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

✈️速打,只放不收的疯写。

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ship这对的人了。


你离去时是正午时分,一轮艳阳悬在空中。

你离去时我已做完事,独自坐在阳台上。

——泰戈尔

我在凌晨醒来,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我习惯睡觉时拉上厚重的窗帘,一盏灯都不留,久处樊笼,我早就习惯了看不到边际的黑暗。我凭着记忆的路线走到厨房去喝水,地板上真冷,我忍不住把脚趾蜷缩起来,虽然可以在双目无明的情况下准确地找到水杯,却找不到拖鞋在哪里。

离开房间一阵恶煞一般的寒冷朝我扑过来,我什么也看不见,这房间里好像有风,又好像没有,如果没有风就无法解释这寒冷的来源,我想,也或许我住在冰窟里。

我摸索着走到餐台前坐下来,我太渴了,喝掉了两大杯冷水,里外的寒冷交织在一起,简直可怕,但很奇怪我竟然感受不到痛苦,我尝试着弯起手指,对着窗帘缝隙里的一点光线伸展、缩回,又伸展、又缩回,最后我用力挣着手指,对着惨淡的月光端详。我的手已经冻僵了,做这些动作都不灵活,但好的地方是眼睛渐渐习惯了黑夜,能够看见一些东西,我看着我的手,无名指上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凹痕,我轻轻抚摸了一下,还能感受到婚戒的冰凉坚硬。

我这才想起来,我早就把婚戒扔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幽暗的房子里逐渐变得尖利刺耳,可我止不住,我想要笑。

原来我曾经结过婚。

我笑到眼泪流淌出来,笑到肚子产生空洞的痛感,笑到身上越来越冷,笑到牙齿碰撞在一起,笑到我能听见整副骨架都在打颤。我突然觉得我可以就这样死了,我知道怎么样才能死掉,有太多方法了,我也不介意会死掉。其实我可以选择去死,一周后的报纸角落里或许就会刊登出“英雄遗孀家中寻死”的新闻,也或许根本不会有。可我也不介意活着,虽然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可或生或死,我已经不在乎命运的走向了。

我是不生不死的幽灵。

我笑够了,也实在太冷,我又重新躺回床上。我闭上眼想要再睡一会,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却发现我仍然睁着双眼,看着黑暗的天花板。睡眠已经远离我了,它走得太仓促,我在后面看着它跑远,却也已经没有了想挽留的欲望,我早已不再对抗失眠。食欲和痛感也已经远离我了,它们的离开无声无息,在我察觉过来之前,便消失不见。

还有什么远离我了。公园、音乐、天空、机场的甬道、签名、电视屏幕上闪烁的雪花、邻居恼人的争吵,这些都远离我了。还有酒精、香烟、爱欲、汗水、力量,也都已不再回来。细数尘埃,原来生活已经远离我了,原来我这人生,总很早以前就已经是行尸走肉。

“我在哪?”有个声音问道,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的声音,因为听起来干枯薄裂,一点也不像我。

可我又在哪呢?我又问了一遍,急切地渴望上帝会给我一句箴言。

但是,上帝不响。

我看着他把喝过的酒吐了回去,看过的肥皂剧倒了回去,我开始想,他是不是也把我们曾经的爱吐了出来,还了回去。

第一次我看着他把吃过的食物吐回盘子,忍不住冲进卫生间呕吐,很难说是因为那画面太不友好,还是我为自己的命运而觉得恶心。我干呕了半天,呕到脸色发青,头发丝黏在额头上,一缕一缕地被汗水打湿。回头看见他站在门边,他盯着我呕吐过的马桶,我们就这样静默地过了好久,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我以为他会想要对我解释些什么,可他只是看着马桶,没有将一丝目光分给我,然后转身回到餐桌,继续他根本不能叫做‘进食‘的晚饭。

我跪在马桶边,眼睛定在他离开的方向,恍惚了片刻,开始一片一片的数墙壁上贴着的瓷砖,我很少这样专注地盯着家里的什么地方,是这一次才发现卫生间的半数瓷砖都有裂缝,一些裂口彷如海沟张开的大嘴,我不敢再多看,害怕下一秒就会被吸进地下。还有一些细弱短小,我伸手摸了摸,裂痕的粗糙触感划过指腹,像有砂纸不停打磨我的皮肤,往里传达,一直深入,直到心脏。

我平静了好久,然后站起来。我面前那道没有遮挡的门像是命运的切割线,只要踏出一步,我的人生从此就会不一样。我死命攥住身边的栏杆,想逃避走出去的时间,可我其实没有别的选择,人生的通路从那一刻起,周遭覆满杂乱无章的灌木荆棘,我再也看不到第二条可以通往未来的路,只剩下面前这一条堆着碎石和木刺的小道,又或者可以说,我已经看不到未来。

