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晚上六点，夏林走出公司大门，坐电梯下楼，和一楼前台问好。
夏林日复一日地、机械地做着这些事情。
在每一天，他看得见前台小姑娘脸上的红晕，看得见天边仅剩的一抹艳红的霞光，看得见楼外所有来来回回的车灯，看得见那扇冰冷巨大的玻璃门。
然后他孑然一身地回家，睡觉。
除了周五晚上。
夏林在三十不到的年纪成为向光网络的总裁，不是没来由的，他全年无休，只有每周五会提前一个小时下班，去那个地方小憩一下。
“那个地方。”夏林低头看看自己的锃亮的皮鞋，回忆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还有几双鞋没从保养店取回来，喃喃自语到。
那个地方……似乎怎么叫都不合适。夏林不再去想，发动他自己的那辆旧车。
晚七点，“喑天”同性主题酒吧。
“诶，夏先生？您今个儿怎么没去那儿坐着？”吧台里的娃娃脸调酒师指了指角落的一处卡座。
还没到深夜，只有零星的几个男人坐在附近，幽怨的歌声渗透进酒吧里每一寸空气，灯光也不分明，十步外便无法看得清面容。
“快过年了，”夏林接过娃娃脸递来的热开水，坐在高脚椅上环顾一圈，“今天有些事情要发生了。”
调酒师笑得眯起了眼睛：“你的演技一向很烂，我觉得这事和你有关。不过反正我不在乎，别打起来就行，酒杯很贵。”
夏林并没有接着说，问他：“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叫你什么？”
“娃娃脸呗。”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夏林喝了几口热水，微微倾身。
调酒师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在顶部蓝色的灯光照射下，他的脸看上去竟然显得成熟了些许，他招招手示意夏林附耳过来，温凉的呼吸拍打在对面人鬓角的碎发上。
“不能。”
“嘁。”，夏林喝空了酒杯里的水，把杯子丢回去，“来点暖胃的，一会儿‘秦先生’要来。”
娃娃脸周围的空气瞬间冷却下来，他倒满一杯开水推过去：“没暖胃的，只有煮胃的。”
2
夏林看看四周渐渐热闹起来的灯光和人群，喝了口酒。他把目光从澄澈的酒液目光移回对面的人，神色僵硬，嘴唇蠕动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夏林以为自己已经有勇气面对那个人了，但很显然，这只是他以为。
对面的男人叫赵祁，夏林的学长，大一时和他有过一段感情。听上去很简单，夏林也很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只有这么简单。
赵祁放下杯子，开门见山到：“夏林，好久不见。如果你能同意我小小的条件，那么向光网络的事我们还可以慢慢谈。”
夏林捏紧了拳头，用唇边僵硬的肌肉扯出一个嘲讽的笑：“赵经理不远千里回国，挖走我的主力制作组，又试图用高薪分裂向光的管理层——赵氏集团的二公子能看上我这家小小的游戏公司，夏某真是倍感荣幸。”
“何必说什么二公子？我现在只是以一个小小的产品部经理的身份在说话。”赵祁笑着说。
“那我们更应该在会议桌上谈才对，”夏林双手交握住酒杯，看了看四周，“而不应该是这里……这种地方。”
“这里有我们两人珍贵的回忆，不是吗？”赵祁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角落里的那张桌子，“尤其是那。”
“你是想说在那张桌子上你第一次吻了我，还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着——你父母为你安排的对象？”夏林端着酒杯站起来，垂着眼看他，“我不会接受你的任何条件，也不想再听你任何拙劣的谎言。”
“我的要求不多，和我复合。”赵祁把他按回座位，“或许你觉得我没资格提这种要求，因为在你看来，我确实是劈腿了。”
“在我看来？”夏林一只手推后他的肩膀。
赵祁顺着力道坐回去，笑到：“不说那些，向光网络到了这个地步，你不同意也没办法。新游戏的制作组和你们签的合同快到期了，而且建模组组长最近在和我们公司的一位秘书在恋爱中，这事你知道吧？”
夏林冷冷地看着他。
赵祁竖起三根指头：“三个月。我给你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我会继续我的计划，你好好考虑吧。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向你父亲求助……”
