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谁不是孤独的来,孤独的去,不带走一粒尘埃。待垂垂老矣时,回首岁月,红尘滚滚,一梦成哀,世人大都如此。
路过今生,思及来世,无奈生死离别,已是常态。终有一日,魂魄飘零,行过黄泉路,也将扬帆引渡,过冥河。那船,便谓冥船。冥船载魂魄飘过冥河(也称忘川河),通往阴曹地府。
茂生画棺十多年,祖传之技艺,得到了很好的传承。虽说有以黑色为主和以红色为主的两种棺材,但在大西北这粗犷的土地上,人们大都倾向于大红色棺材。意味着喜庆、欢乐,故去之人,也该高高兴兴地去,放下执念,安心过黄泉、渡冥河。
这一日,茂生去了远一点的村子里画棺,那家老人,去了有两日了。这户人家富裕点,养着五十多只羊,丧事照旧办的风风火火,该哭的哭,该乐的乐,该忙的忙,一切该有的程序都有。
休息的时候,茂生喝着东家的桂花茶,只觉得口齿留香,周遭的人们都有说有笑,有的人说茶好喝,有的人说东家富裕,还有的人说以后也要养几十只羊。几个师傅也都品着茶,高声阔论着。不知怎的,就谈到了茂生的画棺手艺。
“茂生啊,你这手艺也是不错的嘛,祖上留下的金饭碗!”说这话的,是位年纪稍大点的老伯,他干了一辈子的木匠,皮肤黝黑,双臂粗大有力,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哪里的话,不过是门吃饭的手艺罢了,哪能说是金饭碗。倒是您啊,一门木匠手艺,又能做棺材,又能做家具,还能做轮子、车子,这才是金饭碗。”茂生恭维地说。
“哎哎哎,你们两人快别互相吹捧了,看看我们没手艺的人,连个土饭碗都没有。”一个小身板,瘦不拉叽的小伙子开玩笑的说道。
紧接着,便是众人哈哈大笑的场景。茂生也无奈地笑了,这么多年,恭维自己的人不少,不过也都是拿他打趣罢了。茂生看到一旁的老伯,虽然笑着,却一番心有所思的样子,眯着眼睛,手捋着胡子,不过,他却迟迟未说什么。茂生自然也没多问,寻了番说辞,把众人继续讨论他画棺的话岔开了。
午后,太阳有些毒辣,木料和木屑在阳光的暴晒下散发出木香。木匠老伯脖子里挎了一条白毛巾,豆大的汗珠挂在脸庞,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他撅着屁股,用力地推着刨子,刨花推了一地。一旁地两个学徒,一个弯着腰,来回拉着大锯,另一个,拿着尺子,丈量着木材的尺寸,然后记在纸上,时不时问大伯尺寸方面是否合适。
东家安排了人,过一会儿,就给木匠师傅端茶倒水,倒也显得热情。这会的茂生是闲着的,帮不上什么忙,也没什么重要事情,便悠闲地坐在走廊下乘凉。
两天了,棺材大致也做成了。下午时分,老伯也收了工,坐下来,喝点茶水,吃点馍馍。老伯坐在茂生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茂生看出了端倪,问到:“老伯啊,您有啥事,就直说吧。”
“嘿嘿,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事,我就是寻思着我这也一把岁数了,我那儿子不怎么争气,如今也没个正经事做,茂生啊,你看能不能带着他学画棺,好歹学门手艺,也好谋个出路”老伯笑得有点不自然。
茂生心里清楚,老伯那儿子是出了名的混混,从小不听话,竟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如今三十几岁了,还是死性不改,没少挨老伯的骂,村里人也都避而远之,背地里议论纷纷,对其嗤之以鼻。
“老伯啊,不是我自夸,我这手艺啊,是门祖传的巧活计。干这行,需得静心,画画是必须的,不说心灵手巧了,至少也能照猫画虎,我还是觉得您儿子还是不适合干这行。”茂生巧妙地推辞。
“其实我也知道,他那副德行,哪个村的人不知道,大家都像防贼似的防着他呢。哎,不孝子呦!我老赵家家门不幸啊。”
