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有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那就是它的建筑明显地呈现出两极分化的特征。具体地说,就是它的留存已久的古代建筑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和感动,而它的现代建筑却整体上乏善可陈,让人昏昏欲睡甚至心生憎恶。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略微次要的对立,即在某些区域或者以某一个体而论,现代建筑着实带给人审美上的愉悦,而在其余更大的范围内,建筑好像除了造成一个封闭的空间,再没有任何别的意义了。
也许你尚未意识到这个事实,也许你已经有了一些朦胧的感受,却没来得及深入研究,那么,是时候正视并且解决这个严重的问题了。
颇为讽刺的是,时至今日,西安之所以被人留恋和向往,恰恰要归功于它的建筑,雄伟壮观的明城墙、夜幕下璀璨夺目的钟鼓楼、古朴浑厚的大雁塔、清雅灵秀的小雁塔,无不散发出浓郁的历史文化气息,令人不可自已地沉醉其间。然而现在建筑竟然成为一个问题,这不能不促使我们作出深刻的反省。
那么,西安的建筑到底“病”到了何种程度,以致我要使用“批判”这样激烈的方式来加以诊断呢?
放得下躯体,放不下灵魂,住宅
姑且不论那些星罗棋布的棚户区和城中村中杂乱、破旧的房屋,这是城市曲折发展和快速扩张的代谢物;也不论那些营房式排列的整齐划一的老旧小区,这在中国的其他城市也司空见惯;我们先把目光投向那些近十年来拔地而起的高层住宅,就能感觉到深深的恐慌以至绝望。
西安高新区。
这些高楼通常要建造到33或者34层,在即将触及100米的消防红线时才满不情愿地停止生长,即使抬头仰望,也难以尽观其貌。它们通过自我复制和纵横排列,集合为一个典型的住宅小区,再以动辄4.0以上的容积率,制造出一种泰山压顶般的威严气势。身处其下,感受到的是个体的卑微和渺小,你非但不是房屋的主人,反倒成了它们的奴隶。
这种景象在城市北部尤为明显,站在渭河横桥向南眺望,连绵的住宅排成一堵高墙,呆板、压抑,扼杀着城市的生气。
北郊高楼林立的夜晚。
而在另一片区域,住宅被扣上一个个大屋顶,目的是为了彰显所谓的“汉宫风韵”,但实际上却如同给二十一世纪的官员戴上乌纱帽一般滑稽。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在曲江等区域确实存在着赏心悦目的住宅,并认为这是和高房价相对应的存在,但房价上的差距不足以熨平审美上的差距。
总而言之,这座城市新生的住宅除了体量庞大之外,在造型设计、立面处理、色彩搭配、科技运用、节能环保等方面并未展现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如果把这些方面视作细节和内在的东西,那么它的确从某种程度上反映出秦人粗犷的性格。
这也难怪今年春天一座远在蓝田的“石头房子”能在社交平台上引起“围观”,尽管它已经在秦岭脚下孤独地矗立了十多年。
泛滥的“传统”公共建筑
当然,指望住宅去提升这座城市的建筑品位多少有点求全责备,因为以西安目前所处的发展阶段,住宅更多地是用来满足居住上而非审美上的需求。如此一来,复兴古代建筑荣光的使命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公共建筑的肩上。
为了避免以偏概全,这里所讨论的公共建筑主要指政府主导的科教文卫及交通建筑。
幸运的是,西安倒真有几座值得称道的公共建筑,其中首屈一指的当属陕西历史博物馆,它强烈的古典风格、雄浑厚朴的气势、在平面上的对称和铺排,与建筑的功能相得益彰。陕西省图书馆则在坚持民族风格的基础上,融合了西方现代主义手法,充满中西合璧的意味。
陕西历史博物馆。
这些建筑的成功之处在于,传统的基因被恰如其分地植入现代建筑之中,达到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效果。
然而问题恰恰在于,当“传统”变成一种“原教旨”、一种“政治正确”的教条而无孔不入,最终以某类肤浅的外形套用到一切公共建筑上时,它就异化为彻头彻尾的“伪传统”。
这种“伪传统”的泛滥,不仅玷污了历史的原形,也扼杀了现代性产生的可能。它偏执地企图把现实拉回历史上某个辉煌的时代,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对当下这个时代的审视。
拿站场规模亚洲第一的西安北站来说,你很难评价那用来体现“唐风汉韵”的压抑的大屋顶和厚重的混凝土,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削弱了交通枢纽建筑本该有的开敞和轻盈。
西安北站。
还有一例是西安市儿童医院,实在无法想象那种沉重的宫殿式建筑除了给罹患疾病的孩子增加心理压力之外,能带来哪些文化上的陶冶。
西安儿童医院。
有时,城市需要公共建筑说出一种激进的语言来开启自己的蜕变,即使是那些传统深厚的城市,也并非不能采取这种方式,相反,它们甚至更需要制造一些暂时性的冲突来为新事物的生长开辟空间。
正如古根海姆博物馆之于毕尔巴鄂,蓬皮杜艺术中心之于巴黎,鸟巢、大巨蛋之于北京,这些建筑在面世之初固然受到过人们的抨击,但时间证明,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城市建筑的历史谱系才得以完整。
遗憾的是,西安缺乏这种标新立异的勇气,或者说主动为之的自觉,为数不多的几个试图打破沉闷气氛的公共建筑,要么如西安广电中心一样被人遗忘,要么如西安音乐学院音乐厅一样遭人鄙薄,尽管前者的建筑师正是“石头房子”的建造者马清运,后者的“中体西用”已经十分接近于王澍在象山校园的实践。
有奇葩,无奇观;商业建筑
本来,在这个时代,受资本驱使的写字楼和商业建筑最应构成建筑的百花园,以映射资本追求多元的冲动本性,然而西安的园子中却开出了朵朵奇葩。
前面述及的公共建筑中的宫殿式造型,被多家商业综合体心甘情愿地移植过来,好像这就代表着高雅华贵。城墙内一家娱乐场所更是把自己打扮得金碧辉煌,也许在郊外配上开阔的绿地它确实是座不错的宫廷,但在城内贴着瓷片的建筑的夹缝之中,它只能满足人们关于土豪和山寨的一切想象。
天阙。
有些建筑对传统缺乏兴趣,却对玻璃幕墙甚为着迷,以至通体弄成肉麻的金色或者粉色而显得不伦不类。
万年大酒店。
如果说新建住宅超出基本舒适性阈值的高度和密度见证了资本的贪婪,那么,西安在全国范围内方兴未艾的摩天大楼竞赛中的长期失声就不是一种自矜,而是折射出资本的无力。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几年,西安在建造超高层建筑方面摆脱了长期以来的停滞状态,高新区某一区域的天际线已经显露出类似于CBD的雏形。但目前来看,这种营造的力量显然过于分散,处于不同区域各自为战的境地,缺乏一种上升到全市层面的整合,因此西安难以出现诸如陆家嘴、渝中半岛或者郑东新区那样的建筑奇观,就是可想而知的了。
西安建筑的种种病症,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推进和人们对国际化大都市的真诚期许而日益凸显出来的,我们承认这种病症和经济发展水平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它还牵涉行政、社会、文化等一系列领域的问题。
如果我们能够树立这样一种理念——建筑不是作为经济社会发展的“产品”,而是作为城市生产和再生产的“机床”而存在,那么西安建筑或许就有可能迎来一次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