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京都今天又没下雨，距离上次气象报告说的特大暴雨已经接近一个星期。
倘若是晴天那也就罢了，偏偏铅灰色的阴云盘旋在城市的上空久久不肯离去，仿佛一个闹情绪的病人不断地压抑自己，正无声地向气象员示威着。寒冷的冬风在夜里越发地凛冽起来，把人冻得直不想出门。
可即便在这样尴尬的天气里，也还总有一些如约而至的拜访。
“咚，咚，咚。请问，芥川医生在吗？”一个低沉的男声伴着敲门声响起。
“啊，这个时候来拜访的，是鹰司警官吧，快快请进。”说来也奇怪，这名叫芥川的医生似乎没有助手，又或者只是与鹰司十分相熟。他连忙起身，亲自打开了门，把名叫鹰司的警官请进了房间，接过其御寒的大衣并挂好在墙上。
“有劳了。”鹰司冲着芥川点点头，半躺在了一张长椅上。“楼下的自行车新买的吧？你的收入，不至于买自行车啊。”
“看起来比较新罢了。我们这行不常出外勤，自行车够用了。话说这么冷的天，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芥川端过一杯热水递给了鹰司。
“谢谢。”鹰司接过水杯吹了吹，喝了一口。
“要是不来这一周一次的心理疏导，那我可就真的没有好觉可以睡了。”这话说得倒是一点都不假，每天和形形色色的罪犯接触使得精神过于紧张还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那些惨不忍睹的犯罪现场，那才是真叫人过目不忘，噩梦连连，时间一长，指不定让人出什么心理问题。
“这鬼天气，帮了你不少的‘忙’吧？”芥川指了指窗外，“这气氛，着实压抑的紧，容易让人心里不安，失眠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托你的‘福’。”鹰司双手打了个引号，回敬了芥川一句。“这鬼天气不仅让我不安失眠，还让整座城市都不安失眠了呢。”
“哦？”芥川的眼睛亮了亮，“看样子最近又有什么棘手的案件让警官先生头疼了吧。”
“拜托，我今天可是来睡觉的啊，又要给你讲故事了？”鹰司无奈道，看样子这样的请求也并不是第一次了。
“讲吧讲吧，讲完今天的诊费就免了。说出让你心烦的事情，对疏导可是百利无一害呢。”芥川轻车熟路地诱惑着，在情在理。
“切……又是这一套，好吧。话说回来我还以为凭我们的交情早已脱离了金钱这样的低级话题。”鹰司略带不满地妥协着，一如既往。
“哈哈。”芥川干笑着，不再说什么。鹰司喝了口水，清了清喉咙。
【2】
那是上个星期的事情了，准确来说是星期四晚上。这一天的天气和今天的如出一辙。被害人的姓名，叫做北条晨寺。
也许吧，这样的一个普通名字听来陌生，在偌大的京都里能够找到无数叫这名字的人。然而，京都最大的财团——三友财团，其明面上的掌控者北条晨寺，和被害人是同一身份这一点，在偌大的京都里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北条他娶了一个好妻子啊。”熟悉的人总是这样私底下偷偷说道。据闻，北条是上门女婿。而这一事实究竟让北条在成功的路上少走了多少步，我们不得而知。也有传言说，北条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妻管严，由于自身的成绩依仗妻子得来，对妻子的态度毕恭毕敬乃至常年被指使也就并不奇怪了。
可不管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有着怎样无与伦比的名气、才华、财富以及力量，胸腹中了血淋淋的八刀，终究也只能如普通人一般闭上自己的双眼。
“说来巧合，案发的地点就在离这里一条街的距离。”鹰司从位子上站起身，向窗外指了指。芥川看了一眼窗外，目力所及的尽头，拐个弯就是一个小巷子，距离这里恰好一条街。道路周边稀稀拉拉地开着几家店铺，没有名字的河浩浩荡荡地从街道下方穿过。
“作案的工具在现场没有找着，想必是被丢进了河里。”鹰司耸了耸肩，又躺回了椅子上。
“巷子里的监控不多，罪犯利用了死角紧紧地用被害人的身体做了掩护，我们只能从监控里看见被害人的背部。”讲到这里，鹰司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太阳穴的两侧，颇为头疼道：“已经一个星期了，关于被害人的交际网络的调查还在进行中，但暂时还没有什么消息。怎么样医生，好奇心满足了吧？赶紧让我好好睡个觉吧。”他把双手往后一枕，作势要闭眼。
“哼哼，有点意思啊。”没想到芥川医生出奇地来了那么一句。“鹰司警官，要不要推理看看？”
“别了吧，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你最近是柯南道尔看太多了是不是？”
