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青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正是与胡兰成热恋的时候。张爱玲一直拒绝罗漫谛克,但她与胡兰成的这段热恋,又是她一生中短暂的罗漫谛克时期,几乎是惟一的一次。所以在张爱玲众多的作品中,《爱》这篇小散文显出了别样的风采,如此明亮的诗意,在张爱玲的作品中也几乎是惟一的,寄托了她此时此刻对爱的理解与感慨、遐思,人在热恋时,对爱的理解总与其他时期不同。
春天的夜晚,月白的衫子,熟悉而陌生的人,人面桃花,擦肩而过,就这样结束了。瞬间成为永恒,永恒的惆怅与忧伤。古诗有云“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化为散文的意境,古典的诗意与浪漫。张爱玲自青年时期就酷爱《红楼梦》,她的写作手法中有很多《红楼梦》的烙印,晚年的张爱玲还创作了《红楼梦魇》,其中对《红楼梦》对理解至今仍是许多红专家不能与之比拟的。
尽管张爱玲在小说与散文的创作中有明显的分野。分野,不等于分裂,同一个作家,她的人生观、艺术观是统一的。小说表达了她对悲剧人生的意识,散文更多地表达了世俗人生,但彼此又是相互联系,互为表里的。散文中的世俗人生仍以悲剧意识作为背景。
从表面上看,这与她在小说中表达的爱情观大为不同。她的小说离不开婚姻题材,但她写出的是“畸形的爱,变态的爱”,没有一点真情实意,至多有一点短暂的,梦幻色彩的爱,这种虚幻的爱的面纱最终都是要被撕破,还原一个个千疮百孔的情感真实面貌。这篇散文截取了梦幻时期的那个瞬间,因为梦幻短暂,变成为永恒,永恒地珍惜,永恒地回味。与千万人之中的偶然相遇,千万年之中的巧遇,偶然的相逢,这宿命的爱情变定格于瞬间。“就这样就完了。”本身就包含了无尽的惆怅,张爱玲在情感最炽热的时候,在截取最浪漫的瞬间之时,没有忘却爱的缥缈与不确定仍还是坚持描写撕破面纱背后的痛苦。
也许正因为是瞬间,才能成为永恒,若瞬间成为长长的岁月呢?长的是生活,短的是人生,这诗意的浪漫又将如何存活,也许就像张爱玲说的“就这样就完了”。
本文原刊发表1944年4月《杂志》月刊第13卷第1期),原文转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