夏林听到那个词时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揪住赵祁的领子，一字一句地说：“去你妈的，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平时淡漠而冷静的男人终于撕下了他那虚伪的表象，他双眼布满血丝，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赵祁的脸上。
3
“嘿，向先生！”娃娃脸调酒师拽住路过的服务生，“今天来上班啦！”
向翎向他点点头，微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却没说谢什么。
娃娃脸摆摆手以示不用，问他：“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在附近看见过一个男的，嗯……大概一米八几，头发染成金色，梳到后面，长得一副肾亏的样子？”
向翎思考了几秒，摇摇头：“没见过。怎么，他欠你钱？”
“哪儿啊，我就是不想见到他。”娃娃脸低头擦酒杯。
向翎笑了笑，说：“你之前没告诉过我，但你是同性恋吧？不然也不会呆在这里。”
“是是是！怎么了？比不得你这个来gay吧打工的宇宙第一直男！”娃娃脸把抹布一丢，转身拿酒。
“我第一天来上班，有没有什么建议？”向翎问他。
“嗯……一，别和那些男人离得太近；二，不许和帅气迷人的调酒师讨价还价；三，……”娃娃脸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某个方向。
向翎也跟着回头。
“去你妈的，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远处，男人的脸在蓝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没有血色，被打的人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他向后趔趄几步，撞到了桌子，上面的酒杯纷纷砸碎在地上。
“……第三，最好别去管这种事情。”娃娃脸清冷的声音惊醒了正看着那边入神的向翎。
“为什么？”向翎只觉得那个人看上去莫名的眼熟，他下意识地从高脚椅上站起来，拿起了托盘，“那是谁？”
“那是夏先生，夏林。”娃娃脸微微抬起下巴，饶有兴味的看着那边，“说起来你们俩的名字还挺像。”
向翎拿了杯酒，朝夏林走过去。
4
“三年不见，你力气倒是大了点。”赵祁摸了摸自己破了皮的唇角，“现在很难把你和当年我床上那个柔弱的男孩子联系起来了。”
夏林瞥他一眼，端起自己的杯子转身离开，赵祁却在这时一把拽住他，夏林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一杯酒泼了过去。
赵祁为了抓他的手往侧面踏了两步，这杯酒就直接掠过空气，泼在了刚走过来准备劝架的向翎身上。
夏林转过身，略带歉意地看向翎一眼，又蹩起眉看着赵祁，周身的温度降至了冰点。
这时候向翎依然保持着完美的仪态，他一只手拦住正要动作的赵祁，说：“先生，酒吧内不允许暴力行为。”
赵祁却无视了向翎，对夏林说：“三个月内，我的条件不变，只要你答应，就能重新掌握向光的发展。”
夏林嘲讽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拳头又紧紧地攥了起来，气氛在这时剑拔弩张到了极点，周围有不少人都看过来，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向翎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娃娃脸对他撇了撇嘴，用目光指向门口的一个不速之客——一个金发男人在人群中异常显眼，他快步朝着这边走来。
一个一头齐耳亚麻色头发的服务生灵活地挤过来，拽了拽向翎，把他往后拉了几步。
“夏林！你没事吧！”突然出现的金发男人不由分说地一把扯过夏林，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强硬地把他拉走了。
赵祁坐了回去，松了松领带，向翎看看他，又看看那个金发男人——这人是不是刚娃娃脸说的那个，长的一副肾亏的样子的人？
虽然好奇，但向翎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必要，也没有办法理解这些人弯弯绕绕的故事，他想问问别人，另一个服务生却早就不知道哪去了。他只好端起托盘去隔间换身衣服。
5