“哈哈哈，你怎么知道我最近看的柯南道尔。来嘛！我都说了不收你钱了。”
“我看你就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心理医生。我还以为收费这码事已经随着故事结束了。”鹰司愤愤道，“让我睡个好觉有这么困难吗？”
“我倒是看你一点儿也不像是个警官。”芥川微笑道，“在我看来，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3】
“首先，今天是周五。案发时间是上周四晚上。我认为，案子有两个疑点。”芥川扶了扶眼镜，走到躺椅前，右手伸到鹰司面前比了个2的手势。
“还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你是个医生吗？你在从医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啊！”鹰司虚着眼吐槽道，打掉了芥川那只在面前晃来晃去的右手。
芥川没有搭理他的吐槽，自顾自地说下去：“首先罪犯必须是这附近的居民不是吗？能够利用监控的死角，想必是对这片区域十分的熟悉。”
“这点不用你说。”鹰司摆了摆手打断了芥川的发言，“我们也对街道边的店铺进行了调查，基本没有什么嫌疑。案发当时太晚了，天气又冷，基本没有人留意外面的动静。”
芥川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毫不在意地继续道：“其次，这人的行动具备着相当的机动性。熟悉案发地点方便行凶是原因之一，我想，能够迅速撤离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假如真如你所说，犯人不是这附近的居民，那么想必他有一个很好的身份，在熟悉环境之余，可以帮助他迅速撤离又不引起注意。”
“你……你是说……”鹰司瞪大了他的眼睛，嘴里咕噜噜地含糊着，似乎被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扼住了喉咙。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课堂上的提问环节，怕说错答案而欲言又止的自己。
“犯人很有可能是这个片区的出租车司机，我的怀疑而已。”芥川看着鹰司吃惊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转过了身，径直走到窗前。
“至于动机嘛……想必也和被害人那天晚上出现在小巷里的原因有关。比方说，被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又为何会一个人独自出现在那里。”他指了指窗外，“果然还是很让人介意啊。连续好几天了，这辆出租车总会在这小巷拐角入口处停留好一阵子。”
“你说什么？”鹰司连忙跑到窗前，果不其然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那里。“这小子还真是胆大妄为啊。我这就去抓住他。”
“慢着慢着。”芥川一把拉住了正欲离开的鹰司。“你没有证据怎么抓他。一旦被人问起，他大可以说是听说这里发生了命案，作为这一片的司机，所以总是忍不住停下来看看不是吗？”说到这里，芥川停顿了一下，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冷笑一声，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窗外：“哼，不过嘛……我曾听说，有些自以为伟大的罪犯会重返犯罪现场，有的分明在潜逃，却故意谈及自己的案情，以此感到莫大的满足。说不定，这位司机正在和他的乘客眉飞色舞地谈起这件事呢。”
“岂有此理！”鹰司火了，气冲冲地甩开芥川的手，径直地走到了门口。
“正好，我渴了。如果您身上有零钱，劳烦出门左转帮我买瓶可乐可以吗？”芥川在鹰司的身后嚷了一句。因为他知道，鹰司虽然冲动，但并不是那种毫无证据就行动的人。
“你小子想得倒是美，我身上没有零钱！你有没有？请我也喝点东西？”鹰司刹住了车，回头问道。
“没有，我连零钱包也没有。”“巧了，我也是。”两人在钱财方面的答案出奇地一致。
“那就还请乖乖坐下，继续推理吧。”芥川倒了杯水，用手指了指躺椅。“只有弄明白了北条晨寺为什么大半夜一个人出现在那里，才有意义。”
【4】
“啧，大半夜，一个人在那里，北条晨寺有必要这么低调以至于不顾自己的安全？”芥川递了个眼神过去，意思好像是要鹰司把推理接力下去。
“不……”鹰司看了一眼芥川，心想这医生真是越来越不像医生了啊。他沉吟了片刻，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也许对我们来说是不能理解的。但对于他来说，恰恰可能是必要的。”