深吸一口气,我走进终点。

我努力和他交流发生的事情,他说着陌生古怪的语言,只能辨别他呓语中的“我”和“你”这些简洁的字眼,于是我才知道他还是在说英语。我并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我听不懂他说的话,我不知道他额头的烙印是如何产生的,这个我明明最亲密的人,现在让我一筹莫展。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说的奇怪语言是倒序的英语,于是我用录音机录下然后倒放给自己听。时隔半年我终于明白他古怪的根由,他突兀的改变是因为受到印度神婆的诅咒,从此的人生变成倒转。

我在温暖的午后听完这段录音,感到彻骨严寒。

他艰难地想用正常的语序说出“我爱你”,话出口却是“我爱我……你”。

我想就这样吧,就算这段关系在倒退,他会一点一点回到孩童的样子,而我的衰老不可阻挡,就算我们终究会在未来的路口分开,我走向消亡,他重返新生,我仍然愿意和他相爱,在此刻。

可我没想到,衰老和退行尚未威胁到我们,分别就已经到来。

从他对我艰难说出“我爱你”的那一天,从他受到印度神婆诅咒的那一天,或许时光要再往前推一些,从他向我求婚的那一天,一直回溯到我们初次相遇的傍晚,他蹲在地上,看树丛中叽喳吵闹的鸟儿,伸出握满谷粒的双手任它们啄食。

我走过去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黑色的钱包,他抬起头看我,那一霎那,周围林间所有的小鸟拍打着翅膀飞向天空。

就是那个时刻了,潜伏于命运中的消亡已经昭然若揭,一如我不经意丢失的黑色钱包,一如远去的白色飞鸟。但那时的我沉醉在他温和的眼神里,不能注意到这些意向。

三十岁之后我便已经明白,生命不会再出现任何能称之为奇迹的东西,交换和负责展示的每一寸,都称之为命运。

一段时间以前,在一个盛开晚香玉的傍晚,警察送来了一台painbot,他说他为此而死,是人类的英雄,要我节哀。

为人类而死。于是我也成了光荣的遗孀。

我从多处辗转打探到他死前的细节,他逆转了自己的时空将小威送回稚童,自己却走向白发苍苍的沉重暮年。

不知道他死前看到的世界里有没有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有片刻的悔意。

这些天我无数次梦到他,他怔忪着后退的身影,他击拳时的飒爽英姿,他讲着奇怪的话语逗我笑,他在入睡前盖好我的杯子,想要吻我却不受控制地拉开距离的嘴唇,在梦里的他清晰而具体,于我如同饮鸩止渴。我分明清楚我们之前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已幻化成泡影,却还是留恋在那些江枫渔火的回忆里,不肯醒来。

我沉迷睡眠的时光,我无时无刻不感到困倦,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进入梦境。可渐渐失眠到来,我在梦里也不能再拥有他,因为我也不再有梦境了。

一个失眠到不安的夜晚,我想起了painbot。

我们曾经买过一台painbot,在那个流行的时代,这个机器就像家用洗衣机一样,每家都有一台。

我跟风去售卖点排队买了一台回家,选了干净的白色。其实我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机器并无兴趣,只不过人人都有,我也没有做那个例外。

我将painbot拿回家后,他狠狠地同我吵了一架,用他那鸟都听不懂的语言。我懒得跟他争执,把painbot摔进储物架的顶层,指着给他看,问他满意了吗,可以了吗,然后冷淡地离开。

他似乎被我吓到,那一天都没有再说话。又或者他对我产生了厌倦,终于发现我不过只是个俗气的女人,偶然被他好心搭救,却不成想赔付了自己一生。

后来我们都遗忘了那台机器,它静静地落满尘埃,没有人理会。

直到警察送来了那台满布烟尘的painbot,贴近鼻子还能闻到硝烟和战争的气味。我把它放上储物架,和另一台放在一起。

那时我被失眠症折磨得痛苦到扼腕,我在半夜光着脚在空房间里行走,走到杂物间,看见依稀月光照射在白色的painbot上,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线。我索性开了灯,把两台机器搬了下来。我放过那台从战场上带回的伤痕累累的painbot,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不愿意触碰它,也不愿意使用它,大概也是惧怕会在蹭掉的油漆下看见他的血迹。我拿起那台买了很久很久不曾使用的引发了一通放肆的家庭争吵的painbot,犹豫再三,戴在了头上。