“我来晚了……对不起。”酒吧门口，金发男人靠着墙，看着地面。
“秦乔，不用道歉。”夏林背对着他，语气听不出喜怒，“我知道你一定不是故意的。你还有话和他说吧，我先走了。”
夏林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秦乔抬头盯着头顶暗弱的路灯光，又看看酒吧招牌上“喑天”字样的荧光灯管，想起夏林小时候阳光快乐的样子，想起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轻轻叹了口气。
“明明还是放不下，为什么偏要折磨自己呢。”他喃喃自语到。
秦乔的背靠在粗糙处理过的墙面上，慢慢地下滑，直到感受到来自地面的寒气。他裹了裹自己的短款明黄色羽绒大衣，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包被压瘪的烟，盯着那上面的铅字发呆。
“吸烟有害健康。”他念叨着，抽出一根，点上。
突然秦乔感到脖子后面刮过一阵阴风——
“知道有害健康你还抽？”不知道何时出现的调酒师用手掌抽了他脑袋一下，夺过那根刚刚开始使命的充满罪恶化学物质的小小柱状物，准准地扔到两米外的垃圾桶里。
秦乔双手抱在一起，没说话。
“这种场景曾经发生过。”调酒师的声音在此刻听上去低沉而又磁性，和他稚嫩的长相完全不符。秦乔想要回头看看那个人，却什么也没做。
“是啊，我被孤独地抛弃在路灯下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这次会是夏林…”秦乔搓搓手，呵了口气。
“你以为我在说什么？”秦乔听到那个人向后退了一步，轻笑一声，“我是说，曾经也有过一个雪天，我劝你别抽烟了。”
随后调酒师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口的阴影里。
秦乔发够了呆，扶着墙站起来想要追寻那个人的踪迹时，才注意到飘摇而下的细碎的雪花在路灯微弱的结界内打着转儿。
6
向翎换完衣服出来，正好看到娃娃脸从门口走进来。
“做什么去了，怎么也不穿件大衣？”向翎帮他收拾起东西，“我记得你以前很怕冷。”
“现在也怕。”娃娃脸活动了下冻僵的手，用那苍白如纸的手指拈起一个高脚杯，放回架子上，“不是和你说了，别去管那些事情？圈子里的故事太复杂，你不过来这几周——或者更短，何必给自己招惹不痛快？还有，今天不缺人手，正巧你的制服湿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哦。你说什么不痛快？”向翎很自然的握住了他的手，试图给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添上点血色。
“这习惯你得改改了，”调酒师苦笑道，“别忘了这是哪。”
“哦，好，好。”向翎松了手，找到热水壶，倒了杯温水塞给他拿着，“先暖着。对了，我们之前说到哪了？”
“那两个人，被打的是赵氏集团二公子，赵祁，另一个是个游戏公司的总裁，夏林。他俩曾经是大学同学，但是赵祁欺骗了夏林的感情，劈腿被揭穿等一系列过程都是在这儿发生的，”调酒师用眼神示意角落里那张桌子，“喏，就是那。”
“哦——不懂。”向翎耸耸肩，“反正之后我在别管就行了，对吗？”
“亏你还是个学心理的。你往那边看，”调酒师又指指刚刚冲突发生的地方，“那已经有两个男孩子正把自己往赵公子身上送，瞧见没？这事还没完。”
“这算是一夜情还是身体交易？”
“那就看赵公子的意思了。”调酒师摇摇头，把水杯放下，开始干活，“明天来早点，我把你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向翎临走时，颇有感叹地说：“贵圈真乱。”
调酒师笑了两声：“这种事情啊，男的女的都一样！”
7
夏林皱着眉，看上去很是不爽地盯着屏幕。
秦思站在办公室门口踌躇着，一边透过玻璃窗打量总裁发青的脸色，一边给门口的电话助理打手势，让她快点进去。
电话助理像个战战兢兢的鹌鹑似的，她回头看看身后排队等待“审判”的一长串人，吞了口口水，轻轻敲了敲门，后退两步。
“进。”
秦思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拍拍她的肩。
金属混木制的大门打开又合上，时间在此刻变得无比漫长，众人的目光里都带上了些希望。
秦思霸占着窗口的观察位，她看着电话助理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然后夏林慢慢抬起头，嘴唇张开，微微聚拢起来——
“滚。”
电话助理求之不得地滚出来了。
