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河水经柳西县,向东南流去,汇入嘉陵江。上了西河上的那座石拱桥,就算柳西县的地界了,下得桥来,沿河一排柳树,弯腰扭身,一副媚态。风一吹,万千柔枝,或轻抚面庞,或抽打在身,如打情骂俏的女子,挑逗情郎。
长生站在树下,手里捧着一个瓦罐子,罐口系着红绸子,不时地朝路上张望,阿月怎的还不来。想起阿月,这个少年露出憨憨的笑容。
“长生哥!”听见阿月的声音,长生往路上跑几步,就看到阿月正往这边跑,那白净的放光的脸儿有些微红,细细的绒毛上铺着一层斜阳,一双眼毛茸茸的,垂到腰际的大辫子左右摇晃着,大口的喘着粗气。
“你慢些!瞧你,还是这样急躁的性子,跑得满头汗!”
“长生哥,你急着找我,有啥事?”
“我酿了一坛子包谷酒,明儿你给叔带回去,让叔尝尝。”
“我闻闻,呀,隔着这封口布闻着都香呢!难怪我爹就馋你的酒。长生哥,你这手艺越发好了,哪天也像我们许伯一样,开个烧酒铺子,准保生意好呢!”
“开一间烧房,到时候我在烧房烤酒,你在铺子卖酒,我们……”少年说到得意处却停下了,阿月低了头,红了脸,抓过身后的大辫子在指头上绕着。
少年叹口气:“唉!那也只能想想罢了,现在每天生产队的活儿苦得很,还填不饱肚子,拿啥去撑起这个烧房啊?”
“长生哥,饭都没得吃了,你还拿包谷烤酒?你再这样,以后我不来见你了!”
“阿月,那可是你爹呢!我不是也想孝敬孝敬他老人家嘛。”
长生想想又说:“阿月,我回去就跟我妈说,让她去你家提亲,我娶你过门,你就不要去许家做事了,我怕你在那里受人欺负。都说城里人心眼多着呢!”
“长生哥,许伯家都是好人,他们都待我好,从没把我当佣人看呢,我每天只是洗洗衣服,照看小怀玉,一点都不辛苦。我妈去世时我家欠了账,我爹眼睛又看不见,我想多挣些钱,让我爹好过些。若是我回队里去挣公分的话,那日子比现在不知艰难多少呢。”
“傻女子,你不要一个人发狠,你记着还有我呢!”
一双人儿,说着悄悄话儿,人在树下,影在水里,像幅画儿。
许久,月亮悄悄挂上了柳枝,阿月望望那镰刀似的月,说:“长生哥,我要回去了,怀玉睡觉要我服侍呢!”
“去吧,我看着你走。这酒,你带上。有空回来看看我妈和我婆,她们都念着你呢!”
“嗯。长生哥,这十几里的山路,你慢些啊,把火把点上。”
听到长生回一句“嗯啦”,阿月转身慢走几步,就消失在那转角处。
2.
阿月轻声进了一座青砖红瓦的大院,穿过前厅,绕到厢房,推门进去。
屋子正中放着一张书案,趴在书案上的正是许家独子许怀玉,约莫七八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听到门响,他从椅子上溜下来,双手背在身后,瞪着圆鼓鼓亮闪闪的大眼,嘟着嘴:“阿月,你去哪儿啦,本少爷困了。以后再让本少爷找不到你,本少爷就打你屁股!”
阿月“噗嗤”一声笑了:“怀玉,你这样子真像许伯。对了,许伯交代你读的书可读完了?”
“读完了,我背给你听: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
“呀!全背下了,我家怀玉可真厉害!好了,睡觉吧,明早再起来背书。”阿月牵了他的手就朝床榻走去。
怀玉得意的昂着头,从身后拿出一个苹果,递给阿月:“这个酸的,本少爷不爱吃,你吃!”阿月接过,闻闻,果香扑鼻,不舍得吃,想着给老爹带回去,满心欢喜。怀玉看着阿月欢喜,也欢喜地眨眨黑玉般的眼。
守着怀玉睡下,阿月就到后院去洗衣服,棒子在锤布石上敲得啪啪作响。月亮爬过了屋檐,满院子幽幽的冷光。
次日,怀玉在案前读书,阿月坐在旁边给怀玉纳鞋底,盘算着这双做好,就给长生哥也做一双。想到长生昨夜说要去她家提亲的话,阿月身如浮萍,心如飞絮,一张脸烫地厉害。
“阿月!阿月!”怀玉连着叫了几声,才把阿月飘忽的思绪唤回来:“啊?怎么啦?”
怀玉乌黑的眼珠打了一个转:“阿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长—生!”
