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昨日赏读独立团赵刚政委诗文———歌行体古诗 血染的罗裙(写给一个被悲惨人世无情吞噬的美丽女孩),深为感染,其所思所慨,于我心有戚戚焉,故七律以和,聊表共鸣之意。兼论《公孙九娘》一反常态的创作手法中所含深层命意。
七律·我眼中的公孙九娘
柳岸蝉鸣雁一行,潮平倩影淡梳妆。
临风照水两湖醉,闭月羞花满院香。
洒汗经年修旧舍,画墙何日诉衷肠。
夜半钟声吟梦醒,泪襟相思是家乡。
余平生喜读《聊斋志异》,留仙自志中有言:“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余深以为然,故常感慨于先生“孤愤之托,幽婉哀怨”之深意!
公孙九娘,这个人物从头到尾都被灌输了悲剧的意蕴,在济南因母亲含恨而死,她便也抹脖子自杀了,死后被埋在了丛葬所,和母亲的灵魂孤苦相伴。直到遇见了莱阳生,命运掀起了波澜,但始终没有脱掉一个悲字。在本应该最欢快的新婚之夜,却自述身世、痛苦不已,作了两首悲痛的七绝。天快亮的时候又要催促莱阳生赶快回去,最后不得不被迫和莱阳生分开,而最终连请求莱阳生帮助自己的骸骨运回故乡的愿望都没有实现。公孙九娘是大家闺秀,能诗能文,知书达理,本应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过上幸福无虞的日子。无奈命途多舛,生前遭遇了无数的坎坷,死后还要承受无尽的痛苦。这恰是作者对那个黑暗的时代和腐朽的社会最强烈的大声控诉!
《公孙九娘》是《聊斋志异》里面很特殊的一篇,蒲松林彻头彻尾地都用悲剧去描写一个主人公也是绝无仅有的。在《公孙九娘》这部作品中,在公孙九娘这个人物身上,作者倾注了更多的同情和自己的孤愤之意。
《公孙九娘》是蒲松龄“人鬼大团圆式”结局中的一个异类,一个少有的悲剧故事,读过蒲松龄小说的人都知道他的故事结局绝大部分都是大团圆。譬如聂小倩和宁采臣、婴宁和王子服、连城和乔生等等诸如此类最后都获得了一个理想式的美好结局。
但《公孙九娘》不同,蒲松龄在这篇文章中摈弃了之前一贯的创作手法,在蒲松龄笔下,“阴间即等于阳间”,活着的人来到阴间以后,遇到的是一个完全和阳间相同的世界。可以和知书达理的鬼魂交谈、可以和他们做朋友,吃他们提供的食物,以及和女鬼长相厮守。
在他的笔下,“人与鬼”没有了界限,人是鬼,鬼也是人。但在《公孙九娘》中蒲松龄是一反常态的设置了“人鬼殊途”的界线。人和鬼之间那种模糊的关系不存在了,人就是人,鬼就是鬼,阳间就是阳间,阴间就是阴间。在这篇故事中,人和鬼首次有了矛盾,产生了不可消弭的界线。
如身为女鬼的公孙九娘对莱阳生说:“人鬼路殊,君不宜久滞。”这是非常奇怪的,按照蒲松龄一贯的写作手法,公孙九娘本该和莱阳生幸福的生活下去,为何蒲松龄却让这个故事的结局变成一个悲剧呢?
《公孙九娘》与登莱起义始末以及关联———
在对《公孙九娘》的文本进行解读前,先来简单了解一下发生在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的登莱起义,这是故事的历史背景。顺治十六年,郑成功再次北伐,相继攻克镇江、瓜洲等地,进而包围南京。郑成功的壮举得到许多江南百姓的响应,其中曾在顺治五年举兵抗清的山东人于七为了响应郑成功,再次发动第二次锯齿牙山起义,并得到文登和栖霞两府百姓的响应。
但随着郑成功在南京之战中的失败,并最终退守厦门。于七所领导的起义也迅速遭到清军的镇压,当时清军总数达到四万,围攻于七部所在的锯齿牙山,这次响应郑成功的起义最终因寡不敌众以及无法得到有效支援而宣告失败。大量的起义官兵、家属和百姓在起义失败后遭到杀害。
而蒲松龄正是以此为背景,创作了《公孙九娘》这篇故事。故事的主角莱阳生也有几个亲友在这场劫难中被杀,于是便来到济南祭奠亲友。在这里他遇到了在这场劫难中遇害的公孙九娘以及自己的外甥女,按照蒲松龄一贯的手法。故事的上半部分并未显现出不同之处,莱阳生帮助外甥女做媒,和另一个男性鬼魂朱生促成了一段姻缘。而在外甥女的帮助下,莱阳生和公孙九娘也促成了一段“人鬼恋”。但故事到了这里开始显现出不同,蒲松龄开始刻意显现出公孙九娘所在的这个村庄莱霞里和人间的不同。
公孙九娘尽管同意嫁给莱阳生,却要求莱阳生入赘。乍一看似乎没有问题,但仔细揣摩却不难发现蒲松龄这是在凸显公孙九娘蒙冤而死的怨气和执念。在故事《聂小倩》中,同样身为孤魂野鬼的聂小倩不远千里的也要跟着宁采臣去到他家,因为要报答他的恩情,因此要服侍宁采臣一辈子,即便起初没有得到宁采臣家人的接纳,这也并没有浇灭聂小倩的热情。
