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躺在床上,但是我已经醒来。我揉揉眼,不确定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但是只要人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肯定就是在梦里。除非……除非有一种极其贴近梦境的现实,就像现在,我所在的这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一切。然而我要告诉你,这是我的房间,一点没错,黄漆斑驳的衣柜还在原位立着,穿衣镜上也还贴着我昨天从新袜子上撕下来的标签,还有那张杂乱的床铺,堆满了洗过的和该洗的衣服,衣服上面压着我的旅行包,还没有拉开过。很明显,这张床维持这般模样有几天了,我没有在上面睡过。
那我为什么会突然醒在这里呢?不是在床上,不是在椅子上,不是在地板上,不是在衣柜里,而是就生生地站在这里,从站到站,连一个脚趾都没有动过,但是我却从梦到醒。门关着。我擦擦眼睛,看见门栓也上着。那说明我是自己进来的,毕竟门反锁着。如果我此时把门打开,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如果说我不是在床上醒来的,那么刚才那般恐怖混乱的梦境也就不是梦境了。我不敢开门。
甚至,我都不敢挪步,只是呆呆地盯着屋里不知道是什么的角落,拼命地盯,仿佛可以从这种注视里挤出墨水来。外面有什么动静?一无往常,安静如死。我住的是一出废弃多年的院子,离开闹市区很远,西面是一片长满杂草树木的深坑,也是我平日喜欢从窗户里久久凝视的一片风景。院子门向南开,出了门,要过一个年久失修的篮球场,才能到那条通往市区的小路上。小路通地铁站,有很多私家三轮车,来往拉人赚钱。在平时的话,凝神静听是可以听到些微声音的,像车子在坎坷路面上颠簸的哗哗声。但是今天,全没了,一点声音都没。似乎只有一股风声,像包围我房间的漩涡,在外面轰轰作响。轰轰吗?不一定,也许是我幻听。我相信我是被抛弃在这个星球上了,和地球一模一样的星球,不同的是,只有我一个人。
就在这时,我的呆滞的目光被一样东西所触动。它是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还是在我噩梦未醒的过程中受到某种神力而发生了变化?如果说这房间里还有一个和我同样发生了某种剧变的事物,那我理应和它亲近。但是我并不允许自己这种同病相怜感持续太久,我过于想探究明白,它到底是不是我的盟友。那是一个熊猫模样的毛绒玩具,只有刚出生的小孩般大小,粗臂粗腿上套着一件天蓝色的小衣。这是我在北京旅游的时候买回来的。这都没什么,是的,但是,它的眼睛……我不敢再看下去,因为它的眼睛里正很明显地射出两道凶光……
我突然明白了,我在梦里正是被这样两道凶光惊醒的,它把我刺入现实,自己也跟着我一起来到了现实。躲着吧,躲着吧,不要去看,会再次堕入梦境的,再次入梦,再次醒来……鬼知道还能不能醒来!可是,像孩子第一次见到动物园的老虎张牙舞爪,他拼命地尖叫,捂住眼睛,但是还会从指头缝里偷看。我也遏制不住要去和它对视的欲望。这种欲望里有某种我还不能彻底明白的东西。
熊猫眼里的凶光消失了,它的两只瞳孔仍然不过是两团黑色的线球。但是我体内的某种东西却已经被唤醒,以至于我再也不能移开自己的目光。它的瞳孔怯于我的注视,在一点点地扩张,扩张……随着它眼里的某种光芒的消失,我越发的感觉到有东西从自己身上剥落,像是一种记忆,一种欲望。不行,必须抓住它,不能就此放弃,拼命地盯着它的瞳孔,用怒目向它索取。一股细流,在回流,从很遥远的过去,回流到刚才的梦境,一点点透入我的脑海。是她,原来是她。起初的一刹那我不敢相信,但是随着脑海中回忆之潮的上涨,她的面孔那般清晰地浮现出来后,不由得我不信了。
