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沁宁！别傻在站那里，快上船！”慕瑶喊完，见沁宁只望着那船，便又跑下来，拉起沁宁，一起向船上走去。

慕瑶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红花黄底的厚衬衣，下面一条青色的长裤。并不像别的江南人一样白，反而是黄黄的脸，透着两坨红晕，显得人很健康。

沁宁不知道慕瑶是谁，只是偶然遇见，年龄又相仿，便很快和慕瑶混在了一起。

什么原因呢？真的，沁宁也不知道。小丫头八九岁大，应该正是爱玩爱笑的年纪，沁宁却是例外，别的孩子可能会因为可以坐船而猴急的不等大人，一溜烟地窜上船。可是沁宁却是站在岸边呆呆地打量起了船的样子。

这儿的河道比一般的河道宽，河水碧绿碧绿的，偶尔几尾鲤鱼跳出来，金色的，红色的脊背一闪一闪的，在阳光下金灿灿，红艳艳的煞是好看。这时，若再有几只野鸭或鸳鸯游过，那就再美不过了。沁宁这样想着。

河道宽宽的，船也高高大大的，黑色的船底，前后平板似的向上翘起，上面是大红漆的房子，年代虽有些久远了，但那精细的做工却是磨不去的。镂空的红色窗户，用旧报纸糊了，宽宽广广的四方红门板，吱吱呀呀地被慕瑶笑嘻嘻地推开。

里面的颜色确是有些黯淡了。报纸不透光，屋子里昏暗暗的。

慕瑶熟悉的带着沁宁绕过前堂，来到后面的小室，里面有一方小小的床铺，东角上放着一个小柜子，小柜子左面还供着一座观音像，高高的悬在那里，慈祥而庄重。慕瑶就在小柜子里翻腾着她的宝贝，什么布老虎，糖纸片，洋火壳。。。 。。。

沁宁一样样地看，慢慢地欣赏着。动作优雅而自然。

忽地，慕瑶用胳膊撞撞沁宁：“怎么样，这些玩意儿好玩吧？这可是我哥哥花了好大的功夫给我弄来的！”沁宁只是笑，笑的很美，眉间微蹙。

（二）

沁宁家原来是北方的，后来有一天，母亲将熟睡的沁宁从被子里掏出来，给她细细地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衣物——全是沁宁喜欢的。穿完后，还不忘将前夜摘下来的刻有沁宁名字的长命锁挂在沁宁的脖子上，塞进衣服的最里层。这才将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沁宁交给了奶妈和管家。

那是沁宁最后一次见母亲，最后一次见北平，最后一次见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地方——那里亭台林立，飞宇檐牙。沁宁每每回忆，都还记得那天的风，冷冽刺骨。

马车马不停蹄地奔走了三个月，最后来到了宿迁。

宿迁多水道，水道上住着“船上人家”，这是沁宁自己取的名字，但管家和奶妈管他们叫强盗。这令沁宁很是不解，后来发现，他们的确可以称的上是强盗——谁家遭了灾，离了家，他们就会成帮结伙地去搜刮一番，什么衣服，锅碗瓢盆，统统带回船上。

沁宁他们就在河道边的客栈里，木质二层楼。楼梯，地板踩上去，吱嘎吱嘎地响。两旁各挂一串红灯笼，长条形的四个顺下来，和两边的垂柳相映成趣，中间的大匾上写着“钦赐玉堂”。

奶妈嫌这里离河道太近了，不安全，不愿意住在这里。可管家是个识字的，一见这几个字，说什么也要住下来。

一天夜里，河道上吵吵嚷嚷，乱作一团，不时还听见枪响。奶妈特特从外间进来叮嘱沁宁不准乱走，说外面保卫队和船上人家打起来了。沁宁的窗子不靠着河道，又出不去，就只能躺在床上，听。

“吱——”房间的窗忽然被推开。一个小小的影子跳进来，轻轻地落在地上，黑影四下看了看，似乎认为屋里没人，又轻轻将窗户关上，这才沿着墙根滑下，如释重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口中说道：“吓死我了！”

