为升学率强制学生报考方向,当作坊式的师徒关系被郭德纲们搞得鸡零狗碎,当越来越多的知识机构为消费者提供平等置换的体验,老师作为知识的提供者,已经从天然的神性位置剥离出来。与学生建立平等的合作关系,依靠个人的职业道德与技能提升,在学生成长期中建立良性的影响,这才是获取尊重乃至更多社会机会的正确方式。
备注:需要补充的是,如今之所以教师地位特别是名校教师整体依旧强势,出现很多家长与孩子弱势关系的事件。也是基于教育作为一种资源依旧是稀缺的,许多时候仍属于精英消费而不是大众消费。很多次业主与开发商针对学区房的纠纷,以及学区房的不断抬高价格,也是教育资源不足的关系。在这种背景下,校方和从业者的教师,其神性意识自然难以被打破。说到底,教育依旧是一种不很容易购买的阶层上升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