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生

恨由心生，因爱生恨。

若是没有那一切，若是不曾相遇见。

      1.

夜，寒风四起。应岚独自一人覆衣靠在椅子上，柳木做的，她亲手为他打造，这么多年，他依旧不舍得舍弃它。

我从门外推门而入，抖掉身上的雪，像往常一样站在他的身边。

“十七，你说本王到底是不是错了！”

三年了，他几乎每天都会问我这句话。起初我还会回答他，王爷没错，造化弄人。再后来，我清楚无论如何劝解，他也不会解开心结。

屋内很静，烛光摇曳。

“王爷，明日主殿建成，王爷要去看看么？”

他站起来的背影一顿，随即向我摆摆手。我明白，他一定会去。

诶，苍天总是喜欢戏弄人。

      2.

十五年前，秦国下了一场大雪，外出赴宴的付殿主在大雪中带回了昏迷的应岚，他在大雪中翻寻吃食，终是倒了下去。

睁开眼的时候，初入眼睑的是一张绝美的少女的脸，下一秒，应岚瞥见少女腰间的配剑。长时间跟随难民奔波的他警惕心很严重，趁少女不注意，想抢下那把剑，却还是被抓住手腕，用力一翻，应岚便倒在少女怀中。

饿了三天的小子哪里来的力气！

“呵，想不到你毛头小子还挺机灵。叫声姐姐我便去给你取吃食，如何？”

应岚警惕的看着近若咫尺的脸，像只惊恐的小鹿，始终未曾开口。

少女掩嘴一笑，将应岚平放在床榻上，便取来了小米粥。

“你多日未曾进食，身子虚，先喝点粥垫垫肚子。我叫彩伊，记得要叫彩伊师姐哦。咯咯。”

彩伊的笑声像清脆的银铃，回荡在应岚整个少年时代。

几日后，应岚已经能下床，彩伊领着他去见了付殿主。付殿主是七情殿的掌门人，一脸慈祥，笑呵呵的看着被自己救回来的的应岚。

“应岚见过付殿主，多谢殿主救命之恩，小子必当效犬马之劳，以报大恩。”

“哈哈哈，这小子，老夫没救错人。”

彩伊也在一旁轻笑，看的应岚很是羞涩。

“老夫欲收你为徒，你意下如何？”

应岚一愣，看着面前一群面容慈祥的老人，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当即便跪下行礼。

“师父，请受徒儿应岚一拜。”

那以后，应岚便开始了七情殿的练武生涯，他的一切，从这一刻开始，便扎根于这云山，七情殿。

他的住处就在彩伊隔壁，彩伊经常来看他练剑。她是应岚的师姐，辈分比他高，年龄也大他一岁。可是应岚却从未喊她一声师姐，开口就是。

喂，我住哪里。

喂，我以后是要跟你一起了么。

喂，你教我练剑好么。

“咯咯，以后不要叫喂，你可以叫我姐姐。”

应岚小脸一扭，没有回答。

“那你以后便叫我彩儿好了。”

彩伊对应岚十分照顾，将自己的吃的用的，都分给应岚大半，尽管应岚也有这些东西。后来应岚问起彩伊，她说，那时你还小，多吃点长的好。

彩伊对应岚的好，他记在心里，后来长大了，每次做完任务回来总会给她带一些稀罕的小玩意儿。

应岚想，如果还能回到过去多好。

      3.

“王爷，主殿今日建成，依旧如往日那般气派。”我跟在应岚身后，道。

“是啊，还是像以前一样，没变过，可是曾经属于这里的人却不在了。”

相视无言，他继续向前面走着，慢慢走到熟悉的小院。

应岚驻着门，想起当年桂树下少女教他练剑的时候模样，嘴角一抹淡淡的浅笑。

“剑不是这样拿的。”

“要稳，马步蹲好，刺，挑，拨，这些都是基础，练好了再给你饭吃。”

“快点啊，不然师父又要收拾你了。”