“他也老大不小了,不准备干个啥事业吗?总不能靠您一辈子吧。”茂生问。
“他能有啥好事情做,竟是些偷鸡倒把的事情,我这老脸也让他给丢尽了。我本来准备让他学了我这手艺,好歹能糊个口,可他不是那块料,吃不了苦,也没心思学。还不如收的两个徒弟,让我满意。”
老伯抽了口烟,叹了口气又道:“茂生啊,我也不为难你,就是随口一说,我那儿子,我清楚的很,他定不是画棺的料。”
“哪里的话,我也没怪您,孩子嘛,还得教育,您身子骨还硬朗着呢,以后慢慢教育。”
“教育,咋教育?他都三十好几了,没用了,没用了。”
茂生沉默了,不知说点什么好,老伯抽着烟,一脸愁容。这时的唢呐声又响起来了,仿佛是孩子的哭声,让人闻之动容。
次日,茂生为木匠师傅做好的棺材上了色,然后蘸染了颜料小心涂抹勾勒。每当这时,围观的人总是最多的,人们赞叹不已,木匠老伯也在一旁看着,捋着胡须,思忖着什么,连连点头。
空闲时,老伯又来了,看茂生一脸愧疚,然后吞吞吐吐地说:“茂生啊,我有个想法,想和你说说,又觉得有点不妥。”
“什么事啊,不会是又想让我收您儿子为徒吧。我可说好了,我不收徒弟,我两个儿子呢,有人继承我这手艺。”茂生强言道。
“哪能啊,我想过了,我儿子确实不行。说实话,我老头确有半分私心,想着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学门画棺手艺,一来可以混个饭碗,二来,我家几辈人的木匠手艺,若是再加个画棺的手艺,以后这棺材从制作到画彩,就都全了,不愁丢饭碗。”
“原来您老是这个意思,我王茂生可不是小家子气,手艺也不是不能外传,只是我们画棺,可不是一般人能学得了的。其实您说得也有理,做棺材、画棺材,本就是不分家的。我还想着学门木匠手艺呢,经您这一说,我决定了,让我家两小子一个学画棺,一个学木匠,以后就都齐全了。”茂生笑着说。
老伯见茂生不怒反笑,心里的愧疚也削减了许多。他若有所思地说:“茂生啊,我是这么想的,你说我们两家各有手艺,何不一起开个棺材铺呢?我做棺,你画棺,两者不分家,如何?”
茂生惊讶道:“开棺材铺,这能行吗?”
“咋不行,我觉得行,十里八村哪里不死人,白事是少不了的,就少不了咱们。”
“其实您说得也在理,只是开个铺面花销肯定不小,再说,这村里白事也不是太多,恐怕难以维持。”茂生有几分犹豫。
“哪能开在村里呢,要开,就得去县城。咱把名气打出去了,还怕没生意吗?咱这个地方,木匠、画棺师是挺多的,可没几个有正当店铺,自然名气也不怎么大。若是我们合开一家店铺,知道咱的人就多了,生意也就来了。”
“不行,这事,我得回去好好想想。”
“好,你回去想,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这样,开棺材铺的事就开始在茂生心里生根发芽了。茂生回家后的数个日子里,都出神发愣。梅英看着茂生心不在焉的样子,就问茂生发生了啥事。
茂生和梅英商量了开棺材铺这件事,梅英倒是格外支持,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咋咋呼呼地说了一通,也是劝茂生同意开棺材铺,毕竟,这样也能来钱快点,玉山上初中了,玉林马上也要从小学毕业升初中了,家里正是急需要钱的时候。
茂生想了几日,特地前去找了木匠老伯。老伯远远地看到来人是茂生,就觉得开棺材铺的事定是有戏了。老伯为茂生端上了刚蒸的馒头,沏了山楂叶子泡的茶。
“茂生啊,那个事儿,你想的咋样了?”
“老伯啊,我和家里人商量了下,觉得这事是好事,可咱得有本钱啊。我也没多少积蓄,肯定盘不下来一个店面。”
“茂生啊,又没让你一人出钱,我还是有些棺材本的。这样,我俩家一家出一半的钱,咋样?”
茂生思忖了会道:“老伯,您的情况我们都是知道的,老伴去了,只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我咋好拿您的棺材本呢?”