“胡说!你再胡说我打你啊!”阿月心慌慌的,红着脸假装生气。
“别想骗本少爷,上次你们在那桥头说话,我都看见了。以后,你不准再想那长生,等本少爷长大了,本少爷要娶你,你就是本少爷的媳妇了!”
阿月憋着笑:“你个小东西,知道啥叫媳妇?再乱说我告诉许伯去,叫许伯打你屁股!”
怀玉绷着脸儿,泄气地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笔写起字来。
3.
那日清晨,阿月从灶房出来,送菜来的小四带来口信,说长生在老地方等她,阿月急急的来到桥头,老远就看到长生在树下焦急的度着步子,跟着心慌慌起来。
长生看到阿月,一把攥着阿月胳膊就走,阿月甩开他:“长生哥,咋了?”
“阿月,跟我回去,这里不太平了,听说要搞革命呢,南坪县前天就开始搞了,城里到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那些有钱的人家全都遭了秧,被抓进了监牢,那些人见人就打呢!”
“有这种事?”
“你还不信?南坪县米厂的老板和他家的都被抓了,还有祥泰烧房的老板,抄了家,砸了东西,封了屋,被打的好惨呢!走吧,咱回!”
阿月还没回过神来,任长生攥着,走出去老远,听见街上一片哄闹,回头一看,惊呼:“呀!许伯!”生怕看差了,揉揉眼,没错,是他!他被一群人拖着走了,顿时腿一软,一下坐到了地上。长生去拉她,她从地上爬起来就往许家的方向跑,长生一下抱住她:“你疯了?现在还敢回去?”
“怀玉不知怎么样了,我不能让他叫人打死。”
“你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管的了那么多吗?你再犟,我捆了你都要把你带回去的!”长生急吼吼的叫。
“我8岁就开始照顾怀玉,他是在我背上长大的,你这样是要叫我死!”阿月急的眼泪一串串往下滚,长生一咬牙:“走走走,我跟你去。”
回到许家大院,里面却是一片狼藉,空无一人,阿月火急火燎,忙出了门欲上街去寻。刚走出几步,看到怀玉沿西河而来,怀玉看到阿月,叫嚷着:“你去哪了?叫本少爷好找!”阿月一把蒙住他的嘴:“怀玉,以后可不敢再自称少爷了啊,被人听见可不得了!”怀玉懵懂,看到阿月一脸紧张,只点点头。
长生跑过来,把阿月拉到一边:“现在他没事了,咱就回。”
“可是现在这个境况,我怎么放得下他,你让他一个人怎么活?”
“你还想带他走?那许有庆和县长是一伙的,你知道他们叫什么吗?走资派!弄不好是要被枪毙的!你咋能和走资派扯上关系?”
阿月一把推开长生,拉上怀玉就走,长生咬着牙叹气,跟在后头。走出一里多路,阿月想起什么,把怀玉推给长生,说:“长生哥,你带怀玉先走,我回去取样东西。”
长生喊不住她,只得在原地等,半晌,阿月才背着两个包袱,又提了几包,慌得满头大汗,长生忙接过来背上:“什么东西这么沉?”
“是怀玉的书呢,许伯交代怀玉,不可一日不读书。”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着书!”
三人都不再说话,仓皇逃回乡下。
连着几日,怀玉闹着要回他家,要找他爹,阿月不知如何启口,只是焦心。长生偷偷到城里去打探了消息,回来说许有庆已经死了,放消息出来是畏罪自杀,明眼人都知道是被陷害的,房子已经充公了,财产全部没收,他的两个弟弟都因为他受了牵连。
犹如晴天霹雳,阿月一下懵了,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半天无法动弹。待回过神来,想起怀玉,忙跑去看,怀玉正坐在堰塘边的锤布石上,久久地望着满塘的水,目光呆滞,毫无生气,叫他也不理,坐到天黑才起身回屋,阿月看着他小小的孤单的身影,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4.