这个小孩子，就是慕瑶。

（三）

沁宁不知道怎么形容慕瑶的方言，听起来软软的，好像一口糯米嚼在嘴里，粘粘的，十分好听。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沁宁才愿意这样亲近这个“船上人家”的孩子。

沁宁整天和慕瑶混在一起，知道了慕瑶也不是本地人，是从南方很远的地方来的。沁宁比比划划，慕瑶也看得懂，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啊，谁知道以后会去哪里呢？你呢？”沁宁也摇头，她也不知道，只是这几天常听到管家说，“风声越发的紧了，再待几天雇到合适的马车就离开。”

可是这里的风是最轻柔的，为什么会紧？沁宁不懂，但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于是和慕瑶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了。奶妈很反对这件事，可是看到沁宁很高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告诉管家，看着点沁宁。

（四）

慕瑶带着沁宁上了红船——大家都叫它红船。红船上处处透露着昔日的华贵和霸气。不由得让沁宁想起了自己自从出生一直生活的地方，那个地方亭台林立，朱红色和金黄色交相辉映，就是这样的红色的雕花大门，这样的矮机，这样的窗子。

慕瑶正兴致勃勃地向沁宁展示着她的“收藏品”。突然间一声巨响，船身开始猛烈摇晃。上面的观音像都随着船开始抖动，终于在一个点上失去了平衡，摔了下来，正好砸在了慕瑶身上。沁宁也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膝盖，手肘都渗出了血。

一阵天昏地暗。

顾不得擦一下，沁宁忍着疼痛勉强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慕瑶身边，“慕瑶，慕瑶，你还好吧？你别吓我啊！慕瑶你醒醒啊！”慕瑶身上除了几处擦伤，其他的地方都没有流血，但却已经没有意识，而且被观音像压着无法动弹。这样的场景更是让沁宁慌了神，气血一阵翻涌，一口气从肺腑中吐出，开口喊道：“慕瑶！”

沁宁小的时候，那个门板就是这样砸在了那个从小照顾自己的姐姐身上，姐姐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沁宁以为姐姐又在和她开玩笑了，于是趴在姐姐身边叫她，“姐，姐，快起来吧。”

“姐，别闹了，我知道你是和我开玩笑的。”

“姐！姐！”沁宁拼命地搬着那个铜制的观音像，厚重的梨花木和一座铜像哪里能搬得动？船体依旧在猛烈地摇晃，小屋里的东西早已经乱成了一片。

慕瑶的嘴轻轻地动了几下，沁宁看见连忙将耳朵贴过去，“沁宁，你。。。说话了，嘿嘿。。。真。。。真好听。”“沁宁，快跑，别。。。别管。。。管我。”

沁宁睁着大大的眼睛，猛烈地摇着头。

“慕瑶！”一个女人冲了进来，一把拉开沁宁，开始使劲儿地搬着观音像，“慕瑶坚持住，妈妈这就救你出来！”

沁宁觉得脚上开始凉凉的，低头一看，河水已经渐渐漫上了红船，淹过了沁宁的脚踝。

“轰！”炸弹声，枪击声，交织在一起。

“啪嗒！”，一尾红色的鲤鱼被炸弹摔了上来，落在沁宁面前，不停地翻腾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像沁宁猛烈跳动的心脏。

耳鸣盖过了一切的声音，整个世界充斥着“嗡——”，好像要爆炸。

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慕瑶你坚持住！”慕瑶妈妈大声喊着。

自己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管家将沁宁抱起，正欲离开。沁宁仿佛收到了什么信号一样，“姐！姐！放开我！”两只手胡乱地向前抓着什么，却有什么都抓不到。

呵呵，自己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管家惊喜地看着沁宁，“小姐，你能说话了！你能说话了！”没有顾忌沁宁到底在喊谁，没有在意沁宁为什么突然开口说话了。管家挟着沁宁跳下了船，上了停在岸边的马车，向更南方疾驰而去。

（五）

奶妈在给沁宁梳头发，望着镜子里这个有血有肉的小姐，不由得一阵欣慰。谁知道，自从沁宁姐姐死后，沁宁便不再说一句话了呢？

奶妈满意地放下了梳子，“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沁宁细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良久，笑道，“很好看，很像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