“这有啥的?我还没到进土坑的地步,再说,等棺材铺开了,赚了钱了,我就能收回那棺材本了。”
“行,您老要是出一半的钱,我就同意和您合开棺材铺了。您放心,日后赚了钱,定尽快还了您的棺材本。”
“嗨,这就对了嘛,我老头子一把岁数了,也没啥图的,就是想多攒点钱,为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多留点家底,免得他日后沦为地痞流氓。”
“好,就这么说定了,过几日,我就去城里看看,有合适的店铺就盘下来。”
“好嘞,茂生,交给你了。”
茂生回了家,吃下这颗定心丸,老伯和茂生的心里都放下了一块石头。有些时候,犹豫不决,思前想后,还真是折磨人的一种方式。
茂生骑着邻居家的自行车,到县城里视查了好几次,才看中了一块“风水宝地”,西街这条巷子,算不上热闹非凡,但也是人来人往,中药铺子、粮油铺子、米铺、盐铺,一家挨着一家。还有个拔牙的西医,来了家诊所,病人也不少,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等着拔牙的老头,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排着队等着。
茂生盘下了巷子东头的第一家店铺,原是个裁缝铺子,那家的独女远嫁了,老头子和老太太不久前去世了。老太太的女儿准备卖了这铺子,张罗了好久,就把铺子盘给茂生了。当然,价格不高不低,双方同意。
九月初五,道士挑定了这日子,于是红红火火的,棺材铺就开张了。木匠老伯来了,搬进了铺子里的套间,准备在这儿长住了。茂生和梅英都来了,村里人也前来祝贺。铺子外面响起了阵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一来图个喜庆,二来图个吉利,意是要赶走孤魂野鬼和野兽。
棺材铺里进了新货,是些木材,颜料等。铺子里有点昏暗,开了窗,光线却也不是很好,房梁上还有些没来得及清理,耷拉着、摇摇欲坠的蜘蛛网。村里来的几个人,就是在这间铺子里喝酒划拳,大肆庆祝的。七八个小菜,一壶老酒,一群大老爷们,这气氛,乡土味十足。
茂生是请了道士选定日子开张的,生怕惊动了哪路神仙。毕竟,这棺材铺,可不是那么好开的,外人看来,与死人沾边的东西,都是不怎么吉利的。
棺材铺旁边那个粮油铺子里的老板,就有几分不乐意。看见茂生的时候,竟扭了头,瞪了茂生一眼。也是,谁愿意自家铺子旁边开家棺材铺呢,听上去瘆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自家生意呢。
棺材铺取名字,这事,可是难为了茂生一段时间呢。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说简单点,就叫寿材店,有人说应该叫长寿居、万年阁,还有人开玩笑说就叫茂生棺材铺。最后,一位老道士给出了一个有意境的名字——来世船。
都说,人死后,魂魄飘零,会在黑白无常的牵引下行过黄泉路、漂过忘川河、看过三生石、路过奈何桥,然后喝下孟婆汤,最终忘记今生种种,到阴曹地府投胎。
而所谓的棺椁,乃载死人之物,不失为船的象征。棺材即为船,便可载魂魄漂过忘川河,送其去来世的渡口,以之别名:冥船,亦称来世船。
这般,棺材铺便有了一个别致的名字:来世船。行人也曾驻足于此,感叹此名之妙。“来世船”,便成了棺材的别致名称,也成了棺材铺的代表。
路过此处,看到“来世船”这三个大字,很多人就记忆深刻了。久而久之,不知是店名的缘故,还是人的缘故,棺材铺的生意渐渐红火了起来。有些人家里有人故去,便在这买现成的棺材或者赶做。也有的人专门定做生前之“材”,“来世船”的口碑也越来越好,木匠手艺、漆匠手艺,都是一流的。
一时间,西街的棺材铺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来世船”便成了西街最具代表的特色。月初县城赶集的时候,很多人都慕名而来,特地看看这县城里唯一的棺材铺子,看看这“来世船”里的热闹。
茂生也就忙的不可开交了,多数情况下都住在店里赶工,家里的猪、羊、鸡等,只能是梅英一人管着了,自然更加忙碌了。玉山上了县里的初中,玉林上小学,二人学习都不怎么样,梅英总是恨铁不成钢,骂二人天生的画棺命,以后只能接管父亲的手艺,继续画棺了。只是,这两兄弟,虽然从小看着茂生画棺,却也没学到什么本事,画画水平很烂,茂生总说两个没天赋。
木匠老伯的两个徒弟也进棺材铺帮忙了,只是老伯的儿子,依旧没个正形,每次来店里,都是问老伯要钱,气的老伯吹胡子瞪眼,众人也都为老伯感到痛心。
人生在世,阳寿终会尽,待有一日,沉沉睡去,容纳你的,便是那寸土之地,若能乘坐来世船,相必忘川河上,定会舒服许多吧。
“来世船”,这里的故事,这般开始又该怎样结束呢?有些答案,该交由时间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