众人纷纷投去艳羡的目光——能在夏总心情不好的时候仅仅收到一个“滚”字就脱身，这简直是顶级待遇啊！
电话助理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竟然带了点红晕：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妈呀夏总冷漠地说滚的时候怎么那么性感！！但是还是好恐怖。
她从自己手中的文件了抽出一份递给秦思，迅速离开了这片“不详之地”，其它同事也纷纷效仿，把那些急需总裁过目的文件给了她。
“喂，夏总可是说让你们亲自……”秦思的话音还没落，门廊已经空无一人了。
最近赵氏集团旗下的荣飞公司对向光的打压力度越来越大，甚至扬言要用新游戏《王朝》“吊打”向光正在制作中的《长安》，公司上下的数据均有下滑，而那些独立的制作组更是纷纷要求加薪，不然就跳槽去别处，弄得四处人心惶惶。
秦思作为秘书，每天忙着和人事部打交道已经要焦头烂额了，还得负责把一个个负责人叫去总裁办公室。而自从接了前天的那通电话起，夏林的脸色就没放过晴，她也就不得不每天经历一次这种场景。
8
秦思无奈地抱着一摞文件推门进去，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刚要开口，夏林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你去告诉《长安》制作组组长，如果他对我们公司的技术团队有任何问题，尽管提，再有私下寻找其他非我司制作组帮忙的行为，就剥夺他们的自由开发权。”
秦思看他的表情还算平静，忙说是，又赶紧说：“最近荣飞公司的新游戏似乎正为赶上《长安》的发售日期而加快进度，甚至是不断向我们的HCB制作组发出高薪邀请。舆论方面，已经有三家大型自媒体对荣飞的《王朝》进行了宣传，我们是不是该……”
夏林沉默了一会，看向秦思：“这些问题还用我教你吗？”
“舆论反击？”
“什么都别做。”夏林抽出一份报告，随手翻了翻，“还有，让媒体部放消息，我们的游戏四月就出。”
“可现在已经一月了，原定的日期是七月份……”秦思突然想到了什么，闭上了嘴，又问，“那长安制作组的人需要通知吗？”
“他们是个绑着金块的定时炸弹。”夏林冷冷地说，“不通知他们，只告诉他们离合同到期还有段时间，别着急找下家。如果下个月游戏不能制作完成，让他们看着办——要么是在没有工资的状态下熬过合同期，要么是把拖了一年的游戏做出来，或者他们有钱付那上百万的违约金。”
“可万一荣飞铁了心要挖走他们，出了这笔钱呢？”
“荣飞不会。赵二公子在三个月内都不会允许他们踏出那一步，足够我们行动了。”
“您是说赵祁，赵经理？今天他打过电话来。”
“我知道。你们下次再接到他的电话，就说夏总祝他新年快乐，然后让他滚。”
9
那一天晚上，夏林加班到了暮色笼罩大地，天边泛着不详的橘红色，往日里那些明亮的细碎的光芒也看不真切，高高低低的玻璃大厦反射着太阳燃烧的余烬，耸立在浓稠的雪雾中，就好像一座座孤独的山岛。
夏林并不着急回家，因为不管他在哪里都只是独自一人。他收拾出许久没有使用过的休息室，锁上门，坐在床上盯着手机发呆。
秦乔又在叫他去酒吧坐坐，只是这次秦乔的口气非常小心翼翼——大概是为了上周的事情而心虚？
我又没有生气。夏林有些为友人的敏感而郁闷。
他和秦乔曾经是高中同学，是对方最好的朋友，从那时候开始，夏林就敬佩着这个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强烈吸引力的男孩子——秦乔生来的一副好皮囊，有着极高的时尚品味，从高中起就风骚到人尽皆知。
虽然大学期间阔别多年，但意外在gay吧重逢后，有着相同取向的两人变得比以前更加亲密，夏林便也对他敞开了心扉，将那些他并不愿提起的陈年旧事倾诉出来。
夏林以为知道了他身世的秦乔会理解他为什么恨极了劈腿的赵祁，可当消失了三年的赵祁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却发现秦乔和赵祁保持着联系。
尽管都是成年人了，夏林还是会为这种问题而感到迷惘和难过，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种似曾相识的压抑感再次出现，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最后看了眼窗外的余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瓶，将最后两粒倒出来，咽下，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