每次练完剑，彩伊总是不紧不慢的为他擦汗，端上一碗银耳莲子粥。记得有次应岚犯错，偷了后厨为客卿准备的桂花糕，被刑罚长老丈罚10板，差点屁股都开花了。尽管如此，他小心的从怀中拿出桂花糕的时候，彩伊眼眶红了许久。最后还是彩伊从师父那里偷出了上好的金创药，小心翼翼地给应岚上药。还调侃他，咯咯，不就给你上个药么，至于脸红的像个猴屁股么？

扭头看着彩伊轻手轻脚生怕再弄疼了自己的动作，眼底流露着心疼的目光。便在心底许诺，要护她一世周全。

这个小院里最平常的就是，应岚练剑，彩伊在一旁桂树下绣着香囊，手绢。现如今，彩伊正在桂树下做着从前的事，往日练剑的少年早已蜕变成称霸一方的王爷。

上元节，云山上下热闹非凡，长老们放下往日的架子把酒言欢。弟子们下山逛庙会，看花灯，猜灯谜。应岚与彩伊也不例外，两人看了花灯，猜了灯谜，一手拿着粘人又好吃的麦芽糖，一手拎着各种礼品小吃。

喧闹过后，都不太喜欢热闹的两人在护城河边坐下，看着西风吹过泛起的涟漪。月亮很圆很圆，应岚静静的呼吸着身边佳人的气息。

取出刚买的桂花糕，细细品尝，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零碎的话语。他们谈起过往，谈起练功的苦处。应岚不自觉流泪，彩伊用小手轻抚他的后背。很温暖，他将自己埋在她的怀里，他心中从未有过这一刻的感觉，如同刚泛鱼肚白的天际，惊起一阵破空的鸟儿。

“师姐，你，还好么。”平淡的语气透着难过与悲痛。

“咯咯，应岚弟弟终于肯来看我了么？”

“师姐，只要你说……”

“没用的，就算你能，秦王也不可能的。你还能叫我一声师姐，我这一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愧对与你，愧对与师父，愧对与云山上上下下三千弟子。”不等应岚说完，彩伊便打断他。

看着她的微笑，应岚心底愈发的痛苦。

“行了，天气寒冷，应王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如今却对他如此客气。也许他和她都预感到了吧。

      4.

“王爷，秦王昭您入宫。”李太监命人送来圣旨。

我转头看向应岚，他点头示意。打理好小院的事物，应岚看向禁闭的院门，目光久久不能离开。

三年前，云山惊变，护山长老与楚贼勾结，彩伊是楚贼安插在云山的棋子。事情败露，大战一触即发，云山毁于一旦。七情殿本就是为秦王做事，铲除一切秦国的宿敌，可以说是秦王手中的一把利刃。云山出了事，秦王勃然大怒，命七情殿首席弟子应岚亲自掌兵，产除异端。

我跟着应岚赶到时，人都差不多死光了，上下三千多人，血流成河。大军将逆贼围住时，我和应岚都不相信自己所见，那领头之人，竟是彩伊。

与平素里温柔的那个彩伊师姐不同，她一身肃杀之气，绝美的小脸上少了轻柔的笑容，多了三分冰冷。看到走出人群的应岚和我，她目光闪躲了一下，眼底流露出一丝愧疚之色，只是一闪即逝。

“怎么会是你，为什么！”应岚怔愣，随即吼道。

“呵，秦王残暴至极，又妄想一统六国，推翻他，是我到云山的使命。”

原来早在多年前，这个阴谋就开始了。

后来楚贼尽数死光，唯有彩伊师姐被应岚留下，关押在偏院。秦王不止一次要杀掉彩伊，都是应岚留住她。

其实他也很难做，一边是情同手足的弟子长老，还有对他有恩的付殿主。另一边是从小到大都对他照顾的彩伊。

他愧对七情殿弟子！

于是，当秦军攻入楚城时，他亲手屠了整个皇宫，也算是为他们报仇了吧。

可是他也恨，若是没有这件事，他本可以与她厮守到老。

越是爱，越是恨。

“应王，这么些年，应该够了吧，朕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可以了。”

应岚没有说话，只是像平常一样，看着殿顶。

“朕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有要事相议。”秦王挥手让应岚退下。

“真的没办法了么？”我问道。

“罢了。”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无辙过，哪怕我们被马匪围攻，哪怕身受重伤孤立无援，哪怕在深山里迷失方向。

可是他的心，迷失了方向，找不到那个为他指引到家的那个人。

      5.