“哦？警官您也有什么想法吗？”芥川戏谑地看了一眼鹰司。就在半个小时之前，眼前的这位仁兄还口口声声说要睡觉呢。
“他应该是有什么秘密不能够让身边的人知道，所以才一个人，选择大半夜出现在那个地方。”鹰司皱了皱眉头，“这么想来，出租车司机倒是不太可能了。”
“怎么不可能了。”芥川歪着头，双手抱在胸前问道。
“第一，心有秘密的被害人选择深夜一个人来到这里，只能说明他的秘密就在这里。而调查结果显示，案发地点居民和他并无关系，这也就从侧面证明了，不是秘密就在这里，而是把柄就在这里。北条的秘密被人知晓了，他是来这里赴约的。”
“这也可以看成是北条另一个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了。”芥川补充道。
“没错。第二，从监控摄像可以看出，罪犯下手的时候，和被害人的正面贴的很近，以至于被害人成了掩护。这就说明，是熟人所为。想想看吧，如果是出租车司机，他和北条其实并没有那么熟，且不说不会有把柄，即使有把柄落在了他的手里，在见面的时候北条也会和他保持相当的安全距离。”
“至少来得及转身逃走。退一步说，就算是逃不掉也不至于刀刀在胸腹。”芥川饶有兴趣地说道，“可按你这样说来，线索就全都断了吧。哎呀呀，果然还是让你睡个好觉比较好，白折腾了。”
“哼！托你的福。”鹰司冷冷地道。芥川这小子是挺让人生气的，但今天晚上的讨论却也给自己带来了一些新的思路。
“抱歉抱歉。”芥川嘻嘻哈哈地鞠了个不太标准的躬，“好好睡，我不吵你了啊。”
【5】
鹰司警官闭上了眼睛。
熟悉附近，机动性强，有被害人的把柄，熟人作案。到底是谁呢。
“这么冷的天气，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要是不来这一周一次的心理疏导，那我可就真的没有好觉可以睡了。”
好像隐隐约约触碰到了什么，回忆里似乎有什么被自己遗忘了。
“哈哈哈，你怎么知道我最近看的柯南道尔。”
对啊，我是怎么知道他看的柯南道尔。随口说的？还是？不，想起来了。
前两个星期来过芥川这儿，芥川手里捧着的就是《福尔摩斯探案全集》。那家伙还企图把书塞给自己呢，开玩笑，侦探和警员是不一样的好吧。我可不是那些总是叼着大烟斗，带着滑稽帽子，手拿放大镜在现场随便撇几眼就毫无根据定别人罪的二流货色。扫了这小子的兴致，他也只好无奈地把书塞回书架。
在几分钟的等待中，鹰司看到桌面上有一份病人档案，是自己的。他好奇地拿了起来看了几眼，又放回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自己的档案下面还有一份档案，他好像看到了北条两个字。
如此说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喂，芥川。”“嗯，怎么了？”
“北条，是不是和我一样，会按期来你这里。”鹰司坐直了身体，盯着芥川。
芥川看着鹰司那张严肃的脸，不禁愣了愣，然后恍然道：“按道理说，这不应该告诉你。一来医患之间有保密协议，二来发生了那档子事情，我不想添麻烦。不过现在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啊。”
“这样说来，你的嫌疑可不小了啊。”鹰司微笑道。这是他进门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而你必须得承认的是，这世上有一些人的笑容，确实天生就是让另外一些人感到害怕的。
“这，这话又怎么说。”芥川紧了紧身子，他看了一眼时钟，已经快要到午夜了，怪不得感觉越来越冷。“你看，这候诊时间也到了，这推理游戏还是改天再玩吧，也是时候各回各家了。”
“不不不。”鹰司摇着手指，站起身，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了芥川的心里。“是时候该听听我的推理了。”
【6】
“和所有来拜访的病人一样，北条晨寺也有自己的烦恼。他的烦恼不来源于他的事业，而来源于他的妻子。”
北条，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妻管严。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如此。妻子的强势使他所取的成就显得十分可笑。不管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出色也好，在外人看来自己就是活在了妻子的影子下。事实上，易怒，暴躁，控制欲强的妻子，让北条压抑至极，直到忍无可忍。