painbot,聚集痛苦,输送痛苦,感受痛苦。

我不明白这样的机器为何会流行开来。我不明白人类为何喜欢自找痛苦。

我曾经并不明白。

但是我把它戴在头上,按动按钮,我仿佛听到电流般的声响炸开在耳畔,可我居然感觉放松又舒适。

我突然明白了这一切。

人类行走于世,打碎四脚着地的骨骼,费力直起腰身拉扯着肌肉和筋膜,趟过泥沼湖泊,穿过荆棘刺丛,历尽世间苦厄。可筋骨始终在对抗着收缩回到原始状态,于是永远在挣扎,永远刺痛。人世间的佳恶情态,不值一笑,尽是冰层。人类实在已经太过痛苦,宁愿戴上收集痛苦的机器,就能告诉自己,这剧烈不可阻挡的痛苦都来自这台小小的机器,而你是无辜的。

我在痛苦里感受到的放松想必就是如此,我放心地告诉自己,这痛苦本不属我,我没有委曲求全。

我突然好奇这台机器内部的构造,品尝尽了它给我的痛苦之后,我把它摘下来准备拆开一探究竟。

故事讲到这里,就到这里,我真希望可以回到那个时刻,我摘下painbot,不应该打开,而应该放回到储物架的顶层。

可我还是打开了,我找来螺丝和扳手细心地撬开painbot的顶层,以为会看见庞杂精细的线路,却只看见两根正负电极交叉着相连,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把它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没有任何其他的发现。

我盯着那两根普普通通的电极,看着看着,过了好久好久,忽感心脏破裂,剧痛着颤抖起来。

这两根电极,不过是从我的脑海中提取了痛苦,又重新植入我的头脑中。原来自始至终,我感受到的所有痛苦,本就是我拥有的。

我想笑,也想哭,可是笑不出声音,也流不出眼泪。

我突然明白,原来人类所依托的安慰,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自我欺骗。

人类生来痛苦,没有解药,无法救赎。

我开始寻找办法对抗失眠,我听闻睡前吃下用酒泡过的生橄榄可以治疗失眠,我疯狂地把它们塞进嘴里,在咀嚼的过程中感觉苦涩又恶心。后来我越吃越多,不止局限在睡前,我开始贪恋咀嚼橄榄时艰涩的口感,我开始迷恋嘴里残留的沾着酒的苦味,慢慢地我只吃橄榄,除了橄榄什么都无法下咽。有一天夜里恍惚间清醒过来,我是吃土的丽贝卡,我是被失眠症支配的吉卜赛人,我是渐渐失去所有记忆要靠标签过活的孤独者。可我和她不一样,是我主动选择了病症,是我造就了我的命运,不是迫不得已。

那个晚上我迎来了难得的睡眠和梦境,我又梦到了他,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他。

他背对着我,我伸手去触摸他,手指像烟雾一样瓦解消散。我不受控制地朝他的方向迈了一步,那条腿像被冰冻一样不能动弹。我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混杂着无法表达的酸胀,毫无知觉地流淌下来。

我有好多话想问他,我想问他拯救世界真的值得吗?想问他为了一个愚蠢的人牺牲自己会不会后悔?想问他是否知道painbot只是两根正负电极?我也想问他衰老和死亡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浑身剧痛地抽搐倒地。

我还想告诉他,他献祭生命挽回的世界,一天都没有变好过。他用死亡为背书摧毁的paintect,很快又有了新的替代。人类愚蠢、盲听、自负、健忘。被毁灭合该是人类的宿命,大可不必拼命扭转。

我张了张口,喉咙如图被粘住一样发不出声音,我奋力地挣开,一丝鲜血的腥甜在口腔里弥散。其实我最想问的是,死前已是苍老的他记忆里是否有我,在决定奔赴死亡的前一秒他对我可曾有片刻的愧疚和不舍。

但真正问出口的时候,这些恨怨都变得不再重要。我只是问他,问梦里的他:

“Reverso,你想不想我?”

他回过头,我眼前潮涩,恍惚间他依稀还是我们初遇的模样,他的额头不再有被诅咒的印记,他还穿着正常的衬衫和西装。

他不是reverso,他是我的爱人,是我的救赎和灯塔。

我有些哽咽,又问他:“亲爱的,你想我吗?”

“Rose.”

他轻轻震动声带,我甚至察觉到了空气的波流,那是他正常的声音,没有古怪的音调,没有反转的词汇,他用正常的语序呼唤我。

“我爱你。”

不知何时落在他脚边的鸟儿振起羽翼,又一次从他身边飞向旷野。

—完—

写东西永远在写了一半之后才变得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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