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悬，墨色的夜空零零散散挂着几颗星子，如同一块镶了宝石的藏蓝色锦缎。
夜色之下立着一座巍峨高耸的城楼，高低起伏的女墙上插着一排红底黑边的旗帜。刚下过一场薄雨，月色显得格外清冷明亮，银辉泠泠洒在城楼冰冷而坚实的砖墙上，给灰暗的城墙披了一层银白色的光亮，也将城门上方两个隶书的大字映得清晰可见——
晋阳。
光亮的另一面，高大的晋阳城墙向城里投下大片漆黑阴影。数十丈的阴影之中，一切皆隐藏在黑暗里。
黑暗的阴影中蹿出一个漆黑的影子，黑如漫天夜色，黑如棋盘上一枚跳跃的黑子，唯有嵌在衣料里的几缕银丝在月光中微微发亮。
黑影沿着街道一路疾行，行踪时而暴露于月色之下，时而隐匿于临街房屋投下的阴影之中。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巡夜的更夫挑着灯笼从一条小巷转入大街，挥着鼓槌将手中梆子连敲三下，栖息在巷口茂盛榆树上的几只斑雀受了惊吓，刷地一声振翅飞起。
更夫大摇大摆，完全没想到大半夜路上还有人，于是和仓皇往巷子里钻的黑衣人撞了个满怀。
黑影被更夫绊了一脚，踉跄了一下，一头摔到地上，更夫则直接被黑影撞得栽了个四脚朝天，梆子、槌子，灯笼摔了一地。
更夫被撞得眼冒金星，揉着脑袋骂骂咧咧冲倒在一边的黑衣人吆喝。“喂，大半夜的你这人走路长不长眼睛！”
更夫晃晃悠悠从地上爬起来，黑衣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更夫狐疑地四下看了看，一个人影也瞧不见，就像方才压根没人撞他，是他自己不小心栽倒了一样。
找不到人出气，更夫只好自认倒霉，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地抱怨，一面弯腰去捡散落地上的东西。
捡了梆子，正要伸手捡灯笼，手却不由自主停在半空。灯笼恹恹的火光照亮了地面上一滩黏糊糊的红色，正是方才那黑衣人跌倒的地方。
更夫心里一阵七上八下，颤颤巍巍伸出手指蘸了一点，闻了闻，不禁啊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是血！
他心中害怕，吓得扔了梆子往街上跑。
刚跑上街，便听见哒哒马蹄声。
城门方向一骑策马扬鞭，循着月色风尘仆仆而来，鞭声霹雳，马蹄声急。马是良驹，通体如墨，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转瞬已奔至更夫面前。
马背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急急勒马，向更夫打探黑衣人的下落。
更夫惊魂稳定，心里打着鼓，说不出话来。
见更夫不答，年轻人翻身下马，抱拳作揖道：“小生家中遭了贼人，盗走了家中至宝，那宝贝对小生着实重要，关系到小生一家人的生死，若兄台知道黑衣人的下落，还望如实相告，便是对小生有救命之恩！”
更夫上上下下打量年轻人，长得虽算不得俊朗，倒也端端正正，有几分书生气。枣红的锦缎长袍，佩带上的玉佩色泽上乘，玲珑剔透，只看这一身行头和胯下骏马便知是个名门之子。
更夫看他态度诚恳，不似撒谎，并且言行举止又谦逊有礼，更对他平添了几分好感，也就渐渐平复了心情，指向巷子深处：“朝那边走了，刚走！”接着又补充道：“那贼受了伤，伤的不轻！”
年轻人楞了一下。灯笼犹自倒在深巷一旁，将地上一滩血迹照的斑斑驳驳，年轻人随即眼中荡开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挑起灯笼向前照了照，地上长长一串血脚印，一直延伸到深巷无尽的黑暗中。
他朝更夫作了一揖，立刻翻身上马，沿着血脚印追了过去。
沿着血迹追出巷子，追上另一条街，走到一半，血迹却忽然消失了。
整条街道空空荡荡，月光洒在街道两侧灰色瓦片和青色的石砖上，洒在光滑锃亮的石板和院墙外的树木上，如同一幅工笔细致描摹的水墨。
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将房屋切割成无数方格，放眼望去，整座晋阳城仿佛设在天地之间的棋盘，而勒马停下的年轻人正是身处棋局之中的一枚棋子。
他仔细环视四周，灰瓦青砖的民房鳞次栉比，密密麻麻排列在城墙围起来的四方城池中。
他皱了皱眉，巴掌大的晋阳城，自己骑马来追，黑衣人又受伤在身，竟然还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了！年轻人越想越气，揪着缰绳原地打了两转，转念一想，地上那滩血足以表明黑衣人受了重伤，勉强奔逃已经耗尽了力气，绝无余力翻墙入院，而血迹消失之地处处是家门紧闭的民宅，黑衣人若想藏身，唯一的可能就是——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座歌舞升平的青楼，嘴角重新噙起一丝笑容。
何凤楼里的老鸨眼尖，一眼就看见有位年轻有钱的公子在楼前驻足，欢天喜地跑出来招呼。
楼阁之中飘出阵阵酒气和女子轻佻放荡的笑声。
年轻人平生最看不惯便是这种吟风弄月的地方，来这儿的不是污秽下流的浪人，就是仗着家中几分财势的纨绔子弟，没一个正人君子。他厌恶地闭了闭眼，低头又看见浓妆艳抹、故作娇态的老婆子，更是嫌恶的几乎作呕。
但这一次，他不得不捏着鼻子往里走，那个黑衣人，必须得死。
他没有对更夫讲实情，黑衣人拿到的东西并非传家宝，却是比传家宝重要千万倍的东西，是比他自己、比千万人的命还要值钱的东西，那件东西关系到皇族，关系到大胤朝，关系到一项惊天动地的大计划。
他不再踌躇，立刻从马背上跳下来，将缰绳丢给老鸨，径自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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