“所以，除了定期来进行心理疏导，北条还在外面有了‘新的恋情’。”鹰司用双手打了个引号，“而这一切，在身为心理医生的你面前，想必是无所遁形。”
“也不尽然。”芥川撇了撇嘴，“这家伙心情一直很低落，不过根据最近几次的谈话结果来看，这家伙心情好得离谱，我看十有八九是谈了恋爱。啊……恋爱这种事情呢，就像是浮在可乐上的冰一样难以掩饰呢……”
“这句话也是柯南道尔写的？浮冰？”
“啊，不是。是一个名字叫三天两觉的作家写的。”
“不管谁说的吧。总而言之，把柄就是这样子出现的。你一直都住在这附近，想必对这里的环境十分熟悉。这样的天气和夜晚，人烟稀少。加上你的自行车，万一真发生什么事情，撤离也就几分钟的事情。你本想敲诈一笔，却没想到遭到了强烈的拒绝。估计是交谈中提到了妻子吧，被害人失去了理智。其实刀子是被害人的，对吗？”
讲到这里，鹰司缓缓拿出了手铐。“可惜，北条的语气和肢体语言出卖了他，你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在躲避监控的前提下，出于职业习惯你一步步地用语言拉近和他的距离，本想自保却在反抗中误杀了他。”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些自以为伟大的罪犯会重返犯罪现场，有的分明在潜逃，却故意谈及自己的案情，以此感到莫大的满足。辛苦你了啊，在我面前眉飞色舞了那么久，相识一场，自己拷上吧。”鹰司把手铐轻轻地拍在了桌子上，却好似法庭上重重敲下的法槌。
是时候结束了。
【7】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精彩！精彩的推理。鹰司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芥川大笑着鼓起掌来，随即迅速把脸摆正：“可是凶手并不是我。我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诺。”说着，芥川掏出来一个墨绿色的钱包，从里面掏出了一张机票。“案发当天，我在泰国呢。”
“钱包好丑。和我老婆的品味一模一样。”鹰司的眼神越过机票，瞄了一眼芥川的钱包，把机票接过手里。“不过这样，我就更加能肯定是你了。”
“什，什么……”芥川嘴巴张了张，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你不是去了泰国嘛。这钱包里，怎么没有泰国的零钱。就这么凑巧花完了？”
“我，零钱包……”“可你说过你没有零钱包的。”
“没有，我连零钱包也没有。”“巧了，我也是。”
“票确实是泰国的机票，但是，你同样可以取了票没有登上飞机的吧。关于不在场证明这点，我打给航空公司问问不就知道了吗？”鹰司胸有成竹，大局已定。
“哈哈哈哈哈。”芥川不惊反笑，“警官，在你打电话之前，不妨先看看钱包里的身份证是谁的？”
【8】
他连忙起身，亲自打开了门，把名叫鹰司的警官请进了房间，接过其御寒的大衣并挂好在墙上。
是那个时候吗……拿了我的钱包。
“钱包好丑。和我老婆的品味一模一样。”
原来是自己的钱包。
“警官，看过他的档案，你也有他的把柄吧。在这一片区域混迹了这么久，监控死角，捷径什么的，不是比我更加理解才是吗？此外，还有什么比一身警服更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呢？你卸下了被害人的心防，也卸下了同事的心防。所有人想必都确实相信你去了旅游。”
“而我呢，确实是去旅游了，但不是泰国。但你的机票，确实有必要打电话问问航空公司了。”芥川一边笑，一边把钱包递还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了那么久，还真是一点证据都没有不是。”芥川笑笑。“动机，凶器，完全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些。至于机票。”他看了一眼时钟，“也不是现在能够查吧？”
“是啊。”鹰司笑笑，耸了耸肩膀，无奈地摊了摊手：“距离午夜还有几分钟。看来今晚你是回不去的了。睡吧睡吧。抱歉抓着你聊了那么久。”
“不收费吧？”“当然，不收了。”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鹰司慢慢闭上了眼，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上的配枪。
在黑暗来临之前，他隐隐好像看到有刀子的亮光一闪而过。
【9】
叮咚，叮咚。十二点刚过。
“轰隆隆。”
久违的大雨，终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