我和她只有过一次肌肤相亲,我不敢说那算不算,那是一次握手。如果我把当时的夕阳、垂柳和石桥全部写出来的话,你一定觉得我中了浪漫主义的毒了。没错,远没有那么美,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秋日黄昏,我送她回宿舍。她们的宿舍被一条河流环绕,天然地形成一道屏障,比桥边牌子上写着的“女生公寓男生止步”更有作用。我不记得我当时说什么了,总之握了手,就道别了。那之后我和她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但是我能想起来的却只是那次握手,和握手时她看我的样子。这只熊猫为什么能够把她送到我眼前呢?我只要略略地一动脑筋,就能想出至少二十种理由来。她名字里有个竹字,她有黑眼圈,她喜欢被第二个男友喊作“宝宝”,她的每条牛仔裤都是天蓝色的。……但是这都不足以成为她重新浮现的理由。为了不使我重新厌恶自己,我在意识中又召唤了数十个其他女孩的形象作干扰,一连串的名字、目光、笑影重叠在一起。她们每一个都称得上是漂亮姑娘,她们是我二十年中所遇到的漂亮姑娘的集合。但是,如果你有二十年集邮的经验,你一定不会把这二十年的邮票全都叠着粘到一起的。
她的形象在这数十个群像中仍然特别突出,她的形象从涡流中也能伸出那只握向我的手。关于那次握手的触感,我一次也不愿再次回忆,但是它总是固守着逝去时光中的那一方阵地,不容侵犯。像她一样,不容侵犯。仅仅是一次握手而已,人的一生中要握手1000次,和异性握手至少也有300次,但是只有她的这次,一个最最不合时宜的握手,锁住了某种我不忍唤起的欲望。
最接近的一次是我们在一个树林边停住,她问:“这个树林我一直觉得不错,可是我一个人不敢进去。”我说:“算了,树林里有很多看了令人尴尬的情景。”她当时很明显地脸色一红,“哦”了一声,说:“那不进去了。”何必再遮遮掩掩呢?我想和她做爱,仅此而已。这个欲望要直到多年后,才能和爱情割离,仅仅以欲望的形式存在。那片森森然的树林又开始静静浮现,一棵棵树在视力的内向视域拔地而起,球状的树根把一种奇特的味道输送到鼻孔。这片林子不同于我平日里隔着西窗看见的那片,它要更加整齐、肃然、有人情味。当这片树林长成的时候,记忆的反光也喷薄而出。一片记忆里的树林,和窗外的现实的树林,一个虚幻的她(我是说那只熊猫),和一个真实的我,在一间分不清从何处醒来的房间里,各居其位,暗中彼此怂恿、鼓动。我想做爱,和她,和熊猫,和树林。请你把欲望浇灭,我集中全身力量命令身上的一个点。不受控制,反而愈加张扬放肆,这不是我熟知的世界,所有我熟知的力量也已经死亡。做爱。我说。拉过她跑进树林里。我们做爱,我说。鼻息急促地接吻,手忙脚乱地抚摸。呻吟声,树叶的低语声,月光声。嘶——我拉开她的牛仔裤的拉链。我要你,我说。她的脸色红得更加明显了,双臂吊着我的脖颈。我把她摁在草地上,第一次感觉自己力量卓绝。一手长江,一手黄河,江河颠倒,怒吼,燃烧。停一停,她说。我不作理会,燃烧,怒吼,颠倒。停一停,她说。她的声音说向草地里,草地里有蚁穴,蚁穴下有坟墓。我要竭尽全力,往墓穴里扔下最后一铲土。比死亡更加卓绝的力量。棺盖吱呀,那你就出来吧。葬完了你,就轮到你出来葬我,月光下坟丘两座,莹莹如玉。
我正一步步走向熊猫。它眼里的光芒彻底消失,黯然如黑铁。熊猫高傲地盘踞在书架上,令我惶惶,手心湿润。“我不可染指。”它说。我哎呦一声,后退一步,跌坐在床上,眼前的影子是我自己的,被月光投下。我确定那是月亮,也确定现在不是晚上。影子的一半折在衣柜上,避免我的头伸到柜子底下。从书架的倒数第二层抽出一卷纸巾,轱辘辘,三尺白绫。使用过的白绫,像使用过的她一样,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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