那年，应岚外出做任务，碰到了我们几个流浪天涯的孤儿，是他带我们回到七情殿”

付殿主问我们，愿意一生追随应岚么？

我们的命是他救的，我们欠他一条命。于是我们成了应岚的暗卫，经过殿主魔鬼训练后，正式跟随在应岚身边。平素里只有我跟在他身后，其他人隐匿在暗处。

应岚却从未把我们当成下人，他将我们当成兄弟，平素里跟我也是勾肩搭背。因为应岚的关系，我们暗卫跟彩伊师姐的关系也是变的很好，她也会照顾我们，担心我们，为我们绣平安锦囊。

在应岚成年时，付殿主宣布应岚为继任殿主，当时我就觉得不妙。应岚并不是土生土长的秦国人，怎么说都是一个外乡人，这便引起许多人不满，长老大多都是看着应岚走到这一步的，心里很是欣慰。

也有些人从一开始就对应岚心存芥蒂。大门派的水很深，特别是七情殿这种依附于秦国政权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有一次执行任务，我们遇到了马匪的围攻，上千人向我们杀来，目的很明显，就是应岚的人头。死了很多兄弟，我杀的双眼通红，手中的剑早已砍顿，我们拼死护送应岚离开。为此，整个暗卫只剩下我一人。

肯定是有人走漏了我们的消息，而这个人，必定是宗门之人。我们当作家，当作这辈子最终归宿的家，竟然要害我们。

回到云山，付殿主震怒，惩处了想要对应岚不利的人，被抓出来的人都被当场处死。一直守候在山下，彩伊双眼通红，看到我与应岚满身是血的样子，捂住嘴险些昏倒在地。她紧紧抱住应岚，双肩止不住地颤抖，小心翼翼地带他上山。

应岚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搜寻她的身影，好在，她一直陪着他。

其实应岚跟彩伊有婚约的，大喜当天，秦王急诏命应岚如宫办事。临走前，他亲吻她的额头，叫了多年来第一声师姐。

师姐，等我回来。

奈何，苍天总爱戏弄人。

走进偏院，发现彩伊身穿一身大红袍，在桂树下绣着香囊，脸上挂着微笑，回忆着什么。应岚也是一脸庄重，如他大喜那天。

是了，他们都预感到了这一天。

“真漂亮。”

“咯咯，你呀，还是没变。”

“还记得三年前么，你就穿着这身衣服，没想到你还留着它。”清澈的眼睛望向彩伊，平淡的语气透着温柔。

两人之间的对话像是相处多年的老夫妻，很平淡，很平淡。

“桂花糕，快趁热吃了。”

彩伊捏起一块，慢慢的尝着，娇美的脸上早已满是泪水。他伸出手，想为她抹去泪水，可是还是伸了回来。他们只不过相隔一张木桌，不过咫尺，可是这咫尺成了无法碰触的天涯。

彩伊走了，她在酒中下了毒，倒在应岚的怀中，嘴角还有一抹痴笑。像是那年，飘落在练剑的少年衣襟上的桂花般。

他说过的，要护她一世周全。现如今，他做不到，他恨啊！

      终.

彩伊走后，应岚仿佛丢了魂，清澈的眼睛失去了光芒，直到秦军将应王府围住。

秦王终是动手了，这几年大战，应岚大杀四方，立功无数。继承七情殿殿主，秦王册封应王爷。最终还是功高盖主，秦王睡的不安呐！

却不曾知晓，没了她，他要这滔天的权势又有何用！

混战中，应岚趁我应敌，一掌将我打出人群，我看到他释怀的神情，便明白他这是生无眷恋。

她为他日夜守候于山门之下，

为他绣香囊不知刺破多少皮肉，

为他搽药费下许多心血讨得药方，

大喜之日等候三日三夜，却是无果。

他都知道，他说过，想要护她一世周全，他做不到了。

他曾说，我要与她相濡以沫，白头到老。

云山七情泪，恨相晚别愁。

大雪依旧在飘，罢了。