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各怀玲珑心
寒山枯松毕竟不及酒池肉林,这话细想来确实不错。
“星垂平野阔”乃是剑法第三境,我苦练三月有余而不得其法。不曾想却在方才的莺歌燕舞中大成。着实可笑。着实可叹。只是不知缘何,此番一舞,我竟虚耗得紧。加之水墨九鱼的屏风外,“一千一百两黄金”“一千三百两黄金”的竞价愈演愈烈。恼人的很。偏生每个声音都卯足了劲儿,都带股子势在必得的挑衅意味。更生可厌。
葱指实扣着檀木扇柄,我将那百蝶穿花的团扇掷在黄花梨香几上。却愈发觉得上焦塞着,气短腔窒。不无牢骚,我腹谤道:“千两黄金,快把这一两兑了春霰散的女儿红买了去。省的各自在这儿,好生心烦。”
不多时,云娘娇俏的声音响起,“既是如此。三千两黄金,秋娘今儿可就归了韩老爷了。”我扶起轻纱,隔着绣屏,朝众恩客福了福身。
厢房业已点了暖香,韩老爷却先我一步来了。烟灰蜀锦长袍背对,负手身后,翡翠龙钩佩于丝绦。三四华发鬓侧,裹着两仪巾,正细细端详粉墙上的海棠春睡图。
“苏小慵多兰渚闲,融融浦日䴔鶄寐。也不过如此罢。秋娘这厢有礼了。”云霏妆花薄水烟裙点地,伪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饶是知天命的年岁,阅尽二十四桥明月夜,韩老眼中仍流溢出惊艳之色。
我施施然以云袖拂面,故作一番娇羞。暗自盘算,是待半个时辰,及至暖香发了十成的功效,再作探听。还是灌他几杯女儿红。春霰散兑入其中,三杯即扰人心智,意乱神迷;五杯即似下降头,沦为提线傀儡;七杯即一梦黄粱,如入巫山云雨。思量之下,欲一抚琴几上的梧桐焦尾琴,奏一曲将进酒。想那韩老定不忍相拒,定会痛痛快快饮几杯。
不料韩老却向我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老朽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姑娘应允。”红木扳指半悬,我愣了半晌,“却之不恭,愿闻其详。”
韩老袖中抽出一纸羊皮地图,茜草汁所淋恰是怀州矿场旧址,周边酒旗悉皆注明。“十六年前的怀州矿难,愿籍姑娘之力,抽丝剥茧。”
“奴家一风月女子,何德何能堪此大任?”我满心狐疑,凝着烛火中他晦暗难辨的脸。
见我迟迟不接,韩老只得将这纸图卷了,搁在如意月牙桌上。“老朽昔年也曾习得几许武艺,江湖之事,总还能略知一二。姑娘是惯用剑的罢。”韩老又搁下一张沈记钱庄的千两银票,“姑娘切莫误会,怀州矿难,幼子殒命。老朽暗访十数年,才觉矿难实属蹊跷。我时日无多,暗访恐不能持久,便向姑娘借光。这银两便供姑娘打点之用。”
怀州矿难,我又岂会不知?便是我出生之月,丁未年戊戌月。便是那场折了父亲的矿难。据这韩老爷所说,这怀州矿难另有蹊跷,不妨去查他一查。纵然与家早无半分干系,但十月怀胎,三月哺养之恩,不可轻忘。我秋笙素来快意恩仇,清查此事便聊以充作侍奉椿萱了。
至于这韩老,则是处处教人疑窦丛生。不去寻能人异士,却在秋声斋一掷千金?素来习武,怎生又做起丝绸生意?幼子不子承父业,怎又入了怀州矿场?矿难事关重大,自是官府问责,何需暗访?暗访十数年,只觉蹊跷,却未尝有些许眉目?
这韩老爷或许只是一副空皮囊,背后另当有人。只是他所求为何?断断不是为我。纵有几分姿色,万不足以至此。那么,便是为我所属的一水门了。
“一步险棋,引蛇出洞。这韩老爷,沈记钱庄,该是姓了公孙。”秋声斋二楼雅间内,秦牧对着梅清山水的屏风低语。又嘱咐小厮秦祜,“拾掇一下,我现要与秋娘下一盘棋。”侧耳听着焦尾琴的絮絮琴声,他拨弄着豆青釉双耳三足炉里的香末,若有所思。
送走韩老不久,我尚且犹豫这允诺是否为上上之策。侍儿红婵便急急奔来,告与我京城第一棋师秦公子来访。我并未停下秋风曲,只应了一声,“请进来罢。”
“秋风清,秋月明,秋意生。鸿雁来也,金井梧桐飘一叶。秋娘可是思乡了?”温润如玉的嗓音于红木门处响起。
我翘首望去,却是一身白衣胜雪映眸。广绫水纹长袍外罩着象牙白纱衣。带衣所垂蹀躞,白玉苍龙教子钩佩于腰间。发旋一支瓀纹玉簪,发丝于身后披散。眉平阔修长,有远山之黛。瑞凤之目,含情睇眄。丰隆之鼻,仰月之口。丰神俊秀,实乃谪仙一般的人物。
欠身相迎,我点起白玉镂雕山水香薰,细语呢喃:“只身宿于秋声斋,聊以作秋声而已。奴家素慕公子之名,今日幸会。”
秦牧阖了湘妃竹扇,吩咐小厮挪来香榧棋墩,仍旧是浅笑吟吟,“受云娘所托,愿秋娘今后便要委屈玉体,从我弈棋了。”
弈棋?真真雅兴。云娘为将我养作风月场里的翘楚花魁,也饶是费心了。
“秦公子愿为吾师,才是真真委屈。偏我是那最最愚钝不堪之人。”抱起梧桐焦尾瑶琴,我先将那珠形琴穗放入柳枝兰花看梅的苏绣琴囊。
“秋娘过谦了,一舞惊鸿,聪慧颖悟自不必说。今日可愿赏光,与我弈一盘棋否?”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又带三分毋庸置疑。
我微微一颔首,小厮便将盛着黑白云子的紫檀精雕瓜楞棋罐捧至棋墩。
“秋娘既是疏于弈棋,便以黑子先行,何如?”说罢,他已拈起一颗白云子在指尖。
京城第一棋师当前,黑子白子于我又有何别之分?大抵是黑子先行,窘态穷形尽相之际早那一息而来罢。
于我看来,秦牧为着这一盘弈棋之时长那一炷香的功夫,也是很费了一番功夫。处处穿插避让,尽是拣那小目定式落子,全无锋芒可言。我乘势遵着棋谚“凡尖无恶手,凡关无恶手”,对白子一顿围追堵截,渐渐全无章法可云。眼见白子却棋从断处生,终以一式“闭目塞听”,暗度陈仓。黑子登时气断棋亡。
我手挽云袖起身,“秋娘棋艺与秦公子所去甚远,见笑了。”
“棋艺一事,无甚他言,惟练而已。”皓齿吟笑,肃肃然如松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