但在《公孙九娘》这一故事中,蒲松龄却改变了自己的手法。他给公孙九娘找了一个不想远嫁的理由说“老耄无他骨肉,不欲九娘远嫁,期今夜舅往赘诸其家”,我们看到这里时是无法发现问题的。后来莱阳生和公孙九娘的母亲等鬼魂入席饮酒时,蒲松龄再次做出了暗示说“筵中进馔,无异人世。然主人自举,殊不劝进。”
这是有一个矛盾,既然“无异人世”,为何公孙九娘后来要对莱阳生说“人鬼路殊,君不宜久滞”呢?显然蒲松龄是在烘托公孙九娘内心那股久久不能释怀的怨恨,在一夜春宵过后,公孙九娘赠给莱阳生一双罗袜作为信物,便离开了莱阳生。
为何公孙九娘要这么做呢?因为她和自己的母亲都是在于七起义后被清兵杀害和逼死的,“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这是公孙九娘的冤屈所在。作为普通的女性,她们本来和这场动乱无关,但依然被害。
所以公孙九娘和她母亲本就不打算和莱阳生过幸福的阳间生活,这也就不难怪公孙九娘的母亲为何在成婚当晚面对莱阳生表现出“主人自举,殊不劝进”的冷漠态度。因为这些无辜蒙冤而死的鬼魂心中有怨气,放不下心里的执念,因此不能融入到阳间生活中。
实际上蒲松龄正是要通过这一场景借此刻画于七领导的“登莱起义”失败后这些官兵家属、老百姓遭到的残酷报复。
因此,公孙九娘离开了莱阳生,可莱阳生却对公孙九娘念念不忘。他回去寻找公孙九娘,却再也找不到原来那个叫做“莱霞里”的鬼村了,莱阳生睹物思人,想要从公孙九娘送给自己的罗袜中寻求慰藉,但在人间打开的这件阴间物品,却立马化作粉末随风消散了,“展视罗袜,着风寸断,腐如灰烬。”
这是蒲松龄笔下少有的阴阳分明的界线,阳间的人不能待在阴间,而阴间的物品也不能存在于阳间。阴阳世界由此展现了它水火不容,阴阳分隔的泾渭分明的界线,这条界线是因为某种神秘的自然法则造成的吗?是,可也不是。
因为蒲松龄要借此凸显公孙九娘心中巨大的苦楚和冤屈,由于对在阳间的遭遇怀着巨大的恨,所以公孙九娘也就有阳间世界有了冲突。所以,当后来莱阳生偶然再遇到公孙九娘时,两人已经形同陌路,在那孤坟荒冢间,无论莱阳生怎么呼唤,公孙九娘都犹如不曾认识过他一样。
而在莱阳生的步步追问之下,公孙九娘也犹如那罗袜一般化作一股青烟消失了。公孙九娘是否还认识莱阳生呢?可能认识,也可能不认识,这些在故事的最后显现的并不重要了,实质上蒲松龄正是要撕裂公孙九娘和莱阳生之间的幸福,以此来凸显公孙九娘无处申冤的痛苦和凄惨。
对此蒲松龄也感到无能为力,他和公孙九娘都作为两个无比弱小的社会个体,如何能够和当时已经蜕变为国家机器的清朝政府抗衡呢?即便蒲松龄的想象力再丰富,他如何能够让一个政权承认自己的错误,以达到为公孙九娘伸冤的目的?
显然,不管是蒲松龄还是公孙九娘他们都知道,这巨大的冤屈将成为永恒的历史伤痛无法消弭。因此蒲松龄这才说“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实质上公孙九娘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在那个鬼村莱霞里,还有许多同样遭受冤杀的鬼魂同样面临着无处申冤的处境。
而这种伤痛不是一个人的痛,而是一群人的痛。
蒲松龄之所以一反常态没有给这段“人鬼恋”设置一个圆满的大结局,其实正是要以这个悲情的故事结局在烘托公孙九娘内心的伤楚,因那种无处申冤的痛苦才与阳间产生的隔阂。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公孙九娘》这篇故事里人与鬼的界线依然是不存在的,否则莱阳生便不可能与公孙九娘结成夫妻了。
但这种阴阳界限毕竟又是存在的,但却并不是神秘的自然法则,而是时代的伤痛,正是这种伤痛造就了公孙九娘和莱阳生阴阳两隔的惨剧。因为这种伤痛无法消弭,无法调和,倘若地府里的陆判官能够对公孙九娘蒙受的冤屈做出审判,使坏人得到审判。
那么这种痛苦显然便能得到消弭,但实际上这是不能的,因为公孙九娘的痛苦并不是个人的痛苦,而是属于莱霞里那一群冤鬼的时代之痛。因此,莱阳生最后终究还是和公孙九娘阴阳两隔,只能从她留下的两首悲凉的诗歌中寄托以些许温情了:
其一: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
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其二: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
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2021.0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