阿月每日到生产队去挣工分,怀玉就坐在门槛上,再没了往日的生气,一副痴傻样。
那日阿月是同几个妇女去割草,割完按重量算工分,正要过称的时候,一个妇女把阿月背篓里的草倒了一半进她自己的背篓,阿月自然不干,那个妇女一把推开阿月:“你以为你还是城里的小姐啊?你现在是走资派狗腿子,让你回来挣工分都是看你瞎爹可怜,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要不我向上反映反映,让上面来查查你这个走资派狗腿子和你家那个小崽子?”阿月浑身颤抖,咬紧嘴唇,眼睁睁看着她飞扬跋扈,得意的离去,周围人都散了,天黑下来。远远的,怀玉过来了,他拉起阿月,一双深幽的眼睛就看着阿月,阿月擦擦泪,说:“走吧,回家。”
阿月的忍让没能让她逃过厄运,一顶走资派狗腿子的帽子稳稳的给她扣上了,队上的人来审怀玉的时候,阿月跪着哀求,说他还是个孩子,他要受的一切责罚她愿意领受。她白天要上工,晚上或是大会的时候就被轮番批斗,一把黑亮的辫子被人一刀剪了,没人敢为她说话。
每天吃不饱饭,从早到晚的干活,隔三岔五的批斗,没有尊严,没有希望,阿月觉得她已经熬不下去了,但她收工回去,听着怀玉读书的声音,内心的那一点火星又被点亮。
一天夜里,她听到有人轻敲窗子,出去,窗台上放着几个红薯和一些野菜,她把红薯抱在怀里,望着黑暗处,笑一笑,许久,才进屋。以后每隔几天,她都会在窗台上发现些吃食。
苦难的岁月就一日日过去,有时怀玉也和她一起去上工,给她讲书里的故事,有时,怀玉会到学校去,站在学堂外听,一站就是许久。阿月去找队长,求他同意怀玉上学堂,她拿出一只玉镯子,那是几年前怀玉妈病重时送她的,不久怀玉妈去世,这只镯子她像珍宝一样的收藏。队长收了镯子,怀玉也如愿进了学堂。
怀玉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比阿月高出了一个头,家里砍柴、挑水一类的重活他都不让阿月做,阿月的头发又长成一条大辫子了,每日阿月解开发辫,对着镜子开始梳头,怀玉只静静看着那两只手在那黑发里拨弄,沉默良久。
1977年的冬天,中国结束了十年浩劫,并且恢复了停滞十年的高考。
那日怀玉的眼光灿若星子,闪耀着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光芒。
怀玉是作为年龄最小的考生进入考场的,怀玉在里面胸有成竹,奋笔疾书,阿月在外心中忐忑,坐立不安。
结果出来,怀玉被西南交通大学录取。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阿月父亲于几年前过世,阿月一个人守着那间老屋。有时候长生会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活干完就走,水不喝一口,有时话也不说一句。
那时候村里实行了包产到户,田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阿月还是整日在地里劳作。那个夏日的午后,阿月在家躲避那毒日头,忽听外面有脚步声,然后是一声呼唤:“阿月!”
阿月出门看,那清瘦的身影,那闪亮的双眸,阿月声音有些颤抖:“怀玉!”
阿月看着怀玉,文质彬彬,书生意气,那欢喜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不住的说:“怀玉出息了,真好!真好!”
怀玉扶阿月坐下,他蹲在她身边,伸手为她擦去眼泪,他深邃的眼望着她,说:“阿月,我就要到设计院工作了,这些年,你为我吃了多少苦,我知道,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我说过,等我长大了,我要娶你,那时我说这话,你笑话我,可我是认真的!今天,我还要郑重的跟你说,我要娶你!”
阿月面色凝重,怀玉又说:“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早已是血脉相连,血浓于水,我要用我的余生,来让你过幸福的生活。”
阿月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从小就是我背着长大的,在我心中,你就是我最亲的亲人,现在你长大了,出息了,我也放心了。而我,还有我的路要走,还有我的情要还。”
“你是说长生?那些年你受苦时,他在哪里?”
“怀玉,那时情况特殊,他还有年迈的婆和多病的妈,他没有站出来,是有这些顾虑和牵挂,况且,那些年,若不是他时时救济,我们如何能过得去那饥荒年月。他虽然明里没有为我出头,可暗里一直在帮衬着,当年,我们原就打算要定亲的,若不是后来出了那些变故。”
怀玉不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那屋后几株翠竹,阳光从竹叶的缝隙中透出来,在微风中灿灿的摇曳。
5.
沿着浅浅的流沙河,踏着一块块青石板,一路往西走,就能看到一座门楼,门楼高大宏伟,飞檐斗拱,再往里就是仪门、廊芜、享堂、厢房,石门框石门眉,这里是一座宗祠。前些年几乎被毁,后又重新修建,被改作了小学。只是那斑驳的老墙就像袒露的伤口,无言的诉说着世事沧桑。
在那宽大的享堂里,挂上了红绸,阿月和长生穿着大红的喜服,坐在享堂正中,怀玉点上三炷香,倒上一杯酒,这是敬天。接着径直走到堂下,正对着一对新人,跪下,三叩首,表情肃穆庄重,叫一声“姐!姐夫!”直叫得阿月啊,那泪滚滚而下。
那夜的月亮,圆盘一般,从这边屋檐走过中庭,又悄悄爬上那边屋檐,这一座木楼,就洒着一层清辉,清风一吹,树木影影绰绰,窸窸窣窣,就像拨动了心灵深处的那一根藏着千曲万歌的弦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